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表哥

顾茫一听自己真有一个表兄,后天就会来见自己,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惊喜。

他神智受损之后就很少流露出这样明显的高兴情绪了,以至于看起来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这一整天,他时不时地就跟墨熄打听:“墨熄,表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墨熄一来打算给他更多的一点期待,二来不想把话说得太满,于是只道:“你见了就知道了。”

“哦……”

坐在客栈客房里玩了一会儿竹蜻蜓,又转过头问:“那我见了他,要与他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规矩。”

“那你们见到表哥,都会说什么?”

“……我没有表哥。”墨熄放下手里的书卷,看着顾茫睁得圆滚滚的蓝眼睛,劝慰道,“你不要紧张,他是你的哥哥,又不是你的仇人。”

顾茫看上去就放心了不少。可是没过多久,他打量着自己的衣裳,跑到铜镜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模样,然后又跑回了墨熄身边,拉着墨熄的衣袖:“衣服。”

“嗯?”

“想换件新的衣服。这样表哥看了会高兴。”

墨熄几乎失笑:“你是去提亲么?”

“什么是提亲?”

“……我说着玩的。”墨熄起身,对顾茫道,“你在客栈好好休息,客栈里落了我的防御结界,很安全。我去给你买一套新的衣裳回来。”

顾茫连连点头。

给顾茫挑衣服并不难,墨熄对他的腰身尺寸知道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儿就从临安最好的一家成衣铺子里提了一只纸包出来。

回到客栈,他把纸包递给顾茫,说道:“去换上看看,喜不喜欢?”

衣袍是纯白色的,用雪蚕冰丝绣着影影绰绰的流云纹,式样简洁,飘逸出尘。顾茫一向善近身格斗,从前喜穿窄袖劲装,后来成了俘虏,又成天没什么好衣裳,他还从来没有穿过这类宽袍流袖,银光流转的术士袍。

他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唯恐自己走得太冲撞踩着了衣摆。而后在墨熄面前站定,蓝眼睛里流溢着不安。

“感觉……有点怪。”

他依旧束着松散的发髻,轻柔的乌发垂在脸颊边,衬得皮肤很白,眸子清冽。换作这样一件衣服之后,确实很能瞧出些他与慕容楚衣轮廓上的相似之处。

墨熄温和道:“很好看,你只是不习惯。”

顾茫有些诧异地:“真的吗?好看?”

“嗯。”墨熄笑道,“你就穿着适应适应吧。”

顾茫欢欣地点了点头,但没过多久,就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还是跑去屏风后面将这套雪绡衣换下了,双手捧着抱了出来。

“怎么了?”墨熄略感意外,“不喜欢么?”

顾茫道:“会弄脏。”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叠起来,举起桌上的棕褐色油纸,忽扇着睫毛仔细吹了吹,然后重新将它包好,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后天再穿。”

尽管魔息已经侵扰了他的头脑,但是对于亲情的渴望就像刻入了他的骨髓里,无时无刻都是在的。

墨熄看着他把装着衣服的纸包放在床头,没过一会儿,又干脆藏在了枕头底下。再过一会儿,翻出来偷偷再看一眼,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布料,露出些不确定又满怀期待的神情。

围着这油纸包忙来忙去一整个晚上,之前买的竹蜻蜓小玩意儿全都失了宠爱,哪怕到了睡觉的时候,顾茫也还放不下心似的,隔一会儿就小声问一句:

“墨熄,表哥也穿这样的衣服吗?”

“嗯。他最喜欢这种。”

“墨熄,表哥他长得好不好看?”

“既然是你的表哥,又怎么会难看?”

“墨熄,明天的明天才是后天,我还要再等一天。我不能明天就见他吗?”

