天气越来越冷了,泥土冻的结结实实,就连铁犁都无法破开。牛马也到了需要入棚修养的时候,垦荒渐渐停了下来。相对的,流民操练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从每日两个时辰,变作了四个时辰。太阳只要升起,就能见到那伙穿着厚厚麻衣的汉子列队操练,呼喝拼杀。这些人,大部分都见过匈奴骑兵的凶悍,感受过无力抵抗,只能抛弃故土的苦痛。所以当有机会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有人送衣送饭,只为让他们强健起来,足能自保时。那股子憋闷和不甘,立刻变成了冲劲儿,让人生出拼命争强的心思。
骑在马背上,奕延冷眼注视着面前的队列。两月时间,足以让这群人从泥腿子,变成可以服役的兵士。不过终究还是新兵,若想更进一步,只有上战场才行。
“校尉,昨日月考,共有五十队合格。开春之前,屯兵当能有千五之数。”一旁,孙焦大声禀报道。
如今官田里这些农汉,都是孙焦一手训出来的。能有这么个成绩,自然让他骄傲。
“开春之前,步骑要演练一次。你和王隆各领新兵,野战相抗。”奕延道。
孙焦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手下这一千五百屯兵,可都是步卒。而王隆领的,乃是五百骑兵。虽然都是新兵,但是骑兵向来比步兵更占优势,莫说还是野战。
然而只是顿了一瞬,孙焦立刻道:“末将定能力克敌骑!”
是了,未来这群步卒,要面对的同样是匈奴骑兵。三倍对敌还会退缩,那仗就不用打了!这点胆量,孙焦还是有的!
闻言,奕延微微颔首。自从上次剿匪之后,上党就安定下来。司马腾借来的拓跋鲜卑也颇为勇悍,打的匈奴节节败退,龟缩在了中都以西。如此一来,这些新兵就没机会打仗了。等到开春之后,屯兵的精力就要转向耕种。若是不提前练上一练,怕是这些兵会上不得战场。
眼见长官点头,孙焦心中又是一阵激荡。他虽出身梁府,但是一直执掌弓|弩队,还是首次领这样的新军。同为一批出身的伍长,张和如今已经暂令梁府部曲,他却要带这么一批半耕变战的辅兵,怎能不让人扼腕。
这次练兵,就是他最好的晋升机会。只要抓住了,这群屯兵也能成为一支得力强军!对于他们这群梁府部曲出身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怯战二字。相反,敢战、渴战才是他们的本色。
就如身前这位青年。
只是一年时间,这位营正,便升为了校尉。也脱去了身上最后那点青涩之气。身长已过八尺,猿臂蜂腰,凛凛威风。更可怖的是那双灰蓝眸子,一眼望去,不辨喜怒,唯见冷凝杀机。若不是自己跟了他一年有余,怕是都无法在他面前顺畅的说出话来。
说来也怪,当初这位营正冷归冷,却也没有如此威势。难道是仗打的多了,自然而然就成了这副杀神模样?
正想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令官快马带来了一条命令,三日之后,府君要率队回返梁府。
※
天方大亮,一支车队便驶出了潞城。队中光是骑兵就有三百,还有十辆牛车相随。看起来气势惊人。
这是上党太守的车马随扈,再过几日,就要到腊日了。身为亭候,梁峰当然要回到府中,祭祀家庙,举行仪典。这是一家之主必须担负的职责,加之半年未曾归家,梁峰就提前了数日,带着儿子和部曲踏上归程。
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梁峰裹了裹身上的狐皮大氅。自从他到潞城之后,就着力修缮这条官道。如今路面已经看不到太多坑凹,马车行在上面,也稳当了不少。不过他还是更乐意骑马,虽然累了些,却也比晕车要好。
“阿父,荣儿能骑马吗?”一旁的车厢里,梁荣双手扒在窗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梁峰。
身为梁家唯一的子嗣,他也要随父亲回家祭祖。好不容易放了假,又是跟父亲同行,他的兴致颇高,一副开心模样。
“这是赶路,荣儿还是好好坐车。等到回府之后再说。”梁峰轻轻一夹马腹,“今日稍赶一程,在泫氏外的驿站落足吧。”
奕延跨马紧紧跟在梁峰身后,倒也没有反驳。吹了个唿哨,车队的行进速度立刻快了起来,向着前路驰去。
当天夜里,车队就驶入了泫氏县,并未惊动县令,只在驿站停了一晚。第二日便启程,未过中午,车队就驶入了梁府所在的山路。
“看来急行军,回府只要一日半就足够了。”梁峰斜倚在隐几上,对前面赶车的奕延道。
这次走得快,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测试一下这条修缮过的官道的运力,结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理想一些。若是上党境内全都是这样的路面,遇到敌袭,反应的速度就能更为迅捷。
“测试疾行,还是属下来做就好。”奕延答道。
昨天骑马着实太多,当看到主公下马时动作,奕延根本不顾对方抗议,把人塞进了马车里。天气本就寒冷,再伤了筋骨,一年的调理可都白费了。
有绿竹和梁荣在,梁峰连反抗的余地都没,只得喝了晕车药,坐回车上。不过就算上了车,他也不让车队减慢速度。如此紧赶慢赶,方才能在一日半内赶回梁府。
听奕延这么说,梁峰不由一笑。他那马鞍可是仔细包过的,就算骑了一日腰酸背痛,也没磨破大腿内侧的皮肤。不过有这样的表现,他也算知足了。去年可是骑会儿马就要歇半日,看来他的身体状况还是大有好转。再养几个月,说不定就能系统的锻炼身体了。
正想着明年的打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奕延回身道:“主公,张营副带兵出迎了。”
“挑起锦帘。”梁峰对绿竹吩咐道。
车厢外遮风的帘子被挑了起来,梁峰端坐在车内,向外看去。只见张和率领数十名骑兵迎了出来。见到梁峰,他立刻翻身下马,跪在了路边:“末将恭迎郎主!”
