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已归
文沐清雨
次日清晨,确切地说是当天早上,林木匆匆赶来,手上提了个保温瓶,里面装着红豆薏米粥。
俞火以为是他带来的,刚要说谢,却听他说:“也不知道是谁挂在门把手上的。还有张纸条。”
趁热——纸条上仅有的两个字,笔力劲挺,力透纸背。俞火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好几秒。
红豆薏米是祛湿的。这么懂得养生,不是韩树,还能是谁?所以,他过来时自己还没醒,未免打扰,他才把粥放在外面?只是这字……怎么似曾相识?俞火眉心不自觉皱了皱,而那粥,她一口都没喝。
临走时俞火给林木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林老师身边一时离不开人,你如果兼顾不过来,可以打这个电话。张姐人实在,在护理病人方面很有经验,收费也合理。”
林木这两天也在考虑这件事,对俞火自是感激不尽。他把联系方式存好,犹豫了下才说:“俞大夫,您有朋友是律师吗?”
俞火瞬间想到木家村的拆迁,她问:“你想咨询拆迁补偿?”
林木先点头,随即又摇头。
俞火听他说完,才知道木家村此次拆迁,涉及的不仅仅是补偿问题,还有置换后的房屋产权问题。在此之前,林老师已经和开发商签署了补偿协议,出让了产权。
林木和很多人一样,无法接受置换后的房子产权不属于被拆迁人这种听起来就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几次三番回家劝父亲,希望父亲改变主意,抓紧时间解除了那份协议。林老师却坚决不肯。
把自己的房产拱手让人?俞火不相信林老师会做这种糊涂事。可开发商黑心到如此明目张胆骗被拆迁人产权,也不合逻辑。
俞火问:“补偿协议带来了吗?”
林木挠了挠头,“回头我拍照发给你行吗?”
俞火就明白协议在林老师手上,她提醒:“林老师不能再生气了。”
林木挠了挠头,“我知道,我会好好和我爸说的。”
俞火又问:“是哪家开发商?”
林木说:“城邦地产。”
俞火眼神一闪。
去机场的路上,她问韩树,“你听过以房养老吗?”
晨间的阳光和煦地照在他脸上,韩树双手扶在方向盘上,“那应该是保险公司推出的一种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简单的说,就是老年人先把房产抵押给保险公司,然后每月从保险公司领取一定的保险金。老年人身故后,保险公司再把房屋进行抵押,所得的费用优先用于偿付养老保险的费用。这个险种,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一家银行创立的。在咱们国家应该是在试点推行吧。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俞火于是说:“林老师家要拆迁了,开发商似乎是提出一种类似以房养老的补偿方式。”
得知林老师家住在城西木家村,韩树回忆了下说:“那边拆迁的消息传了好几年了,但始终没动。直到去年年底,国土部在对全国城市住宅用地出让合同的开工进展进行摸底检查,拆迁办才设立起来。”
俞火追问:“所以那块地其实早就被政府挂牌出让了,但一直没进行土地征迁?”
“当时开发商摘牌后,很快就签订了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只要按时支付土地款,征迁工作马上可以进行,土地就能依约交付。”韩树边开车边说:“可开发商的土地款却迟迟没到位。”
“征迁工作因此无法进行了?”俞火皱眉,“国土部可以解除合同再挂牌吧?”
韩树偏头看了她一眼:“挂了。只是木家村又偏又远,地价升值空间不大,再加上最近两年房地产很不景气,根本没有新开发商接手。这个时候城邦地产再次摘牌,不知道怎么谈的,反...正最终这块地又回到了他们手里,而征迁工作也由他们自己来。”
这应该属于毛地出让了。而这样出让土地涉及的法律关系复杂,还涉及到土地使用权,房屋征收补偿等衔接问题,相比净地出让,是容易出现纠纷的。但鉴于城市规划的特殊性,有时也避免不了。
俞火话锋一转:“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我有个朋友正好在这家房地产公司上班,听他提过一次。”韩树所幸把所知道的一股脑告诉了俞火:“听我朋友说,大唐集团,就是城邦地产隶属的集团公司,是以‘关注公益,推动老龄事业’为理念,拿下的这块地。”
难怪违约过一次后,还能摘牌签约。这样就说得通了。俞火转念想到:“现在国家提倡大力发展老龄事业,为了让老年人能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晚年,给政策,给扶持。只要是和养老有关的服务业,都开绿灯。只是,就怕这些政策和扶持成为某些人谋利的商机,未必能真的落到老百姓头上。”
“是啊。事物大多都有两面性。是真的公益,还是借此追求利益,还不好说。”发现她很关注这件事,韩树说:“这件事我留意着,回头告诉你。”
尽管林木有所托,又事关林老师,但想到早上的红豆薏米粥,和他执意送机的热情,俞火还是说:“我也是随口一问。林木是被拆迁人,有什么消息他应该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们就别操心了。”
韩树没再坚持。到机场时,他把车停在了出发厅外,把俞火的行李拿下来后说:“就在这告别吧,不送你进去了。”说着伸出了手。
他这样进退有度,彬彬有礼,俞火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递出手,诚恳地说:“谢谢韩师兄。”
韩树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口吻随意地问:“这谢的是哪件事啊?”
