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家最大的活佛就是言老爷子,今年已是90高寿,但身体健硕,还能大口吃肉,甚至上网炒股。可到底老了,耳朵不灵敏,还不喜戴助听器。即使如此,躲在人群里察言观色倒也不失为一种优雅的乐趣,他从来就是这么一个老顽童,虽然不见得人见人爱。
言子承是他唯一的宝贝孙子,这次的90岁寿宴便是他从上到下一手操办,场地就定在自家的燕园,一如传言中的从简,仅腾出来一个空中花园,大有螺狮壳里做文章的用图,将现场布置成泼墨山水的意境——流水沼沼,源远流长。
虽说是低调的小聚,但也几乎来了沙川市一大半的巨商富贾,言老爷子暗自窃喜,他爱出风头这一点是再过一百年也改不掉的了。
时敛森现身的时候,小范围内引起一阵骚动,他是名副其实的花纪少东,不久前又将自己与朋友共同创办的网游公司S&L与中国朋友面世,承包各大新闻头版。
S&L虽说是在美国注册成立的,可当下最受热捧的游戏《龙魂》在中国已经有近两亿的线上玩家。因此,也许玩家对于S&L并不熟知,但对《龙魂》是绝对不陌生的。
这个颇具规模且拥有超高人气的游戏深受年轻人群喜爱,上周SL在美国纳斯达克完成上市,而背后的神秘老板再度成为热议话题——他竟是众人口中玩世不恭、一无事处的时敛森。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他不仅仅是本土化妆品老牌企业的少东,他是不到三十岁就身家过百亿的高富帅,他也是沙川市单身女性最恨嫁的男人,没有之一。
时敛森便以此全新的身份向大众揭开了谜题,有人诧异,有人赞叹,而最狂热的,就属在他微博底下留言要给他生猴子的女人们。
一点都不奇怪,他微博仍保持着高冷的姿态,关注人数和微博状态仍只有1,就像他站在人生巅峰却依然淡定到不苟言笑一般。
千千万万的女人做梦都想成为那个时敛森对之情有独钟的“鹿鹿无为”,而“鹿鹿无为”丝毫不以为然,两人没有传说中的遍地撒狗粮,甚至“鹿鹿无为”与时敛森的互动都极少有。
灰姑娘的故事常有,而灰姑娘不常有。
外界对这一段感情猜测纷纭,各色评论都有,仅一条是相通的——只有看戏的,没有看好的。
言子承见时敛森单枪匹马地来,接过他送出的价值不菲的寿礼后,左右观望了一圈,不见半分林鹿的影子,小有不悦地蹙眉质问:“林鹿呢?”
“没来。”
“不是让带着一块儿来吗?”他是个好客的人,并且自认与林鹿的相处算得上融洽,林鹿不来,反倒成了不可原谅的事。
时敛森面无表情道:“分手了。”
“你在逗我玩儿呢?”听到答案,言子承失态到哈哈大笑,旁人纷纷朝这边行注目礼。
见时敛森沉默,他这才觉出猫腻来。
瞧瞧,才多久不见的功夫,只见时敛森一脸清隽,下巴较之前一次见面时削尖了些许,头发也没有刻意打理过的痕迹,整个人显得不那么精神。气质是不会骗人的,他的眉眼透着说不出的颓唐,眼里闪过一丝寂寥,周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傲慢。
时敛森一如往常穿着休闲的衬衣西裤,他对穿着从不会过分考究,偏偏又是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生来便是衣架子,怎么穿都养眼。
好在言子承爱好女,粗略一打量他之后,回以正色:“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说着,再不愿多言一字一句,转身朝人烟稀少的角落走去。
这次算作他和林鹿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分别,对于林鹿的思念,相比于第一次分别,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鹿离开的第十七天,想她。
在林鹿搬离自己的住所后,他已经超过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什么事都做不好,只能靠抽烟酗酒来麻痹自己。
只有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才能空出片刻不去想她。
时敛森寻了个僻静处坐下,几度有人想上前与之攀谈,男人想谈生意经,女人想谈情说爱,可最终心怀鬼胎的各位也只能因他冷若冰寒的面色而打了退堂鼓。
虽然他是空落落一个人,却如蛰伏在黑暗里犀利的鹰隼,没人有勇气敢将之驯服,只剩被他俘虏的份。
此时,他一个人点上一支香烟,夹在指尖,看着它在星空下慢慢燃尽。这个动作周而复始做了很久,他才忘记自己是失礼的,来时竟忘记去向今日的主角道贺。
他端着酒杯,观望了一圈,慢步走向坐在轮椅上的言老爷子。
途中遇到了时永盛,他来之前便知会与他碰面,并无大的所谓,擦肩时眼波未抬,就像两个没有交集的旅人,连一笑而过都省略了。
倒是时永盛,看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有着说不出的情感喷涌而出,如厚积薄发似的,一发不可收拾。远远看着他如此孤单的身影,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他,孤身一人抱着大熊独自走向安检口的场面。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是自责的,伤心至极的。
父子再疏远如路人,当父亲的总是第一时间知道儿子在想什么。
今晚,时永盛知道,时敛森定是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不然才不会这样的魂不守舍。因为他的偏见导致父子俩决裂,私下里,时永盛不是不后悔的,如今更甚。只是,当父亲的,总是想在儿子心里保全那么一点点的骄傲,以及不为人知的用心良苦。
直到有人与时永盛敬酒攀谈,他才恢复了一贯的儒雅谦和,目光渐渐离开了时敛森。
