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心未平(1)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夜风吹来让她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盗。接下来,又会是谁,是芈月,还是她

她听着寺人宫女们轻浮的议论,无数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窃私语,这一步,让她每一步迈出,都心惊胆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吓了一跳。却听得她的侍女幽草压低了声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连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么样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当下便道:“她刚从承明殿出来,已经回常宁殿了。”

屈氏心惊胆战地道:“她、她没事吧”

幽草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这个时候你去看她,会不会有麻烦”

屈氏顿足道:“顾不得了。”

芈月方从承明殿回来,身心俱疲,却听得女萝来说,说是屈媵人求见。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想到屈氏也是为人所欺骗,想到她为人单纯,此时赶来,也算得甘冒风险,当下便道:“好,请她进来。”

屈氏哭得双眼红肿进来,见到芈月就扑到榻边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动,她如今处于风波之中,她若对屈氏太好,只怕别人能利用屈氏骗她一次,还会再继续利用屈氏,她终究不能与屈氏太过亲近,当下只道:“屈妹妹这是做什么”

屈氏道:“阿姊,我对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当。害苦了你。”

芈月见了她如此,只得长叹一声道:“医挚,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医挚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声道:“阿姊,我是给沅兮给骗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问道:“沅兮,便是她骗了你吗”

屈氏点头道:“是,而且她被王后灭口了我、我真是怕极了。”

芈月仔细看着屈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道:“屈妹妹为人单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信他人。”

屈氏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姊,你没事吧。我怕极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见状,心中一动,问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为是你害的,迁怒于你,甚至报复于你”

屈氏却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气,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点了点头,但却也沉下了脸,道:“屈妹妹。你当知宫中险恶,从今往后,为了避免连累于你,你我之间,还是少些往来吧。”

屈氏再单纯,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知厉害,心头一痛,却无奈地点头道:“我、我都听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宁殿,回头看去,但见银杏树叶已经渐渐变黄,她轻叹一声,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却见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这个老奴,虽说是明面上被贬为最低层的洒扫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旧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还有敢胆傲视她们这些媵女的权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实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初入宫时,若无芈月相助,芈姝早让魏夫人等压过。可是她不但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纵容着玳瑁这样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恶奴,一次次弄得诸芈人心分崩离析,算计着自己内部的人,弄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却不知道,越是这么做,越是险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离不开玳瑁这样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却从来不曾意识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她不识字、没有受过为“人”的品格教育,只有为“奴”的奉高踩低、勾心斗角之薰陶。她会的,只有一路奉高踩低,从低阶奴才爬到高阶奴才所学会的一身小阴谋小算计,她的见识、学问、心胸,都不足以能够帮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则芈姝本身就不是一个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人,在远离故国,陷身于宫庭内斗时,又对身边相同年龄和身份的媵女们心怀疑忌的时候,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烦的时候有着不断应付的主意,又不断提醒她要加强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来越是依赖。甚至有时候会忘记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让她陷身于麻烦之中。玳瑁为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后,大王怎么说”

芈姝道:“大王什么也没说。”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

芈姝紧紧皱着眉头道:“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玳瑁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芈姝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从季芈生子到今日的设计,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对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么办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宠爱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这件事大王若是从头到尾毫无所知倒也罢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们就不算白费劲。”

芈姝诧异地道:“这话怎么说”

玳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爱面子的,他但凡知道过去季芈与黄歇的那一段情,黄歇若是死了倒也罢了,黄歇如今还活着,还来到了咸阳,甚至和季芈还继续纠缠不清。不管昨日季芈有没有与黄歇相见,只要有与黄歇相会的风声。而她还是依旧抱病出宫,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芈姝道:“可是,我们设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没踏进来吗”

玳瑁道:“这种事。何须证据,只要大王有这疑心便罢了,难道她还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间的事,当事人越辨越没清白可言。”

芈姝脸色变幻道:“但愿,你说的话是真的。”

送走屈氏。芈月回到房中,女医挚过来诊断,因她昨日出去,病势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让她用药。

唐夫人叹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气。”

芈月知道她这是责怪自己不应该出去。忙陪笑道:“慢慢养着就是了,心宽了,自然身体也好得快。”

便听得外头秦王驷的声音道:“你真的能心宽吗”随着话声,便见秦王驷走了进来。

唐夫人连忙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向唐夫人摆摆手道:“免礼。”见芈月也要挣扎着起来道:“寡人已经说过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来。”

唐夫人眼角一扫,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秦王驷走到芈月榻边。道:“你看上去气色似乎好些了。”

芈月笑了道:“唐姊姊刚才还骂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驷比划了一下眉头之间道:“好与不好,不在脉象,在眉宇之间。你的气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芈月点头:“是。有些东西放开了,放下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道:“你生育时那件事,王后已经以宫规处置过了。”

