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七来报的时候,诸葛玥正在书房,楚乔偏巧也在。对于诸葛玥的事情,她从不过问,但是偶尔遇见,诸葛玥也向来不背着她。是以她听到了官员们就此事对他抛出的种种攻讦之词,听到了曜关外百姓对诸葛玥的谩骂和埋怨。
月七黑着脸原原本本地上报道,那些人骂他贪墨赈灾粮草,骂他是黑心吸血的狗官,骂他残害百姓,骂他狼心狗肺定会断子绝孙。
他一直就那么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别的表情,只是在月七不愿再说的时候,以眼神示意他不得隐瞒。
月七离去后,她一直不敢走过来。那日下午阳光那般清冷,静静地洒在他日渐消瘦的脸上,他坐在椅子里,静静地喝着茶,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楚乔却见那只白玉茶杯的底座渐渐渗出水来,虽然被他拿在手中,一道裂纹却明显蔓延过杯壁。
是啊,他们要死了,他们在饿肚子,天灾**相继降临,百姓们没有活路,官府却还在贪墨还在敛财,他们应该骂。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许了这件事,没有人会理会各地官员的盘剥,所有的灾情奏报都被强行压了下来。中书令给出的答案是,所有的杂务都要等到春宴过后才能上奏。
而他们现在所吃的每一粥每一饭,都是诸葛玥变卖了他在各地的产业才筹集出来的,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甚至要放下身段去拉拢那些京城的商贾,要他们联手帮助百姓度过这个荒年。
他太累了,累到无以复加,所以才会狂饮醉酒,于餐桌前大骂皇帝昏庸、朝廷无道,大骂赵飏是个二百五,扬言今晚就要砍下他的脑袋。
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楚乔亲自送也已半醉的赵彻出府。然而刚刚走出大门,原本脚下踉跄的七皇子顿时挺直了腰杆,眼底再无一丝醉意,很清醒地对她说:“回去吧,好好照顾他。”
楚乔看着他,静静而立,一言不发。
赵彻面色有几分清冷,淡淡说道:“形势已然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再这样下去,就是和整个大夏上层宗族作对,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赵彻语调低沉,脸上没有半丝波澜。
楚乔不再看他,转身欲走,赵彻突然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就见他很认真地对她说:“老四是个好人,别辜负他。”
楚乔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几丝波光隐隐闪过,像是一把锐利的剑。她幽幽地开口,轻声道:“你也是。”
她说得这般含混不清。
你也是,是什么?你也是个好人?
不,赵彻很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回去,身姿瘦削,看起来轻盈得如一缕风就能吹走。
他是个好人,你也不要辜负他。
天色漆黑一片,天上满是星火,风从远处吹来,他深深地呼吸,甚至能够嗅到由西方传来的饥饿的味道。
楚乔回到房间的时候,酒菜已经撤了下去,原本醉倒在床上的诸葛玥也不见了踪影。她一路往书房行去,推开门,果然见他眼神清澈地端坐在书案后,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见他写完,封好火漆,才缓缓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拉住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静静地伏在他的膝盖上,却不说话。
房间里的烛火默默地燃着,不时爆出一丝烛花,噼啪作响。香炉里的香气袅袅升起,拢成一条细烟。他的手干燥且修长,轻轻拂过她的长发。
“星儿。”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辛劳,却也只是叫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鼻腔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声音好似一层层温柔的海浪,缓缓地回荡在房间里,她低声说:“我全明白。”
他的膝盖微微一震,然后,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她全明白。明白他的辛苦,明白他的疲累,明白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望,明白他对周围一切的深刻厌恶。
皇帝昏昏沉沉,皇子夺嫡争斗,朝野百官腐朽无能,帝国各个机构都趋于朽败瘫痪。经历过战争的苦难,亲眼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辛苦,从蛮荒僻壤之间辗转而归的他,又如何看得下去这个国家的腐臭和百官的丑恶嘴脸?