“他明天有一点点自己的事情要处理,等他处理好了,他才能安安心心地过来。”

“那好,那你让他好好处理,不要急。”

“嗯。”

“墨熄……”

这些问题问着问着,声音渐渐轻弱下去,顾茫似乎还是想讨论更多与他哥哥有关的东西,但是他实在是有些困了,打了哈欠,最后嘟哝着唤了一声墨熄的名字,还什么都来不及接着说呢,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顾茫还在被窝里蜷着,墨熄却起了个大早。一座城池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早市和夜市,墨熄打算去打听打听关于重生之术的传说,可是问了一圈,那些城民对修真的兴趣都不大,他们很清楚哪家的青菜豆腐最新鲜便宜,却不知道什么临安城附近的大修隐士。

对于这个结果,墨熄也并不算意外,如果大隐之士那么好打听,那也不叫什么隐士了。

重生之术没有眉目,却被热情的老太太告知了哪一家的早点最是好吃,墨熄于是去了,那铺子果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

他挑了个角落的座儿落座,对肩上搭着白汗巾的跑堂道:“你们这里特色的早点,请每样来一份。”

跑堂朝气蓬勃道:“好勒!”

听起来墨熄这种点菜方式很是浪费,其实不尽然。早点铺子的花式就那么几样,全都上一遍对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也不算太撑。掌勺的做的很快,不一会儿,菜就陆续端了过来——鲜肉馄饨汤清馅细,虾肉烧麦弹嫩饱满,桂花圆子软糯甜蜜,爆鳝汤面爽滑浓郁,还有酥鱼焦黄香脆,蘸以清醋,醋酸解了油腻,更衬鱼肉滋味。以及临安城才做的油炸桧,薄如蝉翼的雪白面皮裹着两根酥炸油条,在小烤炉子上压平了,夹了嫩葱,抹上厚实的甜面酱,一口咬下去油饼酥脆,面酱清甜。

墨熄一一尝过之后,依照顾茫的口味又点了几份让店家装碗带走。

正喝着汤面等待着,忽听得邻座的一桌城民正一边吃着饭,一边讨论着岳家的事情。

一个妇人道:“今天一早,岳钧天领着岳家上上下下一群人,去了城郊的浑天洞,哎哟,我那时候刚从城外摘了新鲜的野菜回来,城门口就撞见他家的仪仗了,可把我吓的。”

她旁边的泥脚汉子就笑话她:“你怕什么,你怕岳老爷抓你去当小媳妇?岳老爷看脸的,你这徐娘半老的,人家可瞧不上,别怕别怕。”

妇人大怒:“老娘怎么了?老娘这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吃你的面去!别尽在这里瞎贫!”

同桌的另一个汉子则笑道:“不过我听说岳钧天这几年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年轻时风花雪月,如今可是一点精神头都没有了啊。”

“是啊。”妇人道,“你们是没瞧见他,脸色蜡黄蜡黄,就跟棺材板里翻出来的人似的。哎呦,不过他那俩儿子倒是俊俏,可惜有一个是瘸子。”

“你说江夜雪?他也来了?”

“可不是,他自打被逐出家门后,也就这个时候才能随着岳家一道出行,毕竟是浑天洞祭祀嘛。”

他们那桌还有一个拼桌的外乡人,对临安以及岳府的事情都不太了解,刚刚他们在闲聊的时候,他一直没吭声,这回却实在忍不住好奇了,咽下了汤面,问道:“大哥大姐,这浑天洞……是个什么地方?”

妇人热心解释道:“那是一个积尸地。”

泥腿汉子补充道:“应该说是怨灵封印地。”

外乡人睁圆了眼睛,很是诧异:“啊……怨灵?”

“是啊。这事儿啊,是咱们临安城的老传说了。重华刚立国的时候,临安其实不在疆域版图中,而是掌握在蛮族手里。当时那支蛮族修炼邪法,将临安城的大部分百姓都关押到一个洞窟里,想要把他们杀死之后炼成怨鬼阴兵。”

“但是那支蛮族有这样的野心,却并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杀害的人数以万计,尸首在洞窟内堆积成山,血流成池,那些枉死的人确实是怨戾冲天了,可却根本不受蛮族的控制,反而将他们反噬吞吃,而后出来四处游荡,到处杀人。”

外乡人惊异道:“那后来呢?”