芈月点头道:“过去之事皆已过去。愿宫中从此不再多事。否则的话,事涉大王的子嗣,万不可让人从此起了祸乱的源头。”

秦王驷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吗,不想深究到底吗”

芈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与其为过去的事在乎,不如为将来的事未雨绸缪。哪怕不为自己在乎。也得为孩子在乎。”

秦王驷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听得懂芈月的意思,过去的事,她可以不计较,但她要求的却是以后的保障。

他看着芈月,心中有些诧异,他对于后宫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则求宠爱、二则求身份、三则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锦衣华饰的、要权柄威风的、好炫耀生事的芈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游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对宫庭的厌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这个信号却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别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这的确也是一个正得他宠爱,生下过他子嗣的姬妾应该有的态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里有数,你便放心好了。”

芈月毕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芈月住到常宁殿,是他对王后的公然警告,回头再由王后提出晋升,则也算在外人面前,圆回楚籍妃嫔的颜面来。

只可惜,王后芈姝在这件事上,又不顾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驷向她提出此事的时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欢谁,想要提升位份,大王决定了就下诏罢了。可既然大王问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说出看法来。如今宫中职位比季芈高的,一个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时就代掌宫务,所以自然无话可说;另一个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为太子时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顺。此外,虢美人、卫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应有之份。余下来樊氏,纵生了儿子,也只封了个长使。季芈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过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岂不是更不平衡。再说妾身宫中的媵女还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还怀了孕,如今大王连个位份都还没给她,大王您说,这后宫岂不是不平衡了吗”

秦王驷听了这话,心中益发不悦,问:“那依你之见呢”

芈姝见了他这脸色。也有些害怕,转而巧言道:“妾身倒想为景氏讨个封号,至于季芈,总不好与姐妹们太不一样吧。她如今已经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过几年如何”

秦王驷似笑非笑:“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态。”

芈姝道:“大王。季芈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处置之权,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么不对”

秦王驷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扪心自问,真的处事公平吗”

芈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驷面前:“大王,大王把后宫交与妾身,总得给妾身一个尊重和体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认为妾身不配当这个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这份担子。大王另请高明如何”

秦王驷闭目,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扶起芈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见秦王驷大步走了出去,芈姝浑身瘫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玳瑁疾步进来,扶起芈姝,芈姝神经质地抓住玳瑁的手,急问道:“我是不是赢了。大王放过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赞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说过,您是秦楚联姻的王后。是祭庙拜天过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您的位置。”

芈姝嘴边一丝自得的微笑:“对,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尊严。我也坚持住了,我第一次坚持住了。”

芈月亦得了消息,诧异:“大王这话何意”

秦王驷坐在她的榻边道:“寡人向王后提起过为你晋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过王后搅乱内宫。”

芈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从来也没有要讨封,大王真是误会妾身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这种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头火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特来与你解释,你不要恃宠而骄。”

芈月道:“妾身有何宠可恃,妾身何时可以骄过”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芈月强忍恼怒:“可大王体谅过妾身的惊恐和痛楚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大王体谅过了吗妾身和子稷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大王为妾身讨过公道吗妾身体谅大王,忍耐下来,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大王还想怎么样呢”

秦王驷道:“玳瑁已经行过刑了,难道你要寡人惩治王后吗”

芈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么能与王后相比。”

秦王驷看着她的微笑却越发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当知道寡人不可能为了你而废后,寡人也不能为了你而出面压制王后,否则后宫就会乱序,寡人不能要一个乱序的后宫。”

芈月道:“所以大王就宁可放弃我和子稷,是吗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从行宫赶回来,不如当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驷被激怒了也口不择言起来:“是啊,当日救你的可是黄歇。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他走”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芈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您说什么”

秦王驷欲言又止,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芈月木然而坐,泪如雨下。

院子里唐夫人正在嘱咐缪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驷走出,连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驷视若未见,怒气冲冲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唐夫人转身急忙走进室内,看到跌坐在地的芈月,连忙将她扶起来。

唐夫人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芈月伏在她怀中上痛哭起来,唐夫人道:“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芈月哽咽着道:“没什么。”她拭了拭泪,强作无事。

唐夫人却已经有些猜到了:“可是关于晋升位份的事”

芈月勉强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岂敢为这件事而争执。”

唐夫人轻叹一声,转而对外外吩咐:“缪辛,你进来见过芈八子。”

缪辛进来磕头道:“奴才参见芈八子。”

芈月诧异地问:“怎么是你”

缪辛道:“大王吩咐,奴才从此以后就侍候芈八子。奴才给季芈请安,日后季芈有什么跑腿的事尽管交给奴才便好。”

芈月有些不解,转向唐夫人:“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体谅大王。王后执掌后宫,她若坚持,大王也没有办法。所以特别把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缪辛派来到妹妹身边,就是来给妹妹撑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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