“张营副请起。”梁峰笑道,“可是山上岗哨探知了车队?”
“正是。”张和躬身答道。这次家主归来,根本没有通知府中。还是岗哨率先发现了车队的踪迹,放到了消息树。张和反应极快,立刻率队来迎。看来这个选择,并没有做错。
“你有心了。入队随我一同回府吧。”对于张和的机敏,梁峰十分满意,吩咐道。
张和重新上马,驾马来到车厢旁,如同旁边的兵士那样,拱卫在侧。坐在车窗边,梁峰随口问道:“如今府中有兵多少?”
“正兵又添了三百,辅兵六百,厢兵八百。均是可战之人。还有三百新兵送到了潞城,归入骑兵营。”张和记得牢靠,迅速禀了出来。
“不错。”梁峰赞道。
不足半年,就有如此成绩,可见张和没有分毫懈怠。只是如此人数比例,仍是个先军政治,亏得府里卖瓷卖玻璃,还有其他几样副业撑着,否则真是养不起这大一堆人。可叹他虽然当了太守,但是那两千石俸禄根本就拿不回来,差不多都贴在府城那边了。
开垦的田亩和新增人口,就不是张和该掌握的数据了。因此梁峰也未过问,转而询问医院和军备情况。边走边说,车队缓缓绕过最后一个山坳,梁峰突然住口,扭头看向道边。
只见道路两侧,黑压压挤满了人。不知是从何得知的消息,沿途村落里的村民全都迎了出来。不知是谁先瞅见了车队和端坐车里的梁府主人,有人高声叫了起来:“是佛子,佛子归来了!”
就像风吹麦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有人倒头就拜,有人哽咽出声,亦有双手合十叨念经文的妇人。就像陷入了狂热的信徒一般,这群村人尽皆向着车队顶礼膜拜。
梁峰微微挑眉,问道:“这是你安排的?”
张和连忙摇头:“末将怎敢!都是村人自发相迎。郎主离府太久,庄户可是惦念良久了。”
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更何况,还是如此让人激动的场面。所有拱卫在侧的骑士,都高高挺起了胸膛,连车里坐着的梁荣都兴奋的微微颤抖。梁峰一哂,躬身钻出车厢,扶着奕延的肩头,站在了辕座之上。
“主公!”奕延一惊。这里可是车夫的驭位,并不宽敞。站立更不安全。万一马惊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梁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好好驾车,我站得住。”
一手扶着奕延的肩头,一手背在了身后,梁峰就这样站直了身体。在他身侧,是数百雄壮骑士,人人着甲,刀明盔亮。在他掌下,是冰冷凶戾,高鼻异瞳的羯胡,犹如鬼怪凶物。而那到立在车上的身影,是如此纤弱挺拔,姿容出尘。就像被金刚夜叉拱卫的佛祖真身一般!
强烈的反差,让下面的呼声更大了。越来越多人垂下了头颅,用前额抵住了冰冷的地面,口宣佛号。他们面前的大地也在颤抖,被马蹄践踏,荡起烟尘,就如滚滚洪流,坚不可摧,战无不胜!
这就是为政上党的新任太守!这就是他们依靠的梁府家主!这就是庇佑他们,让他们逃过兵祸和瘟疫,逃过死亡和劫难的无量佛祖!
山呼之声,如雷震耳!
站在车上,梁峰深深吸了口气。大多数人见到如此场面,恐怕都会惶恐。然而他却已经习惯了。习惯受这样的虔诚膜拜,习惯把这些人的祈求背在肩上。这是他能扛起的,他也当能杠上更多!
路的尽头,梁府寨门缓缓敞开,迎接着他们的主人,远道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