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匠的儿子原本没有名字。``
按照小镇的习惯,可能就按照乳名大牛,小虎,小篓子什么的乱叫一气,反正等他长大了,还是“胡铁匠”,跟镇上“王屠夫”“豆腐柳”一样,这种称呼让他们笑容满面,好似是什么了不得的头衔一般。
事实正是如此,即使在这样的小镇上,有一门别人要依仗着你的手艺,大不相同。
铁匠都得有一把好力气,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是做不好铁匠的,穷困年月,人们赶着把孩子送给铁匠木匠那儿做学徒,老话怎么说来着,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胡铁匠要是抄起家伙,背井离乡去了别处,就凭他是个铁匠,很容易就能在其他村子落脚,如果那儿恰好缺个铁匠,那么从田地到房子他都不用操心,那儿的人为了留下他,会将一切都整得妥妥帖帖,待遇甚至比一些夫子秀才都要好。
穷人家的孩子不念书,但是人人都得用农具跟铁锅。
——这就是滕波的感慨。
在曲桥镇,人人都对滕波很是敬重,但是大多数人不怎么跟滕波搭话,这种情况是人间王朝官府权势潜移默化造成的,不需要滕波表现出嫌弃,他们自己就避开了,既不愿来往,也不想来往。
与之相反的是胡铁匠家的孩子。
走在路上,大爷大伯都热切的招呼几句,妇人们悄悄给塞点不起眼的吃食,或者炖鱼汤时给他舀第一碗。
至于莲蓬,莲藕,每隔几日就有人送来。
胡铁匠抡着大锤敲敲打打,自从他的儿子长到有砧板高之后,他就松懈不少,喝醉酒酣睡的次数越来越多,修修补补什么的小活都被他不客气的撂给儿子了。
在镇上其他人眼里,胡铁匠的孩子有点本事,还有几分透着点古怪的能耐,但凡是私下议论的,都被宗老呵斥了。
这里民风淳朴,没什么冲突,零星的几个地痞无赖哭诉自己遇到了邪性的事,被狗咬摔断腿什么的,只会惹来众人哄笑,半个字也不信。
因为试图骗小孩,就被雷劈?倒不如说是作恶多端,老天爷开眼呢。
只有滕波,仗着一身修为,真真切切的看出了什么是“浮初小世界气运眷顾者”。
寒冬腊月,小镇家家户户饥一顿饱一顿的熬着,胡铁匠万事不操心,他的婆娘发着愁,只有小孩若无其事的拎着桶出去。
趁着夜色到了镇外,拿着钓竿,半个时辰不到就是满桶的鱼。
鱼竿放下去一盏茶工夫,就有鱼咬钩,跟寻常渔夫要抓准时机收杆不同,上了这个钩的鱼儿没有一条挣脱的。
冬日路面湿滑,处处结冰,一个不注意就摔个四仰八叉,但这孩子走过的路,薄冰不是自己裂开了,就是随便他走完全没事。
从来不会被鱼刺卡住。
永远不被螃蟹钳到手。
镇外树上结的大青枣,嘴馋的孩子敲下来吃,个个苦涩得脸皱成了一团,唯独他拿的那个枣子例外。
这样明显的区别,胡铁匠的儿子没发现吗?
不,他发现得比谁都早,但他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嚷嚷着炫耀,而是若有所思,为了避免让别人发现,他冬天很少出门,绝不在别人面前抓鱼钓鱼,很少分吃野果。
甚至事情的发展,离谱到了滕波都瞠目结舌的地步,好像这孩子不愿被人注意,就真的没什么人完全留意到这种特殊。
滕波亲眼看到有一次年久失修的小桥塌了,胡铁匠的儿子伸手抓住小伙伴,脚底踩空,眼见就要摔进水里,河中无声无息的冒出一片龟甲,隐藏在水波里,托了他一把后又迅速消失。
镇民与身在危险之中的孩童,都没有发现。
滕波看得分明,那是一个妖修,实力普通,大概只有金丹期。
“前辈是?”妖修对找上门来的滕波也很吃惊。
换了千年前,龟类妖修对修士都很没好感,因为它满身都是炼器的好材料,现在修真界早已不是那么剑拔弩张,杀死一个妖修取走骨骸金丹炼器,费这工夫用这精力,还不一定炼制得好,直接在梁燕阁买一件法器不是更容易?
滕波板着脸:“你为何来此,干扰凡人生死?”
乌龟慢吞吞摆动脑袋,疑惑的看滕波——它的境界注定了它没资格认识蛊王这样的“传说里的大人物”,对这个阴气森森疑似魔修的前辈,乌龟心里还是有几分警惕的。
“吾是前来此地寻觅机缘。”
“什么?”滕波觉得荒谬极了。
“正是,我用黄河水精元买的河洛派道长指点,说想要平安无事晋升元婴期,就要来这么个小镇,遇到一座塌掉的石桥,然后守在附近修炼就成了。”
“……”
河洛派凑得这是什么热闹!