“送机啊,还有早上的粥。”俞火也笑,“至于林老师的事,我可没想混水摸鱼,简单地以一个‘谢’字就此代过。”
韩树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后一句上了。他注视俞火的眼睛,压抑而克制地说:“那是,怎么也得是顿大餐。”
俞火愉快地答应:“一言为定。”
等她转身,韩树才敢放任自己,目光如火般灼灼地落在她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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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站楼里,值机柜台前,等待行李过检的俞火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喊:“小豆姐姐。”
俞火回头,先看到的是不远处的男人。他还穿着昨晚那件她帮他换上的黑色衬衫,衬衣顶扣没系,喉结清晰可见。下身依旧是西裤,手上拖着一个粉粉的小行李箱,西装搭在臂弯里,站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里,挺拔俊朗的让人想忽视他的存在都不行。
两人目光对上。邢唐的眼睛里映着沉静深邃的光。
下一秒,俞火的腿就被人抱住了。
她低头,粉雕玉琢的楠楠仰着小脸说:“真的是你啊小豆姐姐。”
怎么这么巧?俞火压下胸臆间涌起的异样情绪,俯身面对小丫头,“楠楠这是要去哪儿呀?”
楠楠笑眯眯的答:“回g市找妈妈。”
值机在这时说:“行李没问题了。”随后把办理好的登机牌递过来。
拉杆箱拖地的声音乍然而止,正压在对方的尾音上。行至近前的邢唐刚要伸手接,俞火抢先一步把登机牌从值机员手里抢了过来。
邢唐却已把航班号看得清清楚楚,他洞悉一切似地笑了笑,“回他一副老朋友的亲昵口吻,俞火心头一荡。
不等她答,他又补充一句:“我也是。”
楠楠闻言仰起小脸看他。
邢唐淡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话却是对俞火说:“方便帮我带她一下吗?我办下手续...。”
俞火其实想说:“你办你的手续,她站这等就好了,用我带什么?”
楠楠已经拉住她的手:“小豆姐姐,我很好带的。”
当着孩子的面,她只能说:“……行。”
像是没发现她的不情愿,邢唐嘴角微弯:“谢谢。”
之后,楠楠一路跟着俞火。邢唐先去了南程航空服务台,随后排队办登机牌。而他一来一回之间,都拖着那个粉粉的小行李箱,丝毫不觉尴尬,也没有把它交给她。
等他办好登机手续,他们一起过安检。楠楠个子太矮,摄像头拍不到她,要家长抱才行。邢唐正要俯身,俞火想起他臂上的伤,说:“我来吧。”言语中就要伸手抱楠楠。
邢唐伸手挡了一下,“还是我来。”随即用右手抱起了楠楠,同时对她解释,“她最近胖了,有点重。”
工作人员笑着看向俞火,“你先生真体贴。”
俞火微怔。
楠楠则搂着他的脖子说:“爸爸我只是重了一点点而已。”
邢唐失笑,然后似乎就忘了替俞火澄清。
登机前俞火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楠楠正坐在邢唐怀里,小脑袋枕在他肩膀上。邢唐低着头,轻轻地和她说着话。小丫头先是点头,后扬起小脸朝他笑。他就也笑了,是那种温柔又宠爱的笑。
从俞火的角度望去,他无疑是英俊的,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被笑容柔和的侧脸线条,完美到无可挑剔。只要是正常的女人,都会控制不住心动。
广播在这时催促登机。
邢唐抬头,眼睛在阳光下,带着几分寻找意味地看向她。见到她回来,他对楠楠耳语了句什么,小丫头就从他身上下来了。他起身,对走近的俞火说:“走吧。”
楠楠又过来拉她的手,邢唐于是继续拉着那个显然是楠楠的粉色小行李箱走在她们身后。俞火其实有点好奇他的行李呢,但她没问。走进机舱的一瞬俞火还在想,看样子是要自己和楠楠坐,而他坐她的位置了。
俞火的座位比较靠前,走到那一排时,她刚要告诉身后的人,他已经顺着她的步子停下,把行李箱放上了行李架,再抬头问她:“你坐哪儿?”
