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哑然失笑,“你看你这德行,哪里像是一个皇帝?”
“谁规定皇帝就不许抠门了?你是不知道我的日子过得多么清苦,我稍微想多花点钱,那帮老头子就整天跟我哭穷,说东边大旱西边饿死人的,恨不得我天天啃白菜帮子,一个个没一个好东西。这点钱,可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你不知道感恩图报,还在这里笑话我?”
卞唐的天空是极晴朗的,万里无云,阳光洒在李策狐狸一样的眼睛上,看起来更加狡猾了。
她替卞唐满朝文武叹了口气,“遇到你这么位皇帝,也不知他们是倒了几辈子的霉。”
李策唉声叹气地摇着头,“乔乔好狠心啊,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贺萧他们会跟我拼命。”
提到贺萧,楚乔突然就有些愣住了。她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李策,秀丽军的将士们,就要托付给你了。”
“他们都是男人,你托付给我干什么?”
楚乔也不理他的胡闹,继续说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不是我错了?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我可以改变这个社会,建立一个相对文明一些的社会制度。不是像大同行会所说的天下为公,我只是想让穷人有一口饭吃,不必给人当奴隶,希望你们这些当权者可以为那些下层的百姓制定一套律法,无论什么人,都不要随便杀人。我知道,社会不会跨越性地飞速前进,但是总要有人试着去努力引导它走上一小步,只要一小步一小步地走,早晚会跨上一大步。
“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伟大的理想,只是想逃出去,自己好好生活。可是我认识了燕洵,听他说起了燕北,我的心渐渐活过来了。我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也许是有价值的,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我的愿望还是破灭了,因为我太自大了,我以为我的力量很大,可以改变很多,可以保护很多人。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的力量很小,我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开了我,我不但保护不了他们,还害死了很多人。”
李策皱起眉来,想要说话,却被楚乔拦住了。她看着他,沉声说道:“李策,我不是一个好的领袖,秀丽军的战士们没有信仰,他们的信仰就是我。可是我的存在,让他们一次次陷入危难和战争,让他们流血死亡,而我所承诺的那种体制和生活,却是我无法实现的。我只是救了他们一次,不该这样自私地让他们跟我冲锋陷阵,伤痕累累。我现在想,如果当初我顺从燕洵,将秀丽军解散,那么也许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就不会死,会结婚生子,会好好地活着。”
楚乔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抿了抿嘴唇,眼眶微微发红,但是她还是笑着说道:“人活着,不是一定要做出什么大事业的,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开心到老,也是一种方式。只可惜,我醒悟得太晚了,他们死了,无论如何,都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满手血腥,洗不干净了。”
“乔乔?”李策眉梢紧锁,沉声说道,“这些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楚乔低声说:“他们相信我,跟随我,我却无法保护他们。他们一个个死去,我连他们的尸首都不能好好安葬。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们在寒风里哭泣,他们说想要回家乡,想要见见年迈的父母。他们还那么年轻,有的只有十五六岁,本该是在父母身前撒娇的年纪,却为了我,死在荒芜的冰原上了。”
李策的脸上再无一丝玩笑,他担忧地看着她,心丝丝地疼。
“李策,帮帮我吧,好好照顾他们。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将他们拆散,给他们一些清闲的工作,让他们在你的土地上娶妻生子,好好生活。不要再上战场了,对于士兵来说,战场上没有胜利,胜利都是属于将军们的,而属于士兵的,只是杀戮和死亡。”
李策艰难地点了点头,看着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女子,轻声问道:“那你呢?还恨燕洵吗?还会回到他身边吗?”
“我不恨了。”楚乔微微摇头,很平静地笑道,像是三月湖边的清风,“其实你们都不知道,他才是最苦的那一个。我亲眼见过他的仇恨和痛苦,见过他所受的那些屈辱。那些东西,不是旁观者能够体会的。他心里有多少恨,是我无法度量的。如今他走到这一步,尽管方式错了,那也是命运将他逼到了这一步。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那是他的路,我虽然无法认同,但是我尊重他的选择。这个世界上,谁能做到绝对正确,谁又能说谁是完全错的?只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我们无法同行了,但是也不表示一定要逆路为仇。”
“那诸葛玥呢?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爱他吗?”