然而偏偏,他还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分子,只是曾经的他还抱着赵彻上位后会推翻一切的天真想法。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如此冷冽的寒冬。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站在累累白骨之上,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文明被摧毁,百姓被屠戮,军队被绞杀,国家被覆灭,剩下的,也许只有他们,面对这个狼烟四起、满目疮痍的国土,让千千万万的生命为这场战役陪葬。
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毁灭一切,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星儿,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那天晚上,他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这样轻声地说。
随后的五天,是震惊整个大夏乃至整个西蒙的一段极黑暗的日子。
三关外的难民终于发生暴动,他们攻占了西方宗族大户的宅门,抢粮抢钱。因为饥饿,他们乞讨,乞讨不成,他们偷窃,偷窃不成,他们抢劫,抢劫不成,他们终于造反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木头和石块砸开了大户的房门,在陇西厚土上燃起了一道道漆黑的烽火,无数人死于这场混乱之中,陇西地区的官兵好像是纸糊的,在灾民面前脆弱得如同一片麦子。尽管他们反复奏报,说乱民兵力极强,内有高人指挥周旋如何如何,却无人相信,全都将这些当作他们的托词和狡辩。
刚刚才上呈万民伞的地方官员和宗族们惊呆了,纷纷上奏,可是帝都的百官们怎敢在这个时候自打嘴巴,上奏朝廷?只得秘密调遣军队,前往地方平乱。
然而兵部大司马诸葛玥反口问道:“帝国四海升平,陇西地区的百姓刚刚进献了万民功德伞,怎会大逆不道地造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发兵一事被一拖再拖,陇西的战事越来越紧迫。十二月二十四,一骑快马驰入京城,马上的士兵满身鲜血,手拿着陇西都督曹未迟的奏报,口吐鲜血倒在荣华御道上。
真煌城轰然震惊,皇帝被气得当场犯了头风,大骂中书令和百官,并当即剥夺了赵飏西南侯的封号。但是赵彻并没有在这场动乱中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七皇子赵义领了西南兵权,出京平乱。而诸葛玥,也因为没有及时出兵平乱,被皇帝责罚在家中思过,赵彻几次进宫为他求情,都被皇帝斥退。
楚乔却知道这一场动乱的由来,赵彻到府上的时候,见到诸葛玥顿时大怒,骂他是个疯子。诸葛玥却哂然一笑,勾肩搭背地对他说,我是想给你将来登位留下点资本,若是全死了,你这个皇帝统领谁去?
陇西地区的一场民乱,死伤无数,大户氏族毁了十之七八,百姓也有近八万人死于战乱。但是正如诸葛玥所说,反了是死八万,不反却要死几百万,这笔买卖,实在是划得来。
是的,划得来。西南氏族尽毁,岭南沐小公爷势力大损,灵王也遭到波及,赵飏被皇帝怒斥,削了兵权。赵彻虽然没什么好处,却也无过失,只有他诸葛玥,被禁足罚俸闭门思过,暂时退出了大夏的政治舞台。
一切似乎都是按照他既定的程序一步步行走,但是楚乔清楚地记得,那几日每当听到哪里的百姓被大规模残杀,哪里的正经富贵人家被满门屠戮,哪里的守军全军覆没,哪里的百姓落草为寇凶性大发之类的消息的时候,他是怎样夜不能寐、怎样忧心如焚。
当日的一切,如果真的有一点偏差,如果他秘密派出的人马不能约束乱民,不能成功避开当地的守军,不能发动一些军士的叛乱,那么结果定会是血泥糅杂,整个西南沦入无边战火,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说的都对,他真的是一个疯狂的人。
她担心他会因为被夺了权而心灰意懒,黯然神伤,他却在安慰她终于可以陪着她过一个年了。
春宴终于到来,昔日里权倾朝野的兵部司马府门庭冷落,里面却是难得一片笑语欢声。
尽管西南战乱的消息还是传进了京城,但是并没有影响春宴这一日帝都的热闹和繁华。大街小巷一片人声嘈杂,官府组织了富商在紫薇广场燃放焰火,小孩子们的笑声穿透了重重门墙,顺着温和的风吹进来,传入这座森严高耸的府邸之中。
从三天前开始,诸葛玥就下令府内开始了一轮崭新的装扮。红红的灯笼沿着回廊门洞被高高挂起。窗花红艳,细心手巧的丫鬟们剪出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有东海寿星,有西陵寿鹿,有八仙过海,有送子观音,还有极费工夫的千福图。一盆盆繁花被摆出来,姹紫嫣红,到处是奢靡的香气,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红红粉粉,一派喜气。
诸葛玥也恢复了很多年前在青山院的生活作息方式。他一直是个很自律的人,没有一般富家子弟那种飞鹰走马的习气。如今闲下来,日子过得更是悠闲,很认真地调理着身体,闲时读书种花,还被楚乔逼迫每天早晨要晨起锻炼,两人切磋身手,刀枪棍棒一一比来,总是引得满府的下人们偷偷观望。时间长了见诸葛玥没什么反应,也就一个个壮起胆子来,偶尔见他们打到精彩处,还会鼓掌叫好。
日子过得越发恬静平顺,恍若暴风雨的中心,安静得令人心慌。
新年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悄然而至。楚乔换上了新衣,艳红的颜色团团明***得人脸色也如三春朝霞,仿佛有无尽的喜气和希望丝丝溢出。诸葛玥站在她身后,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长衫,俊朗逼人,随意拿起一支明珠金钗,熟练地绾起她的满头青丝,插于她的鬓间。
楚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自己,她似乎也从未见过。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固执地觉得女子穿红戴绿是极俗气的,后来由于多年奔波辗转,更是没有了修饰装扮的精神。可是今日穿起,却觉得有层层海浪般的温暖一点点袭来,她的脸颊艳若春桃,恍若秋水,连眉梢嘴角,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