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四散的匈奴溃兵驱驰出境后,奕延方才率兵返回府城。此时,大战已过去三日,战场早已清扫完毕。该烧的烧,该埋的埋,降兵押送至梁府,准备开始修建邬堡。还有战场上获得的军械、马匹、粮秣,乃至死去的马尸,都物尽其用收拢回来。可见郡城官吏的效率,着实不低。
然而当看到潞城城门之外,一字排开的太守仪仗时,还是让所有兵士都大吃一惊。府君居然亲自来迎他们了?非但有仪仗,还有道路两边挤挤挨挨的百姓,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期盼之情,就像夹道相迎远征而归的英雄。
军中大多是新附流民,其他也是没打过什么大场面的兵卒,见到如此情景,各个都面红耳赤,挺胸叠肚,恨不能展现出无限神采。心中的畏惧,身上的伤痛,也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自豪。
奕延同样吃了一惊。主公以前也曾迎他得胜归来,但是从未摆出如此阵仗。然而看到旌旗之下矗立的那道身影,他还是忍不住一催胯|下骏马,向着城门处疾驰而去。
主帅加快了行进速度,下面兵士自然也紧紧跟上。登时,烟尘四起,奔马如电。城中百姓如何见过此等场面,无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梁峰唇边却露出笑意,看着为首那匹花白骏马疾驰到了面前。
拉住缰绳,奕延翻身跃下马背,单膝跪在了地上:“何劳主公出迎,属下愧不敢当!”
在他身后,孙焦、王隆,以及其他将领也跪在了尘土之中。杀气腾腾的大军,顿时变作温顺羔羊,向着他们唯一的主人屈膝。
看着跪姿也挺拔无比的羯人青年,梁峰掩不住目中的赞赏。从一个只知蛮力的勇将,成长为能够娴熟利用兵法,统帅大军的将帅,是何其的不易。只是此战,就足以让奕延名声大噪。当初自己用霍去病激励他学习兵法,如今看来,他已经颇有冠军将军的才干威风了。
面上露出笑容,梁峰上前,扶住了奕延的手臂:“若无伯远此战克敌,百姓何能安居?诸君英勇,堪为我上党壁擎!”
他的声音清亮,回荡在宽阔的城门之前,亦回荡在所有人心间。
面对那双星眸中闪烁的赞赏和信任,奕延压下喉中梗意,高声道:“若无主公,何来我一众兵将?愿为主公坚守上党!”
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下面兵士也齐齐开口:“愿为府君坚守上党!”
这话,宛若清水滴入了沸油之中,引得夹道百姓,尽皆欢呼起来。他们也许不懂这样一支大军效忠的意义。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只要有府君在,只要有这支劲旅守在上党,他们就能安居此处。不必为畏惧豺狼一般的匈奴贼子,也不必躲闪虎豹一样的昏官庸吏!
在乱世之中,还有比这个更加让人振奋的事情吗?
欢声如雷,震得偌大城郭都要为之颤栗。梁峰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这一仗胜得并不轻松,因此,更改让这胜果发挥最大的效用。而想要让一支杀人如麻的军队,始终拥有清醒的意识和人性,就要给他们荣誉感和归属感,给他们需要用双手保护的东西。
就如岳家军,就如戚家军,就如后世那支深入群众,百战不殆的钢铁队伍。
扶起奕延,梁峰笑道:“伯远随我一同回衙吧。”
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坚定有力。面前那人,也不再只有病容。冬日里难得的阳光,让那挺拔的身姿如琼山玉树,也让那苍白面颊多出几分莹润血色,单单站在面前,就能压过世间所有。
对上那毫无瑕疵的笑容,奕延垂下眼帘,低声应诺。
漂漂亮亮完成了迎接仪式,回到府衙之后,梁峰可就没有外面那样的轻松神情了。开门见山道:“伯远,你看匈奴会否再次攻打上党?”
