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府的小厨房是露天的,修葺在一方偏院里,院中一株老榕树葱葱郁郁,撑开碧色烟云,遮了一整院。
院内没有别人,顾茫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墨熄背对着他,正在炤台前忙忙碌碌。这个男人并不会做饭,但他似乎觉得多拿几本菜谱能给他一些心理上的宽慰,所以桌上摞了一叠诸如《淮扬味集》《巴蜀食记》之类的书籍。
而此刻他手里执着的也并不知道是一本什么食谱,正一边皱着眉头看着,一边无意识地屈起指节轻轻敲击着炤台台面。
顾茫见状不禁想笑。他这位小师弟有个习惯,但凡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总喜欢这样屈指敲着身边的东西,不过他上一次见到墨熄产生这种焦躁反应还是在两军阵前,却没想到一顿饭就能把羲和君为难成这样。
“木薯粉二两,盐一平勺……虾姑去尾壳,裹粉……”
墨熄单手从笭箵里拎出一只虾姑,虾姑是渔家已经处理好了的,他只消按食谱上说的去了尾部的硬壳,蘸了木薯粉往油锅里炸就是了。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墨熄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壳。
他来回将食谱看了好多遍,确定了上面并没有教他,于是剑眉皱的更深。过了一会儿,他指尖居然聚起了一道微弱的红光,释放出了些许灵力,两指一合。只听得咔哒脆响,那只可怜的虾姑承受不了羲和君这样的高看,瞬间被捏成了粉末。
墨熄似乎是惊呆了,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初次捕猎却被猎物夹了鼻子的狸花猫。
“……搞什么?”半晌他才喃喃道,“我都还没施咒……”
顾茫实在憋不住了,在他后面依着院门,捧腹哈哈笑出声来:“你哈哈哈——你怎么可以用解甲术对待一只可怜的小虾?”
墨熄回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你怎么回来了?这么早。”
顾茫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去,笑着从后面一把环住墨熄劲瘦的腰,蹭了蹭他宽阔的背脊:“想你啦,来看俏美人大战胖头虾。”
墨熄更尴尬了,阳光透过枝丫拂落在他脸庞,他的耳缘泛着些柔软的薄红,强自镇定地解释道。
“我今日闲来无事,正好瞧见渔夫挑着新鲜的鱼虾从府前路过,倒也不是有意去买的。”轻轻挣了一下,却发觉顾茫抱得很紧,于是侧着脸说道,“松手。”
顾茫却不松手,反而逗他:“说起来我一直想跟你讲件事来着。”
“……什么?”
顾茫环抱着他的腰,仰头笑道:“你腿好长啊。”
墨熄:“……”
“腰还很瘦……肩背又宽。”顾茫感叹道,“像你这样的,在落梅别苑一定能当头牌。”
墨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耳缘绯霞未消,但他又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应对才好,半天之后还是原封不动地重复了那两个字:“松手。”
顾茫又环着他,缠着他闹了一会儿,最后把墨熄逼得要伸出沾满了木薯粉的手往他脸上抹了,他这才笑着跳开。
他拖了一把椅子,反跨坐着,手肘搁在椅背上。
院子里很恬静,木盖子焖煮的土豆饭飘着香味,散养着的芦花胖鸡在旁边的草丛里咕咕踱步,啄食着虫蚁。
顾茫知道墨熄的心事很重,自互诉衷肠之后,墨熄眼睛里的忧思就一日甚过一日,担忧顾茫的记忆会很快消失,担忧顾茫的声名无法洗干净,担忧顾茫体内的黑魔邪气会越来越不受控制……
那么多悬而未决的尖刀抵在他心里,墨熄并松快不起来。他才刚刚拥有他的爱人,可他们已然四面楚歌,如履薄冰。
顾茫是即将要忘记的人,墨熄是永远都会记得的人。
而从来记得要比遗忘苦太多。
顾茫不知应当拿他的公主殿下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哄,他的小师弟才能不再为了他那么忧心忡忡,阴云不展。
于是他只能尽力逗弄他。
其实他顾茫也不是真的那么臭不要脸,那么会说蜜语甜言,他和墨熄一样都是一场初恋持续十四年,一样的青涩和没有经验。可只要墨熄开心一些,那些主动极了的话语顾茫觉得没什么道不出口的。
一生就那么长,很多东西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公主,你真好看。”
“……”
“真的,以前我都不能好好夸你,其实我心里头一直就是这么觉得的。”
“……”
“我喜欢你。”
“……”
“看到你就很高兴。”
“……”
“抱着你也很高兴。”
“……”
“能睡你最高兴。”
墨熄哐当放下调着面粉的碗,回头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地看着他:“你存心的?”
顾茫笑着趴在椅背上,举起一只手:“我真心的。”
墨熄不吭声了,他低头将手在池缸里浸洗干净,洗着洗着,忽然淡道:“过来。”
“干什么?”
“过来帮我把袖子卷一卷。”
顾茫于是哦了声,从椅子上起身晃到墨熄身后,他把脑袋凑过去一看:“你这袖子不是好好的……唔!”
忽然被整个往前拽去,墨熄知道他受了惊吓会叫出声,于是捂住了他的嘴。顾茫被他这样从后抱着压着,堵住了能出口的声音,压在了炤台边上。墨熄自他身后环抱住他,硬热的胸膛贴上了他的背脊。
这时候正值夏日,墨熄穿的衣裳很单薄,热烘烘的气息极具侵略性地抵过来,好像在顾茫的尾椎骨点了一把火。那热意从尾梢一路上烧,令他睁大了蓝眼睛,浑身细微地发着抖,而当那粗粝的手指抬起,沿着喉管一路下滑时,顾茫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发麻了。
墨熄的腿是真的很长,他站在顾茫身后,可以把他的师兄整个人裹进怀里。他的大手没有松开,就着这样挟持的姿势往前顶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热切与可怖让顾茫的腰瞬间就有些软了,他湿润的呼吸拂在墨熄的掌心里。
“感觉到了吗?”
