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过周印手上已经有一件麻烦了。

他刚刚收到一张传讯符文。

二十多年前,在他从周家村出来时,为了调查周家灭门之事,也为了救舅舅季荣,曾经只身闯入东岳平南军大营,见到其主帅惠钧,并且得惠钧赠灵隐剑,由此欠下对方的人情。他给了惠钧三张传讯符文,告诉他在十万火急的时候可以用,自己会找到他。

二十多年过去,来自惠钧的那三张符文从未被用过,周印几乎也要忘了这件事情,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当年二十多岁的惠钧,如今只怕也已近天命之年了,他若是一生顺遂,想将三张符文传给子孙后代,周印自然也没有意见,反正人情在惠钧手里,他想怎么用,都是他的事情。

但现在,惠钧突然用了符文,而且不是一张,是三张。

传讯过来的只有一句话:危急,救命。

惠钧在燃起那三张符文时,并没有抱多大的期待,他纯粹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了。

也许周印已经死了,他想到。惠钧虽然不是修士,但深知修真之人每走一步,比他这种常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还要凶险,一个不好就会丧命,况且就算周印活着,也未必能够解决他现在的境况。

惠钧看着周围污秽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墙壁,还有周围难闻的气味,苦笑了一下,他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还有他的家人……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虽然也身居高位,收受贿赂,奉承君王,可他深信自己与那些庸庸碌碌的官员,还是有所不同的,最起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东岳的江山社稷,上战场,他从不退缩,冲锋陷阵,他也身先士卒,不知为东岳打赢了多少场仗,为国家开拓了多少疆土,可到头来,竟要被人陷害,沦落到这等地步!

惠钧叹息一声,低头瞧见自己面前那个破碗,里头盛着半碗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水,但是借着头顶小格子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他依稀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须发斑白,面容憔悴。

他已经不年轻了,昔日英武无双的平南军主帅,常胜将军,而今也是垂垂老矣……

岁月不饶人。

惠钧自失一笑,正要抬头去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皱纹,忽然却停住手。

因为他看见一双鞋面。

鞋面很干净,视线往上,对方的衣服虽然是黑的,可却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但是这样干净的一身打扮,却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铁栏之内。

惠钧的目光与来人对上,失态地张大嘴巴,半晌才不确定地,轻轻道:“周兄?”

周印点点头:“你不是用符文唤我来吗,是要我救你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可也不小,在守卫森严的天牢里足够引来侍卫。

惠钧不由转头往外张望。

只听得周印道:“我已在这里布下结界,无妨。”

惠钧点点头,心情激荡无法言语:“真没想到……你还肯来……周兄风采更胜往昔了,想必修为已经大有所成了!”

他这种没有修炼的人,也看得出周印风仪不同凡俗,与二十多年前一比,简直如蒙尘明珠拭去灰尘,绽放出熠熠光辉。

周印嗯了一声:“我先带你出去。”

惠钧惊喜之下,又有些犹疑:“会不会连累到你?”

周印没说话,他掏出一张符文,递了一滴血在上面,将符文掷向地面。

眼前瞬间多了一个“惠钧”,低垂着头呆呆坐着。

惠钧看得张口结舌,他不是第一次看修士施法,却第一次看见这么干脆利落的法术,连咒都不必念。

周印没等他反应过来,抓起他便走,两人化作一道剑光,遁入那个小窗口。

来无影去无踪。

惠钧直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客栈厢房里,还有点恍如梦中的感觉。

旁边周辰略带不满地看着这个多出来的大蜡烛。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周印道。

“周兄,大恩不言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惠钧苦笑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二十多年前无意间的一个人情,能够在二十多年后救自己一命。

“只是我的家人,三日之后就要被押赴刑场,满门抄斩……”

周印颔首:“我去救。”

惠钧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忽然有点愧疚,当年应该多搜罗一些宝物给周印才是,相对于他的这种恩情,自己所付出的实在微不足道。

又听周印问:“你怎么变成这样?”

惠钧知他不熟悉东岳内政,也无意长篇大论,三言两语道:“我一直与右丞相蒋晖一直不和,又倾向左丞相一派,此番他在国君面前进谗言,说我功高震主,设法收了我的兵权,又将我下狱,意图赶尽杀绝。”

周印点点头:“蒋晖身边有几个修士,你可知道?”