走到言老爷子跟前,正好方乔父女也在,三人见到他,默契地停下交流,转而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相互寒暄是必要的礼节,方父对他和自家女儿的事情略知一二,所以也就没像以往那么情绪高涨,没聊几句,有些识趣地推着言老爷子到别处去,留下沉默的方乔和时敛森。
两人自上回喝多之后便失了联系,眼下偶然遇到,竟似乎已经找不回普通朋友的位置,关系一下子退回到成年后初次见面那天。彼此间的情感倒是未曾改变和动摇,时敛森早将儿时的梦中情人抛诸脑后,而方乔仍沉溺在梦中,不愿醒来。
时敛森显然是寡情的,对时永盛是,对方乔亦如此。
无言间,有侍从端着酒盘从他们身边路过,方乔要了一杯红酒后,用眼神询问时敛森,他摆了摆手拒绝。如今的他,在外都是滴酒未沾的,只有在家才敢让自己酩酊大醉。
酒醉后的自己难免会失态,多少是怕林鹿误会的,怕她的质问,也怕她的醋意,虽然她好像已经决定离开自己。
方乔执着酒杯,若无其事对时敛森说:“去人少的地方谈一谈好吗,我有话想和你说。”
时敛森并非记仇之人,同意了她的说辞,便与她并肩走到一个清静的地方,是一个人工湖边,那里不再人声鼎沸,只有沽沽的水流声。
不明所以的人,都会以为他们之所以避开人群,是因为方便打情骂俏。
方乔美丽如常,从不浓妆艳抹,却总能艳压群芳,她的追求者众多,偏偏难入时敛森的眼。
爱一个人可以理由千千万,不爱一个人却是无理可依,不爱就是不爱,死也不爱。
“上次的事,我很抱歉。其实,一直以来,我并不是一个不检点甚至如此大胆的女人,是你叫我失控了。”方乔率先开口。
时敛森四两拨千金:“是,我的错。”
方乔不顾他的回答,有些咄咄逼人的追问:“我一直都爱你,你是知道的吧?”
“我也一直都在回避,你也是知道的吧?”时敛森反问,他从来就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人,不喜欢玩暧昧的游戏,也不懂猫捉老鼠的规则。
他只晓得,认定一个爱的人,那个人会成为他的天长他的地久,此后再容不得一粒沙子。
方乔闻言,不怒反笑,原来身边的人从来不是无知少年,反而他嗅觉敏锐,他一直是因为尊重女性而顾及她的感受,而她自己,一味得寸进尺,以至于落得颜面尽失的下场。
她是活该的咎由自取的,也是这一刻,她不再觉得丢人。
爱情叫她变得理直气壮。
当然,这份爱,是单向的,永远得不到回应的。
从此时从此地,也该适可而止了,方乔不想再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了,哪怕已经够可笑了。
“时敛森,我只求你别因此看不起我。”
“不会。”
“多谢。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是挺让人反感的,但想来这份心意多少是值得被人尊重的吧。”
时敛森没有接话,反而方乔的倾诉欲望有些强烈,继续道:“你只管放宽心,我不会永远惦记着你不放,只是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自我调节而已。不知林鹿是否提起过,那天我去你家整理东西,回去的时候我就决定放弃你了。”
时敛森如是沉默。
“我是一个极其相信直觉的女人,我知道你爱林鹿,并且会用你的余生都只爱她一人。”
时敛森没有问她是什么让她产生这样的直觉,他并不需要逢人就证明自己爱林鹿这件事是确凿的,心里却对自己嗤之以鼻,爱林鹿又怎样,曾经海市蜃楼缠绵悱恻又如何,她还不是照样弃他而去。
方乔在今夜有些破罐子破摔,时敛森看似不领她的情,就别怪她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了。
“你害我不好过,看你也不是如沐春风,我的心就放晴了。”她说时,眨了眨眼睛,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子,让人心生怜爱。方乔一直是有这样顽皮的一面,她有大女人该具备的任何高雅姿态和气场,同时也有小女儿娇羞的模样。
“祝你的心永远是晴天。”时敛森说完,点头致意了一下,算是代替道再见。
目送他的背影,方乔在心里说,祝我的心永远是晴天,那是因为假使碰到下雨的天气,你不是个肯为我打伞的人。
参加这个寿宴,完全是走个形式,时敛森应该是全场最早走的那个人。
回去的路很畅通,他漫无目的绕了个圈,几乎从沙川市最东面横跨沙川市的最西面。他途经很多地方,每个和林鹿走到过的地方,他都记得。
当他还在路上,路过他们相遇的街道,路过最美的图书馆,没想到,最后是他成了林鹿生命中的路过。
手机响了,他恹恹地不想理会,路过一个隐敝破旧的小酒馆时,却有想要进去喝一杯的冲动。
他把车靠边停下,伸手去拿手机时,屏幕又亮起,才发现竟是那个于自己而言,久旱逢甘雨的号码。
他点开通话键的时候,手指不自觉微微轻颤,忽然想到,他们还没来得及正式说分手。
来电的人反而没有先说话,倒是时敛森,没有喝一滴酒,却只觉这一刻意识不清。
“林鹿。”他没有与她周旋,只是坚定地叫了她的名字,仿佛是织了一张网,让她无处可逃的意思。
那头很静,除了听见时敛森叫她之外,她还听见了这边有风吹过的声音。
林鹿一时半会儿没有回答,片刻后才喉咙干涩地回答:“是我。”确实有没话找话的嫌疑。
“你还在沙川市吗?”时敛森问,他心里更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在,我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我。还有对不起,上次我没能管住自己,情绪失控后对你大发雷霆和你大吵大闹,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
“我的感受一直很真切,你对我很好,对我父母很尊重,对我弟弟很爱护,我不应该那样骂你责怪你。”
时敛森转移话题:“弟弟情绪稳定了吗?”
“好很多。”
“很想你,回来好吗?”他终于忍不住了,卑微地哀求道,说时泪在眼里打转。
林鹿何尝不想他,只是她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