滕波腹诽不已,偏又无可奈何,根本驳斥不了乌龟妖修的话。
河洛派的威望,在如今修真界那可是了不得,只要说出来的话,总会成真的。
小镇外多一只妖修,这问题也不算大,滕波决定忍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世无桃源,曲桥镇这么个地方,还是会有让人们愁眉不展的事。
来了个突发奇想的官吏,想迁走比较偏远村镇里的贫民,夷平房屋增加开垦的田地,曲桥镇人心惶惶,滕波还没来得及想办法,这官吏就被撤走了。
两郡十八县的蝗灾,铺天盖地,不知道为什么,恰好绕过了曲桥镇。
侯门惫懒无用的子弟,在江南附近玩乐,祸害一方,专门对那些偏僻的地方下手,还没进曲桥镇的门,就突发恶疾,连夜坐船急行去郡府治病。
乌龟妖修不是唯一来到小镇附近的修士。
“河洛派的道长说,我跟此地有缘。”
“吾年七百,有生死大劫,想要度过,听说这附近是最平安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边的灵气特别顺心。”
滕波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凡人会忽略掉真相,但是想要瞒过修士就没那么容易了,胡铁匠的儿子,从头到脚都透着“不寻常”,难道蛊王能一手遮天,将事实全部瞒住吗?
来历各异的修士,诡异的出没在这座小镇上,凡人毫不知情,他们打量彼此的目光,也充满了疑惑跟新奇。
蛊王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这些修士都不是白来的,他们总会或多或少,“恰好”帮了镇上某个小孩,不是他们刻意而为,巧得令滕波心里发毛。
圣贤书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所以詹元秋就处在天道会令整个万事万灵都不由自主的“帮”他?
幸好詹元秋只转世成铁匠的儿子,这要是出生在富贵荣华乡,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滕波满心纠结,忽悠说谎不成,继续放着这孩子在此,从其他修士口中传扬到整个修真界,就彻底麻烦了!
思量再三,蛊王发现竟然只有对那孩子说真话这一个选择。
当然,真话也要看怎么说。
“其实…你知道自己是个不一般的人么?”
半夜摸到钓鱼糊口的孩子身边,滕波小心翼翼的斟酌着措辞。他的实力高于镇上其他修士,当滕波露出威势,那些修士尽管心里疑惑,也乖觉得避开了。
胡铁匠的儿子一收鱼竿,拉住一条鲶鱼,对滕波的出现没有丝毫诧异,还不以为然的说:“这很明显。”
万事顺心,足够将一个心智未成熟的孩子带入歧途,让滕波感到欣慰的是,眼前的小孩终究是詹元秋转世,并没有出现这种毛病。
“我有父母,并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皇亲国戚。”胡铁匠的儿子学着说书人的口气笨拙的描述了一下,“就算是天子,也没办法让蝗灾绕过这里。”
七八岁的小孩,满脸认真,一副努力思索“我的人生必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的表情,让蛊王心底直发笑。
“我做不了铁匠。”小孩很是忧伤。
“何出此言?”其实滕波不知道这有什么遗憾的。
“我想打兵器,刀、剑…长矛,什么都行,我不想做镰刀铁锅。”攥着钓竿的小孩有点不安,对一个宁静的小镇来说,这想法确实够危险。
“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山村做个铁匠,那边猎户多,需要这些。”滕波张口就给了个主意,苗疆多山多密林,他见得多了。
“然后我射箭就有兔子往上凑,出门就能捡熊采的蜂窝,毒蛇统统都不咬我?”小孩反问。
蛊王一时拿不准他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孩子用称呼秀才的习惯,忐忑不安的对滕波说,“到底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会多出这些混乱,还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灾祸最终都消失了呢?”
“这!”
天天瞒着、躲着、藏着…对一个孩子来说,太累了。
就算提到自己的不一般,除了那些吃到苦头的无赖之外,别人都不相信。
滕波有些不忍,他想对眼前这个小孩说一说詹元秋,一手缔造了修真界如今太平局势的魔道尊者,想说浮初天道,想说仙人跟修士,但是最终说不上嘴,这些都太遥远又太艰深。
“我们活着,总是会遇到意外,但你没有。”
“应该有什么东西,不允许意外出现。”小孩板着脸说。
“……”
滕波揉着额头,准备逃进地府跟裂天尊者商量一下他师弟自小聪慧怎么忽悠的问题时,河水忽然起了波澜。
一只巨大的钳子,拽住钓竿。
滕波吓了一跳,因为他毫无察觉。
小孩也睁大了眼,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螃蟹,还通体青碧,光滑漂亮得像是鹅卵石。
“是你钓鱼?”螃蟹恶狠狠的问。
“啊?”
小孩生生被螃蟹也会说话,螃蟹比豆腐柳家的磨盘还大这个事实吓呆了。
“你勾到了我的眼睛!要赔!”螃蟹钳子攥着钓勾,穷凶极恶的升起身躯,庞大的阴影罩住了胡铁匠的儿子,那模样狰狞万分。
“玉霜尊者。”滕波哭笑不得。
螃蟹随意挥出一股水浪,将倒霉的蛊王冲到了石桥那头。
小孩下意识的看周围,竟然没有出现任何东西,阻止这只螃蟹!
——天道默认没有危险啊元秋。
作者有话要说:螃蟹:碰瓷这事,就是要赖到底啊!你死了就能算了?
我们来算一笔账,你死了这么多年,该给宠物的赡养费呢,丢下产业不管,我的工资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还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