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半个时辰后,季斐然发现自己昏睡在桌子脚。风刮过膝盖,似要剜下骨头,疼得透彻。季斐然站起来,耸耸肩,抖抖腿,摁住关节,发现周围的人都没了踪影。
季斐然心正责备那二人未叫醒自己,又垂首看看那桌子脚,确实不容易察觉,也就作罢。摇摇晃晃想回家,路过一个房前,内灯火通明,里面有人窃窃私语。季斐然斗了胆,挪到房前偷听。不听则已,一听则面如死灰,寒栗子直竖。
季斐然先是不以为然嗤笑,老狐狸刚在那里装醉比真的还像,这会子堆头一窝人搞峰会,没准儿在搓磨着翻天。不过,想是一回事,真格的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里面约莫坐了七八个人,说话却不紧不慢,骎有灭此朝食之势。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他听个囊括无遗。才听没到两句,便有俩字蹦到他窗笼里:攻城。
季斐然平日的潇洒劲儿没了,摇扇子充哥儿的情趣也没了。这群老妖怪要知道他在这里,十有八九劫杀人而埋之,当下只想拔腿就跑,却猛的给下一个声音震住。
那些个人里,带头说话的是军机大臣常及,还有的,便是兵部的几个头目,巡抚,五王爷等等,都在季斐然算计之内。可是,说话的人声音他天天都有听到,还常常暗想那人是条老忠狗,就是皇上被几万个人踩得稀巴烂,他都会拼好来当佛爷贡着。
内阁首辅,刘虔材。
季斐然摇摇脑袋,努力保持清醒,忽然听刘虔材道:“那玩意你可放好了?”常及压低声音道:“放好了,在陈列室里。”刘虔材道:“可别让别人找着了,咱们想要推倒上头的,还要点时间。”常及冷哼一声:“朝廷的实力不及我等三分之一,安需俟机?”刘虔材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么多年你都等过了,这会子多等等,又有何妨?”
房内传出焦急的踱步声,唏嘘登时为之掩盖。半晌常及应了一声,保持缄默。
脚步声渐近。季斐然站在门口,给蜜蜂蛰了似的火里火发,又不敢挪动一下,一颗心挂在喉间,扑通扑通的自己都能听到。好在那人停在门口便站住,再说话,又是常及的声音:“刘虔材,我有一事想要问你。”刘虔材说着话,听去就像口称三昧的老和尚:“常中堂请说。”常及没回话,默了许久才道:“无事,我们继续讨论。”刘虔材继续扮演他的鬼乐官,波澜不惊。
一行子人七嘴八舌讨论开,季斐然提起裤腿,踮足走几步,大步走开。正欲溜到常府门前,却猛地想起陈列室。晃晃脑袋,往常府门前又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倒回去。来常家次数不多,但陈列室离正厅只几米远。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抵便是如此。
季斐然摸索到陈列室,瓶瓶罐罐,风雅字画,瓦棺篆鼎,色色俱全。常及是个波斯眼,什么玩意的古玩都收藏得有一些,季斐然常说他是李斯狗枷。陈列室大得惊人,却填满到无回声。
还未开始寻找,季斐然就已经放弃。朝廷重要,小命更重要。匆匆扫过一眼,倏忽发现古玩都是按照朝代顺序排列的。从商朝彝器,到秦朝的青铜器,皆无可非议。可在秦朝金玦与西汉琉璃珠中间,摆了一个铅釉陶器,以绿赭蓝三色混合。季斐然凑过去一看,心中暗骂常及个棺材楦子客作儿,傻也不能傻到这种境界。
唐三彩,这道儿绝对是个唐三彩!
搬起唐三彩,底下一个洞。月光下,里头白生生的,掏起来看,竟是个手卷。手卷打开一看,吓得两眼圆瞪,舌桥不下,直怀疑自己是黄汤喝多做梦了——起兵计划书。
天降闷雷一劈,劈得季斐然连来人都不知。
直到门外有人叹息一声,季斐然才回过神。那人说话很直接,直接到使季斐然不敢相信那是老狐狸:“季大人,你与老夫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何必僭越界限?”
