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第339章

又下雨了。陈悦看着窗外连绵细雨,心头滋味百般。几个月前,他还日思夜想,盼着有一天能够天降甘露,消弭旱情。可是如今真下起雨来,却又让人心焦的厉害。

冬日天寒,又逢连雨,外面修路的役夫能吃得消吗?万一生起病来,要如何是好?雨天路滑,工地上定然四处泥泞,会影响铺路的进度吗?

百般思绪在胸中盘旋,最终陈悦还是披上了蓑衣,领着仆役向着工地走去。

去岁,陈悦得知了冀州募粮修路的消息。苦思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心,包下了一段十里左右的官道。因为工程不大,需要的粮草也比想象的少,陈悦还以为做了一笔划算买卖。谁料真正运来了粮,开始动工时,旱灾也初现端倪。

这可是大旱时的一船粮食啊!哪怕是在老家贩售,也是一大笔钱,何况千里迢迢运到冀州?

更重要的是,一旦发生旱灾,各地工程都要停摆。若是匪祸四起,还会引得流民入境。冀州平定才多长时间?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熬过大旱吗?

虽说当地官府一直说路还要修,不会半途而废,但是跟他一起包下路段的客商,有大半都反悔离开。虽然损了人力物力,但是终归没有亏本。是趁早离开,保住本钱。还是咬牙舍本,搏上一把?不知怎地,陈悦想起了自己初到晋阳时见到的盛景,竟然头脑一热,留了下来。这下,可把他彻底拴在了冀州。

每日都要前往工地,监察役夫劳作,推算粮食损耗。他出身小族,又没有那么大的财力,真是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八瓣。亏得修路的官吏未曾使出什么坏招,也遵守了当初的承诺,没在他的工地上再添人手。就这么一点点,硬撑着修了起来。

旱情一日重过一日,每天都能听到又有多少流民入境,又有多少兵匪出没。陈悦只觉自己踏在一条悬丝上,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然而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却始终未曾被打破。来自幽州、青州、兖州的流寇,总是刚刚入境,就被剿灭。那蜂拥不止的流民,也在被更加复杂的工程吞纳。

只是区区冀州,就有如此能耐吗?

焦虑从未退去,但是信心,却也悄然生出。陈悦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越来越好奇。若真的能修成路,熬过了这个灾年,冀州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不知何时,陈悦忘掉了自己最初的打算。似乎这段路,成了他的根基命脉。大半年的时间,日日如此,直到这场冬雨来临。

下雨是好,但是正在修的路,可比来年春耕重要多了。眼看竣工在即,可别横生枝节。

匆匆赶到了工地,和预想有所不同,虽然寒雨绵绵,但是路上役夫依旧不少。大部分都披着蓑衣,推车搬沙,忙的不亦乐乎。还有些围在棚屋外,人人手里端着木碗,绕着那口飘着香味的大锅排队。

这是县里送肉来了?每过一旬,本县的孙县令就会前来工地察看,同时带来些野物,给修路的役夫打打牙祭。这是小恩小惠不错,但是效果惊人。这么多流民,就没一个不感恩戴德的。有这样爱民的县官,此县的县治也极为安稳。大旱之中,连一起民变也未发生。

作为县外官道的承办人,陈悦跟孙县令也极为熟稔。只是现在明明还不到一旬,怎么县令就来了工地?也是害怕雨天生变吗?

心里暗自揣测,陈悦并未停下脚步,很快就找到了被一堆吏员簇拥着的县令。见到陈悦,孙县令笑道:“陈郎来的正好,我正想延人去请呢。”

陈悦有些吃惊:“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钱粮不足吗?”

孙县令摆了摆手:“陈郎勿忧,路修得极好,再过三日便能完工。若是没有陈郎相助,这路怎能修得如此顺畅?前几日刺史府刚刚颁下命令,要嘉许捐助的诸位贤良。本官亦不敢怠慢,命人刻石立志。今日前来,正是为了竖碑。”

竖碑?什么碑?陈悦半是忐忑,半是茫然,跟随孙县令前行几步,来到了路边。只见一座三尺高的短碑,立在道旁。

此去十里,海陵陈悦捐修。元启二年,久旱伤民,此路活人一千二百余。

短短两句,平实无华,然而陈悦已经看不清其后的文字了。他只觉喉中哽咽,两眼酸涩,险险都要落下泪来。接下这段路,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赚取钱粮而已。虽然大半年操练,日日担惊受怕,这条路在他心中的意义早已不同。但是路终归是路,他从未想过,用来修路的粮食,其实是救了那些衣衫褴褛,起早贪黑的役夫。

这些人来自哪里?不是徭役,亦非征召,只是流民。是失去家园,无田可种,颠沛流离的百姓。而他,给了这些流民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有一屋存身,一饭果脯。这,便是活人性命了。

他救了一千多人,只凭这条路!

大半年的辛勤,大半年的忧烦,在这一刻,统统化作乌有。陈悦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拿到了最好的报酬。这碑会随着道路的畅通,永永远远留在此地,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能看到他的功绩。而他的名姓,也会落在这小县的县志之中,说不定千载之后,亦有人能够寻到踪影。他只是个商贾,出身小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贵?

