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哭了,为了一个害死她的兄弟姐妹并且囚禁了她许多年的男人。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噩耗传进诸葛府,月十三满身灰尘地冲进了青山院的大门,紧随其后的,就是主院的下人,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将整个青山院上下搜查一番。然后,是尚律院的通判官差、大寺府的衙门捕快、长老院的督察官员,各种罪名相继扣在了那个向来光鲜骄傲的男人头上,渎职、通敌、延误军情、败坏军纪、造成军队的重大军事失误,甚至叛国。
昔日地位超然于整个诸葛府的青山院顿时零落成泥,被打入无底深渊。月卫们四处奔走,求告于诸葛玥曾经的那些门阀好友、兄弟姐妹,求他们为他洗清冤屈,求他们发兵燕北,求他们继续寻找少主,哪怕只是一具尸首。然而,面对战争的失败,面对举国的攻讦和反对之声,除了同样因为此次战役而失势的赵彻七皇子,再无一人愿意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就连魏阀少主魏舒烨,也对他们挂起了谢客牌,不再见这些忠于诸葛玥的旧部。
终于,连赵彻也被发配北地,诸葛玥的尸首被燕北退返,虽然支付了大量赎金,诸葛阀却将他逐出家门,诸葛穆青在城门前亲自执行长老院的审判,鞭打自己儿子的尸首,以示和儿子决裂的决心。诸葛玥死后尚且不能入宗庙,被抛尸乱葬岗,受万千世人唾骂,并于军中除名。而她们这些昔日的青山院女奴,也被赶出府邸,几经贩卖,终于沦落风尘。
就算已经过去那么久,每到夜里,她还是能想起最初那些卖笑的日子。因为她的抵死不从,妓院的老板找了两个壮丁来为她**。他们离她这样近,她甚至可以看到他们那泛黄的牙齿,可以闻到他们满嘴的酒气。他们的力气那样大,手掌上全是黑漆漆的老茧,一踏进房间,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裤带,裤子就那样耷拉在脚边,任那丑陋的东西露在外面。
所有的挣扎和求救都是多余的,纵然她曾经跟随诸葛玥学习过骑马武艺,但是在那满心不忿的情况下学来的几招花拳绣腿,在迷药的驱使之下毫无作用。她只能木然地看着他们狞笑着撕碎她的衣衫,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脸。
她的隔壁就是青山院的兰儿,再隔壁就是诸葛玥奶娘的女儿知晓,所有的哭喊声和狞笑声都回荡在耳边。她以为经过这么多的变故她已经足够麻木和坚强,她以为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骨气不去求这些无耻的人渣,可是当下身被刺破的那一刻,当疼痛席卷全身的那一刻,当耻辱的眼泪蔓延出眼眶的那一刻,她还是如青山院的其他奴仆一般,哭着喊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哭着喊“诸葛玥救我”,她疯狂地咒骂那两个人,说“少爷会为我报仇的,你们全都会不得好死”。
然而,那些人只是无所谓地笑,然后残忍地告诉她,诸葛玥早就死了,死在燕北了,如今他的尸体已经被猎狗填了肚子。
那一刻,她真的绝望得哭了。她突然想起了很多过往,他教她习字,教她骑马,教她推演兵法,教她练武防身。有的时候他只是叫她在身边坐着,什么也不用做,不管她在旁边是如何冷嘲热讽,他一概不理,只是默默地喝酒,偶尔会不耐烦地瞪她一眼。
他杀了临惜,他害死了小七,他囚禁她十年,他打过她骂过她,他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他从没这样侮辱过她,他几次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尽管她的身份如此尴尬,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本该属于何人,但他的确是在保护她。在她最年幼的时候,在这水深火热的年月,在她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的时候,他保护着她,保护了那么多年。
在她遭受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切的时候,她本能地叫着他的名字,没有出息地盼着他能来救她。
可是,他终究不能了,他死了,为她的姐姐而死在了燕北的冰天雪地之中,死在了燕北大军的铁蹄之下。
那天晚上,她绝望地放声大哭,像是一头失去了母狼的幼兽,伏在肮脏的地面上,嗓音破碎如风箱,令人胆寒。
可是,也仅仅那么一夜。那之后,不同于知晓的决绝自尽,不同于兰儿的郁郁而终,她仿佛突然间开窍一样,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如何引诱男人,学习在这个地方所要掌握的一切知识和技巧。既然已经不能指望别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既然已经注定要一生在此地生活,那么就要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既然要做,她就要做最红的姑娘。
于是,两个月后,她亲手设计陷害了那两名曾经侵犯过她的壮丁,她看着他们死在她眼前,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和疯狂。
她以为她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进行下去,像是一摊发臭的污水,会继续肮脏地臭下去。可是,她见到了他。
见到赵嵩那天,她正陪着一名富商游湖。那名五十多岁脑满肠肥的胖子天生就是个暴露狂,在花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她的衣衫。她仓皇中不小心抓伤了他的脸,他大怒之下,竟然当场将她抛入湖中。