季斐然未回头,只拿着起兵计划书看了又看:“周全~~真周全~~”常及道:“方才我知道你在门口,给你个几端,让你充瞎子。你非但不躲,还真探到屋子里来。皇上前些日子欲拿你性命,老夫还劝过他来着,现在看来,老夫也得替皇上办事了。”
连缓和的机会都不给他留,脑子保不住了。季斐然微微一笑,光芒万丈:“既然常大人都这么说,斐然又怎敢不照做?打个商量,起落你定,路子我选,也不枉斐然曾陪你吃过那么多花酒,当过那么多年朋友。”
常及摸摸胡子,仁慈得像活佛:“老夫一向宽待年轻人。”
匕首,白绫,枯井,绞架,虎头斩,鹤顶红。怎么听都是最后一个最顺耳。季斐然清了清喉咙,悠闲地往门外一站:“鹤顶红。”常老头也一副清淡德性,击了击掌,几个小厮便蹦达出来。
常及一句令下,不过多时,一个小瓶子便扔在季斐然手中。
季斐然看看那瓶子,虽无砍脑袋坚决,还得受一段时间折磨,可死相不错。且非重臣皇族,无权享之。生前活得憋屈,死后怎么也得高贵一次。上一回在玄武门外,便已和九门提督商量好,喝这玩意儿归去,可游信那傻小子半路杀来,无能消受。这次无人阻挠,必可喝个痛快。
心中念诸多,手上没动静。借着月光,季斐然看着瓶上自己的倒影,却发现自己再潇洒不起来。以前那种拿着毒药当水看,仰头,一杯到底的释然,没了。早死早遇齐小祚的信念,也没了。
想死好些年的季斐然,突然不想死了。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季斐然多年来自命正义,果是有了好报。就在常及准备催促他早些归西的时候,门前扑哧一声,烟雾四起。季斐然脑子一嗡,便已有人拖着他的手腕,往外拉去。
一路狂奔,冲出常府,才看清面前的人。宽阔肩膀,高挑身材,一双手磨了些剑茧,强劲有力,竟是封尧。季斐然正感古怪,封尧却像给包子塞馅儿似的,把他塞入马车。
狂奔后是颠簸,季斐然被抖得骨头散架,说话声都在上上下下:“九王爷,不是回去了么,竟抽出空子来救我了?”很是挑衅,却掩不住明显的喜悦。封尧回头看他,忽然柔声道:“我很久没见你笑了。”季斐然成了丈八罗汉,笑道:“我何时不笑了?”
封尧未回答,掀开帘子,看看窗外:“我说过叫你别去拨草寻蛇,这回没法子,你只能逃出京师,越远越好。我这就送你出城,等一切平定下来再说。”季斐然一怔,径自看着窗外发呆。
黎明降临,马车在驿道上辘辘奔驰,季斐然和封尧坐在车中,食不言,寝不语。好容易走了一半,却见人提着灯笼满大街跑,一边跑一边吼叫。原未留意,却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季斐然整个人都僵住。那人在喊:“齐大将军回来了!!”
不止季斐然,封尧也变成了泥胎。两人面面相觑许久,季斐然突然站起来:“停车。”
马车停住,季斐然慢慢踩下地面。封尧抓住季斐然的手腕道:“小贤,你知道这是假的。”街上的人提着的灯笼青焰孤寒,莹如云母。季斐然抬头看着封尧,眼睛眨也不眨。街上的人还在四处奔跑,路过季斐然身边时,稍停一下,放大声音吼道:“齐大将军回来了!齐祚大将军回来了!!”
季斐然眉头微绞,一脚蹬上车,坐回座位:“走。”
至城门的路上,车中更是鸦雀无声。
白虎门前,两个守卫东倒西歪地站着,满面倦容。封尧的马车到时,他们只用长枪象征性地拦截。封尧露出头,两人立刻精神抖擞,跪下请安:“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封尧道:“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其中一人道:“游大人回来,奴才们给他开门,便再睡不着,直接出来站岗。”封尧还未说话,季斐然便率先问道:“游大人回来了?何时回来的?去了何处?”封尧在车中握了握季斐然的手。
那守卫道:“回季大人,游大人一盏茶前回来,听他与随从说的,直接去早朝了。”季斐然眼中一亮,回头对封尧道:“我们回去。”封尧道:“小贤,不要急,极可能是常及在玩名堂,刚才在城中说齐祚回来的人,八成是他的眼线。别轻易进了他的网。”
季斐然道:“这次一定是真的,快回去。”封尧道:“游信回来又如何?你还是逃命要紧。”季斐然干脆不答理他,跳下马车,加快脚步赶回皇宫。
宫殿朱红,天灰蒙,门紧锁。门前站了两个人,一随从,一主子。一管家方从车上下来,正给主子换朝服。主子仰头看看宫殿,朝尚书府的方向看一眼。待衣服穿理完毕,顿了顿,迈上白玉墀,却似有感应一般,停下脚步,回头。
管家瞅一眼季斐然,又瞅一眼游信,突然拉住随从,开溜。
季斐然慢慢朝游信走去,顿时把前夜听到的事,全丢脑子后。直到走到他面前,才停下,含笑。游信拱手,回之一笑:“季大人,好久不见。”
季斐然又朝他迈了一步,双手扶住游信的肩,两人的距离顿时仅剩拳头般大。游信低头看了看季斐然的手,又抬头看着他的脸,睁大眼,不知所措。手慢慢游移到游信的脖子上,十指紧扣住细嫩皮肤,季斐然微笑道:“子望。”
游信生平第一次语吃气阻:“你,有什么事?”
季斐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千种风情,万分酥骨:“子望。”
游信的脸微红,头别过去,手背盖住双颊,试图消温。季斐然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扭过他的头,脸慢慢靠近,一个吻覆在游信唇上。
游公子游大人这辈子最嫉恨的事,则是失控,这一回同样不例外。原本一个温柔细雨的亲吻,一经失控,辙成了狂风暴雨的狂嚼。火燃起来,偏生在皇宫前,想灭也灭不掉。憋了一肚子的火,还得强忍着,坚持着,维持一整个早朝。
本等约着季斐然早朝后于宫前会面,可到了时间,哪有季斐然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