惠钧记起眼前这人因为家门被灭一事,也是与蒋晖有些怨隙的,他想了想,道:“他身边高手不少,听说连元婴修士都有,光金丹修士就有三个,周兄,恕我直言,你现在虽修为高深,可双拳难敌四掌,只怕要从长计议才好。”

他心性尚算磊落,虽也与那蒋晖有血海深仇,却并不怂恿周印前去报仇,反倒还出言相劝,比起那些口蜜腹剑的修士,不知要好多少倍,这也是当初周印对他高看一眼,愿意给他三张符文的原因之一。

103、

屋外刚刚进入盛夏时节,外头紫藤花开了一簇又一簇,像瀑布似的从树上垂落下来,星星点点,白的紫的,十分曼妙。

树下成蹊,旁边摆上藤椅藤桌,观花赏景,别有趣味。

但此刻的惠钧,任美景入目,却毫无心情,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得起来走上几圈,只是碍于旁边坐着的人,不好失礼。

右丞相蒋晖对惠家一门赶尽杀绝,已经到了一刻也等不及的地步了,古来问斩大都选择秋后,但现在不过初夏,他就已经上禀国君,将惠氏一门押往菜市口问斩,而国君也应允了,今日便是行刑之日。

这会儿蒋晖并不知道天牢里那个“惠钧”是假的,本尊已经被人救了出来,把惠家先行问斩,只是想让惠钧尝尝孤立无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惠家问斩之日,菜市口人山人海,围了个里外三层,惠钧虽然不能亲至,却早已从周辰的开天镜里窥得一二,百姓们蜂拥着到现场观刑,是因为敬仰惠帅为人,东征西讨,为国家安定作出贡献,所以准备去帮惠氏一门收尸。

只是朝廷的情形却实在令惠钧寒心,出事之后,他所亲近的左丞相一派,已经被尽数撸了下来,左丞相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没法帮他说话,其他人慑于蒋晖的淫威,噤若寒蝉,东岳廷上,已然成为蒋晖只手遮天的一言堂。

惠钧征战沙场二十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到头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纵是有满腔热血也早就心冷了,现在他只盼能够救出家人,然后遁走他国隐居山林,安度余生而已。

算算时辰,这会儿也差不多该行刑了,周印只身前往,竟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人,纵然知道他本事高强,惠钧也禁不住再三忧虑。

再看旁边的周辰,一派悠然自得,正拈起手上的绿豆糕,咬下一小口,眯起眼,露出满意的神色,又把余下整块悉数送入嘴巴里。

惠钧苦笑:“小周先生真是……”

真是什么,他形容不下去了,本想称赞周辰镇定自如,但是在这一个时辰里,周辰趁周印不在,叫前面店小二送了一盘酱肘子,一盘藕粉圆子,两张葱油饼,一碗牛腩面,一碟海棠糕,一碟蜜汁豆腐干,还有一碟绿豆糕。望着桌子上一摞盘子,惠钧额头上挂了三道黑线。

他自然不知道周辰就是当年在军营里偷吃他那盘冰镇黄鳝的毛团,周印给他介绍时,只说是自己弟弟,惠钧就将两人的称呼改了改,周印称作大周先生,周辰称作小周先生。

周辰吃得多,但他动作十分优雅,就是一碟普通的绿豆糕,也让他吃出了宫廷晚宴的感觉,比惠钧所见过的那些东岳王族还要更像王族。

把所有吃食都解决完毕,周辰想着要赶在周印还没回来之前把盘子都让伙计收回去,免得留下证据回来又得挨罚,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擦嘴巴,道:“你担心什么,我家阿印的修为虽然不是天下第一,可如今能够困住他的人也不多……你家里人怎么那么少,才四口人?”他余光一瞥,瞧见刑场上的情形。

惠钧道:“我双亲早逝,也无妾室,唯有发妻和膝下一儿一女罢了,儿女是中年所得,如今年幼,都尚未成家,便受我连累至此。”

周辰拍他肩膀,赞道:“好,够专情,像我!”

惠钧冷不防被他一拍,差点没趴下。“……”

偌大的刑场上,只有四个犯人,还都是清一色的老幼妇孺,凄凄惨惨。

底下熙熙攘攘,围了不少百姓,被东岳官兵拦着,只能在外围看。

行刑官坐在上面,看了看天色,又望向旁边的人:“您看?”

那人冷哼:“你喊你的,看我作甚!”

他受右丞相蒋晖之托前来观刑,为的是以防有人趁此机会劫法场,但堂堂一个金丹修士,来做这种事情已是委屈,若不是碍于师门情面,和蒋晖能够给出的条件,他一刻都不会多待。

行刑官讪讪一笑:“那下官就逾矩了。”

又对下头喊话的侍卫示意,那侍卫随即高喊一声:“行刑!”

刽子手提刀,高举,待听得一声“斩”,手起刀落,便有四颗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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