“爱?也许吧。”楚乔轻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真正的爱,但是相爱不一定就要在一起的,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
楚乔微微仰起头来,风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一瞬间,李策似乎看到了一种瑰丽的光芒闪过她平静的眼睛,那么炫目,令人神迷。
“他毕竟是大夏的长老司马啊,相当于国防部长呢,怎能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她喃喃地说道,“我知道,只要我愿意,他会为我抛弃这一切殊荣。可是李策,如果那样,真的好吗?他受尽了苦楚,历尽磨难,终于打碎了那些强加在他头上的耻辱,得到了今日的一切。他和我不一样,就算国家**、家族阴冷,他总归是有家有国的人。我明白那种责任感,那种凌驾于****、自由之上的负担。如果仅仅是为了爱我,就让他抛弃这一切,随我浪迹天涯,你觉得他未来真的会快乐吗?不会的,他是男人,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天空,当他渐渐成熟,渐渐老去,他会明白这一切,并为今日的选择感到庆幸。
“况且,我也累了。”楚乔低下头来,微笑着看向李策,“我辛苦了十多年,没勇气继续走一条我看不清的路了,我也是女人啊,也有想要歇歇的时候。”
“乔乔,”李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我拦不住你,是吗?你下定决心要走了,是吗?”
“是的。”楚乔很认真地说道,“不要担心我,我会过得很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大权在握的皇亲贵族才可以生活,我会做一个平民百姓,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地生活下去。日子会很轻松,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这样的生活我向往很多年了。”
“那你会回来吗?偶尔回来看看我?”
“当然了。”楚乔笑起来,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李策伸手胡乱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发,苦笑道:“你这家伙,弄得我都伤感了。”
楚乔站起身来,走到李策身边。李策也站起身来。楚乔张开双臂拥抱住他,轻声说道:“李策,我走了,西蒙局势越来越乱,你要好好的,千万别让我担心。”
李策心里很堵,却还是语调轻快地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可是堂堂卞唐大皇,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是如此英俊绝伦,谁敢暴殄天物欺负我,全天下也就你这么个不识货的吧。”
楚乔不由得失笑道:“好好,你英俊绝伦,莱昂纳多见了你都会羞愧得跳楼自杀。”
“莱昂纳多是谁?好奇怪的名字,番人吗?”李策皱眉问道。
楚乔不由得笑起来,“是番人,很帅的番人。”
“拿番人来和我比较,你简直不成体统。”
楚乔哈哈笑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来回回荡着,“天色不早了,我走了。”
楚乔不再骑马,而是和梅香租了一辆马车。
李策笑呵呵地站在梧桐树下,一身红色长袍,看起来果然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别样英俊绝伦。
“乔乔,路上小心啊,三十岁之前嫁不出去都可以回来找我。”
楚乔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对他挥手道:“借你吉言,我一定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
马车渐行渐远,青布窗帘终于合上,渐渐消失在一片凋零的梧桐路尽头。
“皇上,需要派人跟着保护楚姑娘吗?”孙棣在一旁沉吟半晌,方才沉声问道。
“不用了。”李策缓缓摇了摇头,转身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乔乔,你走吧。
帐篷被掀起一角,骤然涌进的除了炫目的阳光还有烤腊肉的香气。菁菁皱着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显然还没有完全醒来。清晨的微风中带着一丝清爽的香甜,顿时驱散了帐篷里浓浓的药气。
楚乔没有抬头,单手支着额头,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只黑色的玛瑙棋子,不断地敲击在白玉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频繁且单调,隐隐有一些闷烦。她却恍若未觉,棋盘上经纬纵横,满盘错落,她却迟疑着,久久不能落子。
“小姐,大家都准备好了。”梅香站在门口,笑着说道。
楚乔眉心微微蹙成一个川字,梅香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空气里,她却迟迟没有反应。就在梅香以为她没听到要再说一遍的时候,她却突然将满盘棋推散,转过头来沉声说道:“跟大家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日夜兼程,做好准备吧。”
楚乔等人是昨天离开学府城的,现在的他们,正在赶往唐京的路上。
一转眼,两年已经过去了。当日离开唐京之后,没走多远,就被杜平安和他的妹妹杜菁菁给追上了,不得已下,只得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走。
因为身边有孩子,楚乔就放弃了自己到处漂泊的打算,而是到了卞唐南方,找了一个风景秀丽相对安静些的小城住下来,那里气候温和,生活静谧。因为距离卞唐皇陵梅山很近,所以治安也一向很好,少有盗匪。
并且此地是卞唐大儒沈默白先生的老家,沈先生的祖宅也在这里,是以学术气氛很浓郁,经常有将要参加举考的学子前来拜见沈先生,顺路游览这小城的山水古迹。
时间长了,那座城就被称为学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