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披战袍

大秦皇帝端坐朝堂,两鬓苍苍,国事操劳,让四十余岁的他看起来像五六十岁,治国以来,大大小小的琐事消耗了他所有的体力,憔悴不堪,可是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两天一夜没睡,精神没有倦怠,只闭目养神,听底下百官争得面红脖子粗。

“柳天拓昏庸糊涂,理当加罪。”

“敌强我弱,理应和谈。”

“收复江北,刻不容缓。”

“由谁出战?”

“可请黄伟杰老将军出山!当年他威震江北,如今武艺依旧没有丢下,举得起石鼓,耍得动大刀。”

“黄老将军今年已经七十二,老眼昏花,每到冬天两只腿就犯风邪,现在江北是什么气温?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将军如何领兵?依臣看,应由郑子龙将军率军出征,他虽是小将,但前些年对战南蛮人和海寇,都战功累累,威名赫赫。”

“郑将军擅长的是水战,南方气候人文与北面大不相同,由他率征东军,岂不是让水鸭子上陆地上来打?而且他实在太年轻,不妥,不妥,还是黄老将军好,老当益壮,经验丰富,对北方战况熟悉,主将又不一定要上前,中阵指挥也一样。”

“荒唐,哪有主将不冲杀的?!郑将军机智善变,胆识过人!南方北方不过一个干点,一个湿点,有多大区别?你怎知善水战的将军就不擅陆战了?总要给年轻人出头机会啊。”

“若是小战事,有主将带着,让小将上去练练手也好,现今东夏大举侵犯,事关国运,万一出什么岔子,谁能担当得起?”

“胡相爷,你又能以项上人头担保黄老将军必胜吗?他在江东打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今东夏已非吴下阿蒙。”

“刘太傅!莫欺人太甚!”

“请皇上圣夺。”

皇上半睁开眼,失望地看了眼众人,若有若无地轻摇头:“不妥,再荐。”

“川西军孟或达将军!勇猛能战!”

“上京军田芳将军,稳重谨慎。”

“南威军向猛龙将军,经验丰富!”

“……”

所有人都知道还有一个更适合北方战场的前将军。

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她的名字。

千百年,古老的土地上产生许多传统,纵使风吹雨打,战火摧残,改朝换代,依旧牢牢地传承下来,刻入每个人的骨髓里,组成牢不可破的铁笼。比如男人是钢,女人是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人应该保护女人,男人必须比女人强,男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若是将这些规矩反过来,不止是刺痛每个男人的心,就连很多女人都无法接受。

突破铁笼的人已沦为滑稽丑角,受天下人嘲笑。

剩下的人,为了脸面,为了风骨,哪怕用血去拼,用头颅去换,他们维护着古老的规矩,坚守着尊严的底线。

“南平郡王觐见。”

一声呼传,丑角登场。

从不上朝的夏玉瑾穿着紫红郡王袍,在鄙夷、嘲弄、不屑、轻视或是扼腕叹息的视线中,施施然而来。仿佛被风吹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漂亮到有些靠不住的脸蛋,明亮的双眸中布满血丝,表情是难得的肃穆认真,让人恍惚见到了前安王,鞠躬尽瘁,为国奔波的影子。

他无视众人,直径上前,高举牙笏,跪向九龙金阶,呼:“臣夏玉瑾,请前将军叶昭重披战袍,统虎狼大军,收复江东,还大秦山河。”

皇帝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扫向群臣。

最难说出口的名字终于被揭了出来。

胡相爷支支吾吾地说:“朝令夕改,举荐自己人,不好不好……”

刘太傅结结巴巴道:“这个,牝鸡司晨,天下大乱,不好不好……

“郡王爷,你堂堂爷们,不保家卫国罢了,哪有推自家媳妇上战场的?”

“妇人不干政,祖宗规矩不能改。”

“圣旨都能造假,那块江东发现的破石碑如何断定真伪?但知东夏妇女骑烈马,挽强弓,披甲上阵,为何不见老天降罪?前朝秦玉女将军,替丈夫镇守川西,声名赫赫,有何不妥?叶将军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熟知北方战局,得北方将士心,勇猛无双,善用奇兵,精通布阵,曾与伊诺交过手,还有比她更适合的征东人选吗?”夏玉瑾深呼吸一口气,“没错,我是老婆奴,是懦夫,是窝囊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是没关系!天下人爱笑就尽情地笑去!我只知道,北街牛角胡同里,有位七十岁的老母亲,她的四个儿子都葬身在江东战场,她已哭瞎了眼睛,金钱巷里钱富贵去了,他的新婚三日的媳妇成了寡妇……”他的脸涨得通红,“我夏玉瑾没读过几本书,不懂规矩,不懂政事。你们却是从秀才一路苦读上来,才高八斗的能人,睁开双眼,看看失去儿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孩子。然后抛开可笑的规矩,摸着良心,回答我,叶昭是不是最适合的征东将领?!”

朝野沉默,几位自家子弟在江东苦战的官员,悄悄扭头,拭去眼角泪痕。

皇上缓缓开口,“封叶昭为征东大将军,郑子龙为副将,调漠北军,征讨东夏,收复山河。”他见百官里有人还想开口,长年累月的憋屈涌上心头,怒砸龙胆,拂袖痛斥,“非牝鸡司晨,是尔等满朝男儿不如一妇人!祖宗圣明,若天欲因女子出征降罪大秦,就放马来!朕一人承担!”

天子动怒,百官噤声,皆呼万岁。

夏玉瑾直直俯□,磕头谢恩。

退朝,走出宫门。

夏玉瑾方松开握紧的拳头,几道指甲痕深深勒入肉,几乎勒出血痕来。

不能不为,不得不为。

他成功地完成了应尽的任务。

残忍地将他最心爱的女人推上万劫不复的战场。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被娇惯长大的幼苗,拉不动弓,扛不动刀,他是个废物!他是全天下最废的废物!

阿昭说:【他现在是只没褪去绒毛的雏鹰,可是雏鹰终归会张开翅膀,像所有雄鹰般冲上蓝天。】

阿昭,你错了。

夏玉瑾扶着宫墙,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无力。

我们真的可以并肩齐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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