见陈悦激动的难以自己,一旁孙县令又道:“等到此路修成,十年之内,除了驿站,只有陈郎能在此设店。刺史府也配了几样货品,陈郎可以择一选购,据说有三年专卖呢。”

什么?!陈悦也不顾失态,泪都未擦,猛地抬头望来。且不说开设邸店的权利,只是三年专卖,就是一笔让人垂涎的厚利。这可比之前所说的,要丰厚太多了!

孙县令已经敛起了面上笑容,长袖一敛,恭恭敬敬向陈悦施了一礼:“幸亏有陈郎,大灾年间,此县才能安然无恙。本官也要多谢陈郎。”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修路救得只是流民吗?其实不然。役夫身上穿的,手上拿的,屋里用的,不少都是从乡人手里收购所得。这些物品的流通,也为乡人们提供了多余的钱粮,让他们能在灾年安然度日。大灾之年,无一民乱,这样的记录放在履历上,何等耀目!而这,都是由陈悦承接了道路而来。若是他半路走了,自己能撑得下来吗?恐怕未必。

因此这一拜,真心诚意。

陈悦是个白身,哪见过一县之长向他行礼?连忙纳头对拜。然而这一拜间,他突然想起了早年在书中学过的一句。

“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如何?可谓仁乎?”“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当年子贡与仲尼的对答,他并不能明白。然而今日,只一条路,就救活了千人。冀州上百条路,几万夫役的劳作,又是怎样的壮举?能在大灾之年,救济万民,是否才是真正的圣人之为?!

也许自己能来到冀州,才是此生最正确的选择。他的家人,他的族亲,也该搬来此地。若是能落户在这自家修的官道旁,才最好不过!

当日惊雷之后,晋阳就接连下了三日的大雨。干涸已久的土地,彻底得到了滋润,也让怀恩寺的香火,旺盛了十分。

然而有人依旧没有选择入寺拜佛。坐在窄小的官邸中,谢鲲斜倚榻上,悠闲的逗弄着襁褓中的稚子。

“阿兄,你又来把尚儿抱出来了。不怕阿嫂怪罪吗?”走进屋中,就看到这副情景,谢裒笑着调侃道。

“我刚刚吹奏一曲,尚儿还蹈舞相迎呢!”谢鲲笑的得意。这是他去岁才添的幼子,取名谢尚。此子机敏可人,才一岁就显出灵秀,深得谢鲲喜爱。

谢裒不由失笑:“晋阳喜降甘霖,旁人都急忙去寺里叩拜,也只有你会偷闲躲在家中。”

“这可不是偷闲。”谢鲲又掐了掐儿子的脸蛋,“若是人人都去怀恩寺,梁公怕是还要不喜呢。”

只是一句,谢裒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梁公信佛,人人皆知,但是晋阳官场中人,也有不少人心里清楚,梁公其实更重儒术。可以信佛,可以修道,但是为官,必须有政绩。而只要能够胜任自己的职务,究竟信的是什么,他从不在乎。

也正因此,谢鲲遵从了以往的爱好,继续研习黄老道学,也会在闲暇时邀人清谈。分毫没有凑上去改信佛释的意思。但是不论是学道还是清谈,都跟之前在王衍手下时截然不同。爱好归爱好,理政任事,才是本职。

在乐平国磨勘了两载,又经历了一场大旱,他终于被提拔为晋阳令,等到明年开春,就能走马上任。这可不是乐平内史能够比拟的。当年任晋阳令的葛洪,如今已经是魏郡太守。等到梁公手下的地盘更大,说不好还要升任。

这个晋阳令,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差遣!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出人意料的擢迁,谢鲲的行事,才越发谨慎。

深知兄长性情,谢裒叹道:“可惜豫州、兖州新换了刺史。原本还有人说,郗治中、葛太守能升任刺史呢。”

当初的别驾孙礼,已经成了冀州太守,郗鉴和葛洪这样的心腹,挑拨也是早晚的事情。谁料朝廷动作迅速,飞快更换了刺史。使得剿灭石勒的莫大功劳,成了为人作嫁。如此行径,自然有人会抱不平。

谢鲲倒是全然不在乎:“梁公不争,自有他的道理。只要甘霖一降,谁还在乎区区刺史?”

这话说的有些轻狂,但是一语中的。怀恩寺开殿求雨,便得大雨倾盆,就算是扬州的天子,能够做到吗?只这一场雨,就变了人心。

刺史,早已不再重要。

“阿兄……”听兄长这么口无遮拦,谢裒有些无语。

“你到该想想自己,求贤院并非久留之处。”谢鲲话锋突然一转,“或是学温太真,或是学祖符辰。唯有任官,才是根本。”

温峤如今已经入了刺史府,成为郗鉴副手,祖台之更是出任司工参军,仗六司要职。两人的年纪,跟谢裒仿佛,却都位高权重,让人艳羡。

在并州,养望不易,为官才是正理。

谢裒一怔,立刻郑重的点了点头。他也是谢氏子弟,自当担起肩头责任。

见弟弟点了头,谢鲲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些正事,又开始逗弄儿子。谢裒摇头苦笑,也凑了上去。

窗外,雨声渐稀,隐入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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