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第 33 章

次日清晨,季斐然被押出牢房,直奔皇宫。百官待漏,皆回首眼望之。季斐然靠在墙上,烂泥似的,也不尴尬。给人瞅了,还要瞪回去。总算给人踢了腿,方站直。
朝鼓响,朝烛明。百官鱼贯而入,却未见游信的影子。季斐然心中隐有不安,却只能坐以待毙。被人扣押进去,大臣们纷纷跪拜,摁倒葫芦瓢起来。皇上打头一个就是处理季斐然的事儿。季斐然被人按住双臂往前推,咬牙忍了身上的痛,昂头挺胸,大步笔直往前走,不像个囚犯,倒像个穿红缎子的新郎官,等着拜堂。周遭人的目光,全当是赞赏。
总算到了皇上面前,季斐然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皇上坐得老高,看不清面目,大黄袍子亮晶晶,龙纹顾绣,精致得七倒八歪。常及站在他身边,平静得像个如来佛。
季斐然冲他微微一笑,小声道:“常大人,听过一句话么:乳犊不怕虎。游大人可不省油,你弄倒了我,小油条还在呢。”常及冷哼一声,回首对皇上举起一卷折子:“启禀皇上,犯人季斐然在此,老臣列了他的罪状,请皇上过目。”
季斐然耸耸肩,无奈。他季斐然能犯什么罪?直肠子,尖嘴子,厚皮子,还是断袖子?
皇上坐在龙椅上,季斐然从未觉得他这么高。皇上只嘴皮子动了动:“游大人,你来念给朕听听。”话音刚落,游信从侧门中走出,似乎已等候多时。
季斐然眼前一亮,险些站起来,大喊子望。
游信一步步往前走,动作倒是平稳,却未正眼瞧过跪在地上的季斐然。季斐然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就差没吼我在这里。可游信最后停下,站在离他不远处,目光还会聚在皇上那处。一直骄矜的季斐然,突然忍不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子。
破,确实破。还很脏,处处血迹。难怪游信不看他。
游信乌龟爬似的摊开折子,乌龟似的念道:“启奏皇上,臣常及弹劾礼部侍郎季斐然,乃罪状七条:一,不思朝务,玩忽职守。二,妄行不法,迹近反叛。三,蔑祖辱亲,于事为甚。四,导欲宣淫,风气不正。五,贪赃纳贿,目无王法。六,屯结树党,欺君罔上。七,不咎肇渎,委过于人。臣以为,季斐然滔天之罪,绝不可赦,臣叩请皇上圣断。”
游信收了折子,季斐然大笑三声。
常及呵道:“季斐然,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皇上道:“季大人,你笑什么。”季斐然道:“无事,常大人逗哏都可以弄到奏折上,当真情趣横生,别饶风致。这前四条就罢了,后三条,真是打石头缝子里钻了,都和我季斐然对上号。”
常及面无表情道:“季斐然,认罪,皇上兴许还会开恩。”季斐然道:“我无罪,何来认罪之有?”顺便看了一眼游信,游信仍无反应。季斐然腹诽之,这游狐狸越来越沉得住气。
皇上道:“常中堂,你弹劾季大人,证据何在?”常及瞥瞥嘴,说话毫不客气:“老臣这就派人取证据。”言毕,回首传人。季斐然表情一僵,猛地抬头看他。
人早已准备妥当,立即就杀了进来。季斐然定睛一看,竟是自家的马管家,心下一紧,知道自己中了招,便只得冷笑。马管家扑通一下跪地,常及道:“老夫问你,你们少爷这个月花了多少银子?”马管家颤栗道:“启禀皇上,常,常大人,少爷这个月,花了九万两白银。”
整个朝廷顿时乱成一团,百官惊愕的惊愕,摇头的摇头。季斐然冷冷道:“马管家,真是辛苦你了。”马管家飞速瞥了一眼季斐然,又把头埋下去,浑身发抖。
常及递了个本儿:“皇上,这个月国库亏空,碰巧少了十三万两白银,其中九万已不知所踪,另外四万两,已在季府找到。”皇上命人拿了本子,翻了翻,合上,面色冷峻。
常及道:“另外,还请九王爷出来说说话。”封尧走出来,也未看季斐然,抖抖袍子,首下尻高。皇上道免礼,封尧道:“小,不,季大人确有结党之举。”季斐然怔了片刻,轻笑出声。
其实此事早已商量好,大事一成,各取所得,一人得人,一人得位。
皇上道:“此话怎讲?”封尧道:“启禀皇上,季大人曾邀臣弟饮酒,且于酒后妄欲以色事臣,劝臣与之结成私党,以图逆计。”皇上蹙眉道:“照你这么说,你们的事,是成了?”封尧垂着脸,面有难色:“臣一时色欲熏心,请皇上治罪。”皇上道:“那你们可有串通同伙?”封尧连连摇头:“臣弟若有二心,必遭天谴!季斐然还令臣嫁祸于常大人,臣,臣婉拒了。”
果是墙倒众人推。季斐然微微一笑,仍旧挺着身子板,直视游信:“子望,你信么。”
