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进入物我两忘的参悟境界,就进入内息状态。
不言不动,即使双目睁开,也只倒映世间万千,入不得心中。
陈禾周身气息都变得若有若无,背脊挺直,眼睫低垂,黯淡的灯光在他脸上照出明暗不匀的阴影。
不再是棠梨树下神清骨秀,气质纯粹的少年。
样貌虽无变化,脸庞却瘦削了一些,眼神不追着释沣,不言不笑时,那股浓厚的煞气就透了出来,眉宇间隐约的凌厉更是慑人。
释沣静静看着。
师弟,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成长得足以独当一面。
金丹后期的修为,还差一步就化婴,纵然没有他的扶持,在修真界,这也是了不得的实力,需知诸大门派弟子,以筑基为入门,金丹期是普遍要求,而元婴期修士的多寡,就是一个门派的精干,底子多寡,实力是否雄厚,就要看这些人了。
放到微末小门派,元婴期都是掌门长老这等大人物了。
至于散修…就更不必说。
释沣想到陈禾一旦化婴,其实就有独自游历九州的实力,顿时涌出一阵微妙情绪。
他原先希望师弟早日增长修为,看明白情爱,现在想到陈禾日益增进的修为,终有一天,师弟会不再需要自己,立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浮意躁起来。
妄念按压不住的滋生。
叫嚣着让他去惊醒陈禾,将师弟永远禁锢在他的视线内,让陈禾永远无法反抗他……
释沣深深皱眉,强行压下了这番妄念。
——自情劫初现起,释沣就知道,这是他生平最大的劫数,足够让他神魂俱灭万劫不复的路。等于他肩负着两人的未来,所以他必须要清醒,不能踏错一步。
他有理智,知道什么才是对陈禾真正的好。
大多数时候,释沣觉得妄念便是他心底所思,但在这种时候,他又能果断的将妄念摒弃。
喉口隐约一甜,释沣微微闭眼,心知是强压七情,反伤自身。
恰在此时,整个茶楼挂着的灯笼微微摇晃了一下,四周气息骤变,跑堂的伙计抹桌子的手停在半空,靠窗的客人斟茶的陶壶抬起,茶水哗哗的流了一桌,所有人却一动不动,好似全无所觉。
“结界。”
释沣蓦然睁眼,眸底亦有隐隐暗红,杀意骤生。
修真界隐匿于凡间,在闹市之中,动手时总要伪装江湖仇杀,但有时候,要跟人不死不休时,在有衙门的地方,总不能当街杀人,惊扰凡人。
于是,就有了封锁气息的结界。
敌人不能逃,结界内外的凡人一无所觉,用起来十分方便。
不过修士们都闻结界而变色,无他,只因遇到这个,便说明深陷一场生死之战。
陈禾还在参悟的玄妙境界,受不得打扰,整个茶楼却突然出现结界,释沣怎能不生出怒意?加上他方才强压妄念,七情郁结心口,本待清心静念化解,现在也不用了,直接转为怒火杀意,目视四方。
“谁?”
这是谁惹来的仇敌?
浣剑尊者拎着螃蟹,干咳一声:“本座仇敌太多,算不清楚,不过嘛——”
他与释沣同时将目光转到詹元秋身上。
这个结界虽布得巧妙,但困不住大乘期修士,显然不是冲着释沣与浣剑尊者来的,茶楼里的修士就这么多,詹元秋不倒霉谁倒霉?
“晚…晚辈一无所知。”
詹元秋艰难的开口。
结界起,周围的凡人全都僵立当场,他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释沣。那股杀意,激得他储物袋里的法剑都在不断震颤。
詹元秋紧张万分,整个人又动弹不得。
这时候浣剑尊者尚有心情说笑:“不管是找谁的,小子,你得罪了本座,甭想就这么糊弄过去!就算你的仇家找上门来要砍了你,你也得给我先赔罪再死!”
“……”
这蛮横之语,詹元秋连苦笑都笑不出了。
“不知前辈,想要如何?”
“此乃南海龙涎蟹。”
浣剑尊者一挥手,撤销了障眼法。
只见一只颜色青翠可爱的海蟹,钳子抓着鞋履,兴奋的咔哒咔哒敲击背甲。
“就算是在海市蜃楼,也是一斛深海明珠才能换到的稀罕货!”
詹元秋差点晕厥。
龙涎蟹他没听说过,只是这螃蟹确实不似凡物,可这么贵的螃蟹,到底有什么用?是好吃?还是好玩?
一斛深海明珠?
这是讹诈吧!
詹元秋瞥着浣剑尊者手里那只抱着鞋的螃蟹,心中一阵苦闷:谁能想到修真界现在连螃蟹都能碰瓷呢?
当下咬牙不语,他绝不会稀里糊涂让人坑害,把自己卖掉的。
“嗯哼?”浣剑尊者面上不愉,实则乐不可支。
瞧瞧这修士!
会用剑,性子不闷还会跟螃蟹说话。
知礼敬重前辈,但也不傻,有傲骨,也有原则!
要是长得比裂天出色,浣剑尊者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考虑再收一个小徒弟的——嗯,这个不急。总要把这修士的底摸清楚,堂堂魔尊,收徒是大事,不会那么草率,再加上出了个居心叵测的季弘,浣剑尊者就更谨慎了。
他笑眯眯的打了个响指,詹元秋身体一轻,霍然站起。
重获自由后,詹元秋没有急着逃出茶楼,而是迅速抽出法剑,退避到远离窗户与门口的角落里,同时那里也是距离浣剑尊者与释沣最远的地方。
“何方道友,与在下有何怨仇,怎不现身一见?”