事关一郡安危,奕延立刻收敛心情,稍一沉吟,便道:“上党就在匈奴侧腹,他们恐怕不会就此放手。”
这答案,跟梁峰想的一模一样。上党的地理位置,就意味着和匈奴不死不休。这里不但与汉国的大本营西河国接壤,还是扼守着洛阳和邺城两座大都的要塞。莫说统治天下的野心和需要,只要展露了自己真正的实力,哪怕本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心思,刘渊也不会放过上党。
长叹一声,梁峰道:“我也是如此这么想的,刘渊乃是一届枭雄,又岂会善罢甘休?若是匈奴再次攻来,之前的战术,恐怕再难起效。”
这一点,奕延也不否认:“若是敌军换了重甲,霹雳砲的效用便大打折扣。骑兵长矛更是只能攻其不备,我军亦缺乏重甲。用骑兵冲阵,终归是奢侈。”
不论是霹雳砲还是碰断长矛,说白了都是死物,这次能有如此丰硕的战果,完全取决于指挥者的战术运用。若无坚壁清野和烽火开道的心理施压,他们完全不可能锁定敌军的行军路线,并且在西漳坡摆下阵势,以逸待劳。之后的骑兵突击,更是趁敌军大败,士气不振,军心不稳,无法顺利结阵,才能一鼓而破。
如果敌人换上重甲,光是霹雳砲射出的铁丸,就没法有效杀伤,之后的弓|弩连射也会大打折扣。而若敌军摆好阵势,有弓|弩手和骑兵在侧翼掩护,又怎么可能容忍一队身穿皮甲的轻骑兵持矛冲阵。就是在西方中世纪,槍骑也是必须重甲着装的,否则想要跨越步兵阵营中射程丰富的远程攻击,简直是白日做梦。
而最要命的就是,匈奴比上党有钱。怎么也是可以立国的庞大势力,只要有心,刘渊就凑出足够多的重甲。但是梁峰这点家底,是万万玩不起重骑兵的。
“若是再战,必会是苦战。”梁峰开口,说出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就以上党现在的兵力和军队构成,是完全没有力量打反击战的。可是坚守的话,不论是屯兵还是梁府部曲,都要肩负耕种的任务。若是因战事耽搁了春耕,收拢大量流民,又没有足够粮食的话,上党自己就要乱起来了。
“可惜不能在战前使用火|药,若是再有一个潞城大捷,恐怕才能让匈奴收敛几分。”奕延道。
火|药是他们手上最大的秘密武器,用在正面战场,尤其是光天化日下使用,完全失去了它的震慑奇效。当知晓这是一种武器,而非法术之后,那种心理压制就会不攻自破。因此就算这一年里,黑火药的配方有了长足进展,最终还是未在迎敌时使用。
匈奴之前不碰上党,一方面是因为要和司马腾对决;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当初夜袭时的辉煌战果影响。这时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克复“上天庇佑”这样的心理攻势。然而现在这一仗,打是打赢了,却把“神迹”抹了个干净。以后再想压制汉国,怕是困难了。
“潞城大捷……”听到这话,梁峰心头突然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立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不明所以,奕延跟随梁峰走向府衙后宅。如今太守府后宅,已经分成了几大块。梁峰父子只占了一个小院,其他不是分给崇文馆,就是辟给藏书阁,住了不少士子和教授。绕过一道院墙,梁峰带着奕延走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只有两三间房,别说亭台水榭,就连树都没几颗,简直寒酸到了几点。但是住着的人,却全不在乎。
推开屋门,梁峰就停下了脚步,只因屋中根本无法踏足。大小不一的纸团扔了满地,还有不少书册乱七八糟敞着。用于验算的黑板挂了五六块,每块上都涂得跟鬼画符一般,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一个发髻散乱,衣衫皱巴的男子正伏案写着什么,就算门开了,也没丝毫抬头的意思。
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梁峰开口唤道:“子乐!”
李欣似乎没有听到,伸手用持着的笔搔了搔发髻,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了一些。
这副样子,梁峰能忍,奕延却不能。黑着脸大步走上前,他一把抓起李欣面前的书稿,冷声道:“李教授,主公来了!”
“你这……”猛然被没收了验算稿,李欣破口就想大骂。不过好在他的神经没有粗壮到面对奕延那副可怕面孔,也能旁若无人的地步,话说了一半,赶紧住口。
眼巴巴看了看被对方劫持的稿子,李欣只得起身,对梁峰行礼道:“不知府君有何贵干?我刚刚算到关键时候,能不能把稿子还我?”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梁峰一哂:“来找子乐,自然是要事。我记得之前你跟稚川似乎讨论过一些天文事宜,把他气得不轻?”
听到梁峰这么说,李欣冷哼一声,鼻孔都快戳到天上了:“那小子数理不行,还倔的要命。跟他探讨,简直浪费时间!”
梁峰可不管对方怎么挖苦葛洪,直接亮出了来意:“你们讨论的,可是日蚀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