“……”
墨熄俯身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沉炙:“那就别来招我。”
说着把顾茫放开了。
顾茫捂着喉咙咳嗽连连,转头看墨熄,那闷骚的男人已经垂着长睫毛,继续去处理他的木薯粉和他的虾了。墨熄这人就是这样,很能忍,并且很分得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和顾茫上床的时候无疑是热情的,他血肉铸就的利刃也无疑是蠢蠢欲动的,但他知道顾茫的身体此时还并承受不住**的刺激。
他素来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对事情的把控有他自己的度。只要他觉得这个度仍不够,或者这个度已经超了,那么任谁也诱不了他。
哪怕顾茫也不行。
顾茫没办法,只得又坐回他的椅子上,趴着看墨熄忙碌。他瞧着这个男人的背影,那颗曾以为历经苦楚再也不复纯粹的心,逐渐又生出了汩汩的甜水,从皲裂的胸腔里浮冒而出。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刚刚恢复,并不适合有那样太过激烈的缠绵,可他和墨熄想的是不一样的,比起自己的意识,顾茫其实并不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
反正已经是残破一具了,他只想趁着自己头脑还明朗,还能好好表达爱意的时候,把血肉骨头都为他的公主殿下献上。
可奈何他的公主殿下不收呢。
奈何他的公主殿下珍惜极了他这一具黑魔缭绕的残躯。墨熄的爱欲是那么剑拔弩张那么浓,墨熄的隐忍是那么坚若磐石那么真,这让顾茫也情不自禁地开始生出些美好的幻想,好像他残破的躯壳仍是珍贵的,是有救的。
他的爱人总有一天会带他泅渡上岸,他们终能别无所忧地厮守在一起,就像少年时曾期翼的那样。
折腾了大半天,都已经下午了,墨熄才总算把饭做好。
一碟酥炸虾姑,一尾糖醋鱼,自然还有他唯一擅长的荔枝果木脆皮鹅,还有一锅落汤青。顾茫趴在石桌前,看着墨师弟将这些菜肴端上来,饭是之前就焖在锅里的,木盖子一揭,米饭和土豆的清香飘满院子。
“虾有点焦,糖醋鱼酸了些,脆皮鹅也没你做得好。”墨熄说着,舀了两碗汤端过来,青碧的嫩叶清清爽爽地漂浮在碗里,每碗都捞了三颗浑圆白嫩的鱼肉丸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也可以去外面吃。”
“别啊,我早就饿死了,现在你就算给我焦炭我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顾茫说着,举起竹箸夹了一颗鱼丸,一咬之下烫热鲜浓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来,整颗丸爽滑弹嫩,“唔,好吃!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厉害的嘛。”
“……这是我去东市的张记鱼丸店买的。”
“……哦。”
“你从前最喜欢这家的鱼丸子……你或许是忘了。”
顾茫心中暗自叫苦,哪怕他再是努力,他也仍然无法逆转他记忆在逐渐减弱散去的事实,但他平日里竭力避免让墨熄觉察到这些端倪,却没成想失算在了这小小一颗鱼丸上。
马屁没有拍对,反而令墨熄心情更沉重了,顾茫连忙道:“没忘没忘,我是说这汤煮的好,你很厉害。”
墨熄用瓷玉白勺舀着碗里平平无奇的清汤,没有说话。
顾茫又接着尝了另外几道菜,不得不说,墨熄对庖厨之道确实没什么天赋,不过因为这个男人做的很仔细,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味道虽然不怎么样,但也都能入口。顾茫就夸他:“这个鱼虽然酸,但是下饭啊。”
“这个虾虽然焦了点,但是脆啊。”
“这只脆皮鹅烤的明明比我好吃嘛。”
所谓美食或许分为两种,一种是确实好吃,无可挑剔,一种则是像此刻的顾茫一样,因为眼前人是心上人,所以即使心上人做的菜肴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都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好来弥补。
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一句。
——
“你做的什么都好,我都欢喜。”
墨熄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天天给你做……总会越来越熟练的。”
顾茫笑道:“下回我和你一起,我教你。你看我你看我,我脑门上写着两个字呢。”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虚点着自己光洁的额头,煞有介事道:“食。谱。”
墨熄垂了睫毛笑了,揽过顾茫的后脑,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少了两个字。”
这回轮到顾茫愣住了:“什么?”
墨熄那双深黑的眸子缱绻地望着他,低声补道:“我的。”
顾茫的心跳陡地快了起来,他盯着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眸,暗自嚷道哎啊为什么重华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会觉得他的公主殿下不解风情?他的墨师弟虽然很老实,但老实人认真说出的情话,何不比任何花团锦簇的巧语都更令人动心。
吃过午饭后,两人在院子里一同收拾碗筷。
墨熄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仆役进来,这一方别院只有他和顾茫两个人,一株大树,几只家禽,布帛菽粟都很淳朴,一直以来他所求的也就是这样的日子而已。
当最后一只碗盏洗净,顾茫伸了个懒腰。墨熄走过去,将他从背后环抱住。
“接下来做什么?”顾茫仰起头,贴在他颈窝侧问道。
墨熄想了想。
他们以前也经常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比如接下来要拔营了,接下来要淬炼武器了,接下来要赶紧收拾东西以免让人看出他们的关系了。
他们从来都过得很匆忙。
但是今天,当顾茫习惯性地问了他这一句提问,墨熄想了一会儿,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此刻的宁静更珍贵。
他低头亲了一下顾茫的头发,说道:“有的。你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陪我晒会儿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