詹元秋警惕的提剑而立,待得他看到门外走进来的十多个修士后,顿时神色一凛。
大报国寺的和尚,白山书院的人…
就算打了擂台没负责,也不至于要上门追杀吧!
“诸位。”詹元秋耐着性子,拱手询问,“在下有要事在身,并无对报国寺不敬,若不嫌弃,十年后我再上京城,前来为报国寺效力。”
“嗤。”
浣剑尊者一声冷笑。
散修出身的小子,说话就是这么没底气,他看了不喜。
詹元秋没理会浣剑尊者,等待对方回话的他,忽然发现这些缓缓逼近的人,神情僵硬,两眼发直,顿时心中一惊。
“尔等为人所控?”
詹元秋厉喝一声,音绽舌尖。
可惜这灌注真元的一喊,众人全无反应,已经各自取出法宝兵器,杀气腾腾的朝詹元秋冲了过来。
这些人里两个金丹后期,另有五个金丹初期,甚至还有筑基期的小和尚。
詹元秋猜测自己若是杀了他们,就真的落入陷阱了。
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在京城势力甚大,绝对不是他一个散修能抗衡了的,就算詹元秋逃出京城,这两个财大气粗的门派,也能够驱使诸多修士追杀他。
“啧啧,身手不赖啊!”浣剑尊者摸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詹元秋左抵右挡,竟然在混战中堪堪支撑住了。
战势虽未波及此处,释沣却已不耐抬手,想要解决这有可能惊扰陈禾的隐患。
“不好!”浣剑尊者忽然站起。
释沣定睛一看,果见两个报国寺的金丹期和尚,目光呆滞,面容扭曲,脸颊通红,真元流动,全身僧袍鼓涨而起——
詹元秋百忙间也瞥了一眼,霎时大惊。
这,这是要自爆内丹的架势!
今天是命犯太岁么!
螃蟹碰瓷,连人也要自爆来扣他黑锅。
“噗通!”
两个和尚忽然全身一震,原本蓄满的灵气四溢,颓然栽倒在地。
围攻詹元秋的众人,茫然的转头看躺下的同伴,愣住数息后,竟一起逃出茶楼外。
詹元秋趁乱脱围,心有余悸的看了看茶楼外,向浣剑尊者与释沣拱手一礼,恭敬的说;“多谢前辈援手。”
他看得很明白,如果这两人想杀他,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的事。
至于设圈套图谋,让他心生感激?詹元秋自认一穷二白,没什么东西值得被图谋的,庚金法剑虽是不凡,但大门派不缺庚金,此剑又与他神魂相连,想夺走得先杀了他。
“好狠毒的计谋!若我猜得不错,这两人是布下结界的修士,一旦他们自爆内丹,结界立刻会破,怕是其他修士也立刻清醒。”浣剑尊者笑眯眯的说,“到时候整个茶楼的凡人都会跟着尖叫,杀人啦,杀人啦!小子,你说说下面会发生什么事?”
詹元秋生生打了个寒噤。
他勉强走上前:“多谢相助,因我之事,惊扰两位前辈休息,在下十分愧疚。”
这话一说,连释沣的怒意也收敛了些。
浣剑尊者瞄着詹元秋,若有所思:“这样坑害你的,究竟是何人?”
詹元秋为难的回答:“我初来京城,并无与人结怨。不敢说平生没有得罪人,只是我那些仇家——用*术控制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的修士,驱使的人里面包括金丹后期,甚至能让金丹期的修士自爆——他们根本做不到啊!”
浣剑尊者点点头,他觉得也是。
在京城能玩这种大手笔的人,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这里面任何一人,都不是詹元秋这样一个散修能有机会去得罪的。
释沣冷着脸,与浣剑尊者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季弘。
只是季弘为什么要费心对付刚来京城的詹元秋呢?
季弘上次这般急切,是要对付释沣陈禾……
两人还在深思,却听詹元秋说:“素闻魔道浣剑尊者麾下势力,是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的大敌,晚辈猜测,或是这两方博弈,却将我卷入当做冲突理由?”
“……”
“毕竟,这般肆无忌惮的行为,正道也做不出来。”詹元秋觉得自己肯定是一个大阴谋里,被随便选中的倒霉蛋。
释沣沉默看浣剑尊者。
浣剑尊者的脸黑了。
“我、就、是浣剑尊者。”
“……!!”
于是等到陈禾深深吸了口气,从物我两忘之境中自然醒来时,就看到茶楼伙计吵吵嚷嚷的惊叫,桌子碎了,凳子毁了,地上还躺着两个和尚。
而自己旁边桌上,与他擂台比斗过的修士,两眼发直的坐在那里,一副天崩地裂的神情,还在喃喃自语:
“我当着魔道尊者的面,诋毁他!我当着魔道尊者的面,说他属下坏话……”
作者有话要说:季弘这个陷阱,是三手准备,
1杀詹元秋
2杀不了,自爆,给詹元秋黑锅,让人追杀詹元秋
3.詹元秋侥幸逃脱,没死,从此不敢来京城,也因“素闻魔道浣剑尊者麾下势力,是大报国寺与白山书院的大敌,这两方博弈,却将我卷入”的推测,对浣剑尊者产生恶感,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