“后来么,重华派出了当时的一位炼器宗师,也就是岳钧天的先祖,让他去临安镇压阴兵暴走。”

“这位岳前辈十分聪慧,炼制出了驱灵的法器,最终成功地将那些厉鬼阴兵封印在了洞窟血池内,并且他与它们定下血契,使得这些怨灵愿意听从岳家世世代代后嗣的指令。而那个封印它们的洞窟,就叫做浑天洞。”

外乡人倒是不傻,当即说道:“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可不是么。”妇人神神秘秘地,“我告诉你啊,听说岳家的当家,每隔三年都要供奉自己很大一部分的灵力给这些阴兵,直到他们退位都不能停的。”

外乡人啊了一声,忧虑道:“姐,那您方才都说岳钧天病啦,他还有灵力能喂这些阴兵吗?”

“肯定是没有了。”妇人道,“不过我听说啊,岳家当家的在迫不得已的境况下也可以选择血祭,就是以鲜血入池,亲眷从旁陪伴跪拜,这也能暂时抚平阴兵的躁动。”

外乡人听得不太舒服:“那要多少血啊……”

“那可太多了。”妇人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所以啊,这种祭祀一定都要有家人陪伴,因为岳钧天血祭之后,整个人会被消耗得非常虚弱,得要他血亲给他聚气,施法什么的,反正就是神神叨叨那一套。不然你以为江夜雪和他闹得那么僵,他会允许江夜雪跟他们一起去浑天洞祭祀?都是有算盘的!”

外乡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点了点头:“受教了,受教了。没有想到岳家在临安还有这样一些传说,若不是亲来此地,我都完全不清楚。”

泥腿汉子挥挥手:“各个封王在各个封地都有自己的传闻,虽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不过没人能比当地人更清楚啦。比如咱们临安,最最清楚的就是岳家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就因为封王是岳钧天嘛。”

外乡人颇有兴趣地:“那还有什么传闻可以听?我请你们吃早点,劳烦大哥大姐,再讲些给我听好吗?”

这些人原本就喜欢说叨此类秘闻,哪怕没好处都爱逮着人讲,今儿偏偏碰上了感兴趣且还愿意请他们吃饭的,就更是高兴,于是那一桌人就又热热闹闹地谈开了。只是墨熄坐在原处,反复思考这他们所说的关于浑天洞祭祀的细节,心中忽生一阵不安。

岳家全家都集中在了那个洞窟里。并且岳钧天血祭完之后,灵力会削弱很多。再思及慕容楚衣昨日刚得知的三十多年前的真相……

陵园里慕容楚衣冰雪般冷淡冰白的脸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等我浑天洞祭祀完毕之后,我再去与顾茫见面。在那之前,我不会对岳钧天下手。”

墨熄忽觉得慕容楚衣说这句话时,倾注的或许并非是完全的真心。

而正当这时,忽听得闹市口一阵惊呼喧哗,赶早市的人们自动分作了两拨,一个浑身是血的岳家侍卫跌跌撞撞地自东城门处跑了进来。他半张脸都被撕破了,血糊糊的皮肉挂落,把周围的妇孺吓得作鸦雀散。

那侍卫拖着腿脚往岳府的方向走,但他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所以当他扑腾一声栽倒在地时,他做的不是立刻爬起来,而是往前挪蹭了些许,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路人,仰起头不管不顾道:“反……反……”

那路人吓得抖如筛糠,侍卫说话磕巴,他也跟着一起磕巴:“什、什什么?”

“反了……岳、岳家……浑天洞……谋反了……!!”他话刚刚说完,已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而亡。

墨熄倏地起身,脸色瞬间阴鸷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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