俞火指他身边的位置,“37a。”
邢唐拿出登机牌看了下,面色无异地说:“我也是这一排。”
楠楠问:“我可以坐靠窗的位置吗?”
那正是俞火的37a。
于是,身高腿长的邢唐理所当然地坐在最外面,俞火则坐在这对假父女中间。
直到飞机起飞,俞火都侧身对他,和楠楠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楠楠是那种不用人照顾,更不用人哄,反而还懂得找话题聊天和取悦大人的孩子。这让俞火没有丝毫压力,尤其她并不想和那位楠楠爸聊天,楠楠倒成了最好的回避。
后来楠楠玩累了,缩在座椅里睡着了。俞火拉下遮光板,把她头顶的空调关了,也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匀,邢唐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注视她的睡颜片刻,他继续看航空杂志,却半天没翻一页。然后没多久,肩头一沉,身旁的人轻轻地枕到他肩膀上。
邢唐静了片刻,肩膀向她倾了倾。俞火像是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往他身边蹭了蹭,睡得无知无觉。邢唐偏过头,笑的无声。
俞火睡了一路,直到飞机下降期间颠簸了几下,她才猛地睁眼。意识到自己不仅头枕在邢唐肩膀上,整个人都依偎在他身侧,姿态亲昵如恋人。她倏地坐直,发现邢唐也闭着眼睛,看上去像睡着了,才松了口气。可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枕的正是他有伤的胳膊,她懊恼地聚起了眉心。低头看看身上的外套,俞火犹豫了一下,轻轻搭在他身上。
邢...唐才像被惊醒似地睁眼,他先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才看向她。
俞火迎着他的目光说:“明天该换药了。”
邢唐点头,“我记着呢。”
俞火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说:“没事,都挺好。”
俞火根本不信,“比没伤的那边还好?”
邢唐注视她,实话实说:“有点疼。”
俞火垂眸,打开自己的手包,拿出两片膏药,“肩膀上不也挨了一下吗,贴这个,对局部的软组织损伤有一定的治疗效果。”然后又是一个小瓷瓶,“清创消毒后外敷,促进愈合。”
邢唐看着那两样东西,“你自制的?”
“怕有毒?”俞火说着就要收回。
“怎么会?”邢唐赶紧接过去,“你不是中医吗,还是改学西医了?”
俞火默了一秒,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医?”
她的反应倒像是……真不记得他了。邢唐注视她片刻,“用银针止血是中医的急救术吧?听说,大夫为患者治病时,都是用最有把握,最擅长的方式。况且昨天,你不是还给我外婆留了张药方吗?而你缝针的手法,也很娴熟。”
也对。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从推拿,到药方,再到针灸止血,判断出她是中医并不难。俞火没再说什么,转过头去。邢唐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舷窗外,天空湛蓝如洗,白云像波纹般一路铺陈到天边,美不胜收。一如触手可及的她,哪怕只是略显不悦的侧脸,也是绝色。
飞机快落地时,楠楠才醒。下机后依然黏着俞火,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最后还是邢唐说:“楠楠,该和姐姐说再见了。”
楠楠转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说:“小豆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了吧,我们又见面了呢。”
俞火才想起来,自己和小丫头“找朋友”的约定。她摸摸楠楠的头说:“我已经告诉你爸爸了,一会你问他。”然后明显迟疑了下,才抬起头,用那双清亮的眸看向邢唐。
却还是欲言又止。
邢唐与她对视,目光灼热专注:“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语气温和柔软,带着鼓励和期待。
终究是失望了。
俞火注视他沉湛的眼一秒,转身,竟连句再见也没说,就那么走了。
楠楠拽他的手,“干爹。”
邢唐的视线追随着那背影,目光中的疑惑和恋恋不舍平分秋色。半晌,他才垂眸:“怎么才改口呢?”之前小丫头可是一直叫爸爸来着,叫得他都想直接提醒她可以改回“干爹”了。
楠楠则有自己的小想法,“那之前都是叫爸爸的呀,突然又叫干爹,小豆姐姐多奇怪呀。”
可这样……她是真的误会了吧?邢唐发意自己竟然有些介意,他摸了摸鼻尖,自嘲一笑。
唐开蒙在这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呢,怎么还没回来?刚才手机还提示关机。再联系不上,我都要报警了。”
邢唐顿了半秒,“我回g市了,刚刚在飞机上。”
“啊?”唐开蒙不解,“不是说先把楠楠送回去,你再待两天,亲自跟一下木家村的事吗?”
本来是向航空公司申请了无成人陪伴儿童服务,准备先把楠楠送回来,所以他并没有带自己的行李,结果……怎么就鬼使神差上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