五月的真煌还是很冷的,湖面刚刚开化,湖水极冷。她穿着厚重的衣衫,手脚发寒,还不会游泳,只能那么扑腾几下,就任由自己一点点沉下去。阳光渐渐远离了她,天地都是昏暗且萧条的,看不见天,看不见云,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将死的那一刻,她突然想,不知道诸葛玥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周围都那么冷,只有心口有一丝热,可是现在,连那一丝热也要渐渐散去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死去的那一刻,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她被人拉扯着一路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猛地冲出水面。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她大口大口地咳嗽着、喘息着,死而复生的激动让她开心得想哭。
赵嵩就站在她身边,正对着他浑身湿透的小书童说话。见她看来,只是转过头,眼神很宁静地看着她,似乎也有些吃惊,微微一皱眉,然后诧异地一笑说:“真是巧了,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相像。”
他当时明明是笑着说的,她却分明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落寞和伤怀,像是入冬时节因病而不能南飞的大雁,眼神平静,却好似长出了大片大片荒芜的野草,凉沁沁的,令人伤心。
她就这样被他带走了,纵然是一个落魄的亲王,但到底是皇亲国戚。她有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有了一份她憧憬十多年的自由,可是到最后,她还是自愿入了王府的奴籍。他知道之后,并没有阻拦她,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尊重了她的选择。
一晃眼,竟然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也许说不清她对诸葛玥的感情,那份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之下、在仇恨和依恋的摩擦之下,已经变得畸形和破碎的情感太过于复杂,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对赵嵩的感情,无所谓报恩,无所谓感激,她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希望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她,希望他的心能够记住她。可是就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不能满足。
她的一生爱上过两个男人,可是这两个男人都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是对她有过大恩的姐姐。
命运,真的是滑稽可笑。
所以,她才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对那个记忆中总是坚强勇敢、一脸坚韧的影子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以至于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可是,那些都无所谓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就要跟着他走了,其余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身份悬殊又怎样?残花败柳又怎样?心有所属又怎样?她就是要跟着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阻挡她,却不能泯灭她为之努力的决心。
她仰起头来,四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身着女装,第一次用精心装扮的妆容来面对这个身份高贵却已然落魄的皇子。她的眼睛那般明亮,五官精致美丽,咧开嘴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笑着说道:“我没闹,我就是要跟着你。”
赵嵩很冷然地拒绝,“你跟着我干什么?快回去。”
小八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塞了把刀子给他,说道:“你一刀宰了我吧。”
赵嵩皱起眉来,对书童道:“阿江,赶她下车。”
“随便。”小八很干脆地转过头来,扬了扬手里的文牒,声音很是爽朗,“反正我已经有了全套的通关文牒,有了合法的行走标书,就不再是行动受限的奴隶,我有了盘缠和马匹粮草,你赶我走可以,但是不能阻止我在后面跟着你。我就一路跟着你去羌胡,你不要我,我就在你周围找地方住下来。你虽然是大夏的皇子,但是也不能阻止一个遵纪守法的小老百姓出门游玩吧。”
她很是坦然地望着他,表情很自在,没有一丝局促和不安,也没有半点惊慌和无措。她就那么仰着头看着他,目光清澈,小小的下巴带着几分倔强,也有几分负气,像个赌气的孩子,也像是一个任性的赌徒。
赵嵩突然有一丝心酸,这么看着她,似乎多年来第一次挥去了那个人的影子,而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这个同样倔强固执的女孩子。他的声音有些低,像是秋风扫过枯叶,带着淡淡的萧条和冷败,沉静地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此一去,我再不是曾经的大夏亲王了。”
小八的心好似突然间被刀子划破,丝丝地疼。她看着赵嵩落寞的脸,胸腔内似乎有一团火在烈烈地烧着。她却没表现出来,而是很无所谓地冷哼一声,不怎么在乎地说:“你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让跟拉倒,我现在就走,大不了我一个人在后面跟着。”说罢,翻身就要跳下车去。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抓住她秀气白皙的手腕,那人指骨分明,手指修长而有力,皮肤有些白,掌心处布满了茧子,虽是左手,却异常灵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