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江北水祸如何惨烈,对没亲眼见过的人来说,就好像戏里的故事,除有亲属在那边遇难的家庭伤心外,多数人也就是感叹几声倒霉。但连月大雨,庄稼歉收,水路中断,阻断南北交通,上京物价猛涨,就是和他们切身相关的事情了,乡间许多餐桌上出现了野菜叶和树皮,背井离乡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天子脚下,情况尚好,百姓除了痛骂奸商,日子凑合着也能过。
达官贵人家里,依旧歌舞升平。
最烦恼的,倒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朝廷上,百官争议赈灾事宜。
谏官:“天灾当前,百姓流离失所,赈灾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兵部侍郎:“流寇叛乱,派军征讨,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工部员外郎:“重修大堤,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金銮宝殿,吵得就像菜市场。
皇上看看桌面上一叠叠请求拨款赈灾,安置灾民、商人哄抬物价、流寇作乱的奏折,再看看户部尚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淡定表情,心都碎了。
别人做皇帝,他做皇帝,祖先都不知道去哪里打马吊,忘记庇佑了。
先是蛮金作乱,凶悍野蛮,打得差点亡国,好不容易熬过难关,国库里已空得连老鼠都不想呆了,没等休养生息完,又来个水灾,处处都要钱,闹得他吃不下睡不着,只恨不得把一个子儿扳成两半花。
宫殿不修了,后宫的衣服首饰省点,地方财政抽调点,户部的铁牙缝里抠出点,总算凑出赈灾款。
可是,派谁去赈灾呢?
面对肥肉,大家红着眼,争先恐后,个个忠孝节义俱全。
皇上也知道自己拨下去的钱款,经过层层关节,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部分。他有心严厉追查,可自古以来,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年太祖出身平寒,对贪污恨之入骨,用剥皮填草的酷刑,还是治标不治本,何况现在建国多年,生活安逸,豪门大族里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朝廷上下官官相护。若不在贪污上睁只眼闭只眼,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如今财政艰难,拨出的赈灾款项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正常赈灾都不够,实在是没银子喂蛀虫。
蛀虫们办事有能力,但喂不饱就不出力,得找个人监督着办。
江北官商勾结严重,处理起来容易得罪人。
派去监督的官员必须绝对信得过,还要身份高,不爱钱,才顶得住权贵们的威逼利诱。
天下有那么完美的人选吗?
皇帝想抠门,左思右想,名单排了不少,统统觉得不够妥帖,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天气放晴,烦闷之下,他去后花园散心,忽闻前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听得他更加胸闷,正想过去训斥,却见有个富贵闲人,带的是黄金碧玉,穿的是绫罗绸缎,嘴角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蹲在花丛中,手里拿着块肥羊肉,正在勾引他最疼爱的西番哈巴狗打滚,惹得旁边宫女太监哈哈直笑。
夏玉瑾:“来,打个滚,天天给你肉吃。”
“汪汪!”
夏玉瑾:“乖,滚得好,爷给你用黄金打个狗牌。”
“汪汪!”
皇上重重地咳了声:“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汪汪!”
夏玉瑾赶紧丢下小狗,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站去旁边,垂拉着脑袋,不敢多嘴。
满朝文武忙得要死,皇帝太子都熬出了黑眼圈,他居然有闲心在后花园玩狗?
皇上黑着脸走过去,近看他充足睡眠养出来的白嫩皮肤,心里更添愤恨,正要开口训斥,忽然心念一动,转了十七八个弯的主意,又换了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感叹道:“最近巡察院的事情不忙?看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休养得不错,脸色红润了不少,看起来快活的啊?和媳妇相处得也挺好?”
“不忙不忙,和媳妇挺好的。”夏玉瑾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两声。
这些日子来,他坐镇巡察院,给底下官吏们撑腰,骂得过公主,揍得了宗室。让老杨头狐假虎威,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收拾得上京纨绔不敢闹事,恶棍不敢乱来,明面上的治安好了不少,让言官们的控诉也少了**成。
大好成绩面前,偷懒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废物利用得那么好,皇上越发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看夏玉瑾也顺眼了不少,表扬道:“你做起官来还挺像样,为民办了实事。这大秦江山的安定,也有你一份功劳。你父亲在天之灵看见你那么有出息,心里定会宽慰的。”
夏玉瑾第一次给他夸,全身骨头都飘飘然的,兴高采烈地谦虚道:“皇伯父过奖了,不过是教训群没出息的小流氓,算得上什么大事?!”
“立了功劳,总该赏的,”皇上敲了下扇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走近两步,笑眯眯地问,“最近缺钱花吗?缺钱一定要告诉皇伯父,太后心疼孙子,怕你受苦,想赏你个万儿八千的,千万别客气。”
伯父是皇帝,奶奶是太后,母亲是太妃,哥哥是皇商,媳妇是将军,家里双份进项,没有败家嗜好,没有大堆妾室儿孙要养,夏玉瑾是富贵乡里泡出来的蜜糖人,这辈子缺啥都没缺过钱,根本没将这点赏银放心上,拖着他死皮赖脸道:“听说江北水灾,国库也不富裕,赏钱就算了,捐给灾民。皇伯父,你把内库里那幅《上京游春图》借我回家玩几天?或者给我媳妇几天假,让我那个,你懂的……早生贵子嘛。”
“喜欢那张画,晚点让牛公公给你送去就是,”皇上笑得更开心了,“你好歹也是我最疼爱的亲侄子,老是穿绿色官袍,站在兄弟里也不像话,不如给你升个官?顺便放你媳妇几天假,让你们出去好好逛逛,游山玩水,散散心?”
夏玉瑾大喜:“真的?!”
“金口玉言,还能有假?”皇上摸着胡子,慈祥地看着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明媚阳光下,夏玉瑾给他看得抖了抖……
总觉得伯父的脸好像又变成黄鼠狼了。
皇上迅速回去,写张任命书,盖个大印,往南平郡王府一送,钦差的人选就这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