游信总算正眼看他,微笑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季斐然呆楞住,只傻眼看着他。
皇上道:“季斐然,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季斐然半晌不语。皇上微怒道:“季斐然,朕问你话,为何不答?”季斐然依旧沉默。常及道:“皇上,此事已证据确凿,请以见事免季斐然官,杖刑一百,禁锢终身,辄下禁止,视事如故。”
此时,一个人唰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皇上,冤枉,冤枉啊!犬子生性懒散,但绝对不会做出欺君误国之事!请皇上明察!”众臣一起看去,见季天策正跪在地上,老泪挂满脸,好不狼狈。季斐然跪行过去,扶起父亲,淡淡一笑:“爹,随便罢。”
季天策重重握住季斐然的手,哭道:“儿子,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怎会受此诬蔑!皇上请明察!”常及道:“尚书大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别说是季斐然了。”
季天策扯了嗓子道:“皇上,吾儿冤枉!请皇上看在老臣世世代代为朝廷效力的份上,替他讨回个公道!”接着爬到游信面前,磕头道:“游大人,游大人!我儿子身子本来就不好,再打,小命就没了!救救他,救救他!”皇上压根不看季天策,只问道:“游大人,这事你怎么看?”
游信沉默片刻,拱手道:“微臣以为,季斐然罪不可赦,须当问斩。”
此言一出,百官皆静。季斐然一身狼狈,茫然,不知所措。眨了眨眼,抬起肮脏不堪的脸,浅笑道:“子望,你说什么?”游信定定看着皇上,云淡风清。
季天策抓住游信的裤腿,嘶吼道:“游信,你在说什么?!耕牛为主遭你这狗东西鞭杖!枉斐然待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要如此待他?!你这没良心的废物!你不得好死——!!”
皇上不耐烦地挥挥手:“来人,把季天策带走。”
侍卫押着季天策往门外拖,季天策哭喊道:“皇上!皇上!!吾儿冤枉!皇上————”
一切平定之后,朝堂中沉寂得骇人。皇上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游大人,你与季斐然不是莫逆之交么。”其实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众人皆之,只心照不宣。游信道:“皇上可曾记得,臣曾许诺,若季斐然再铸成大错,臣必亲自诛之。今季斐然所犯之罪,区区囚禁,何能惩戒?”
“季天策一生为朝廷赴死卖命,他的儿子,也给走得体面些。给季斐然换套好点的衣服。明天辰时正刻,菜市,”皇上叹息一声,挥挥手,“斩了吧。”
常及面露喜色,跪下,磕头:“皇上圣明。”
皇上又一次长叹:“下朝。”
万岁爷及文武百官陆续离开,季斐然才为人压住胳膊,目光呆滞,浑身失力,背再也直不起来,头再也抬不起来。方走了两步,则见一人立于玉墀上,正是刘虔材。
刘虔材说有话要与季斐然说,侍卫先松了手。季斐然抬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神色恍惚地看着他。刘虔材道:“季大人,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季斐然依旧不语。
刘虔材道:“你没犯错,满朝大臣都知道。可是常及要你死,若不依着他,他就有借口起兵造反。希望你能理解游大人,他也是情非得以。用你的人头,可保天下数个月的太平,等除去内患后,皇上会将你厚葬,造福你的父母,将季斐然三字刻上皇家史册,让你名留千古,让人们世世代代歌颂你,悼念你。”
这话听去还真熟稔。当年由他告诉别人,现在,又由别人告诉他。季斐然轻笑一下:“替我转达皇上及游大人,谢谢他们的厚爱。季斐然今后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空旷的宫殿中,又一次只剩下一个人。季斐然走下玉墀,天上飘了些小雨,雨落如花,花烁如星。前方无边的道路,到底还是要一个人走。
一个人走到皇宫的涯涘,人生的尽头。
朱红宫阙,白马西风。江山如画剑如虹。豪情难谴,高唱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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