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缘深情浅

徐行之被周北南扔上床时,疼得直吸气:“周胖子你报复我是吧?”

“药药药。”周北南忍了忍才没跟烧成了这德行的徐行之计较,“雪尘,快点,他快烧成炭了。”

温雪尘打开自己用来储物的戒指,将所带的药依次取出:“除了给你的百回丹,你还用过什么药?一一告诉我。若是药性相斥,那就不能用。”

若说起得病的经验,几人中数温雪尘是行家。

徐行之报出几个药名后,温雪尘从一堆药瓶中挑出一个,递与周北南,周北南取来杯子,将水调和至温,送到徐行之唇边:“自己爬起来喝。别指望本公子喂你。”

徐行之一口叼住杯子边缘,眯着眼睛对他乐。

周北南骂了他一声“没皮没脸”,随即认命地伸手扶住他的后背,喂他喝水。

温雪尘注视着徐行之,突然问道:“徐平生与你同胞所生,又有何仇怨,非要闹到这等地步?”

徐行之一愣,转头去瞪周北南。

周北南冤枉得不行:“……不是我说的。”

“的确,我只是路过,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事情。”温雪尘道,“我并非爱打听隐私之人,只想提醒你对他多加小心。今日之事……”

徐行之抓一抓浓密的头发,想要笑,但嘴角像是被人扯住了,怎么也无法像往日那样露出潇洒自在的笑。

或许在病中的缘故,徐行之极力想要隐瞒下来的心淡了许多,那些憋在他心里许久的话在他胸膛中抽枝发芽、野蛮生长,一直顶到了他的喉咙口。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兄长厌恶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毕竟我连这个名字,都是从他那里抢来的。”

“……‘徐平生’这个名字,本来是我的。”

徐行之的名字取自于“何妨吟啸且徐行”,徐平生的名字取自于“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徐平生五岁前,他都叫做“徐行之”。

在他母亲怀上第二个孩子时,父亲突然罹患重病,药石难医,一游方道士恰在此时经过徐家村,在收受重金,掐指细算一番后,此人指着母亲的孕腹道:“此胎为女子,阴煞颇重,伤人伤己,需得一在阳世五载的童男之名镇压,方能解煞消厄,得享太平。”

那狗头道士收了大笔银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徐平生就变成了徐平生。

这个名字起得仓促无比,徐平生不喜欢。

他哭着找他的母亲,想要回自己之前的名字,但母亲却抚摸着孕肚,无奈地劝慰他,为了自己的父亲,稍作忍耐。

待他离开后,徐平生在窗下偷听到,母亲口口声声地唤肚中的孩子“行之”,每一字都透着无穷的期待与希望。

……他讨厌这个未曾谋面的人。

事实证明,那名道士不过是招摇撞骗之徒。

母亲费尽千难万险产下的孩子是男胎。

父亲在弟弟出生十日后撒手人寰。

母亲为了操持父亲的葬礼落下了产后风,常常关节疼痛不止。

家里开始常年飘荡着腻人的药味。

甚至当鬼修过境,洗劫屠杀徐家村时,母亲就是因为行动不便,方才死在鬼修手下,尸骨无存的。

在徐平生幼小的心灵里,这一切的灾厄,都是那个抢夺走他名字的小孩儿到来后发生的。

但他不得不与这个小孩儿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兄长。

最叫他难以忍受的是,小孩儿居然不讨厌他,不仅前前后后地缠着他叫哥哥,还总爱抱着他撒娇。

母亲去世后,他卖掉了家里的薄产,带小孩儿到了附近的镇上,做了一家小酒馆的学徒。

他想安安静静地在此地度过余生,他甚至计划好了自己的一切:等他攒下足够的银钱,就把西街那间空置的凶宅低价买到手,修葺一番后,再请来道士和尚做法,开上一间供中年人饮酒的小馆子,拥有一个自己的家,他会娶一个不大漂亮、但足够温柔可爱的女子,生一群不算听话、但足够知足常乐的孩子,平静安闲地了此一生。

然而,徐行之却像是专程为了打破他的梦想而生的。

来镇上的第二天,七岁的徐行之就把比他高一头还多的镇霸之一揍了。

第三天,徐行之遍体鳞伤地栽倒在酒馆后门,肋骨断了三根。

徐平生不得不提前支了好几个月的工钱,替徐行之疗伤。

待大夫看过他的伤势,留下药方收走诊费后,徐平生质问他:“你为何要去招惹那群人?”

徐行之说话都不敢用力,气若游丝道:“……他们骂我。”

徐平生气得差点哭出声来:“你少给我惹点事情行不行?!”

你到底为何要生成我弟弟?我上辈子欠你的吗?

徐行之咧开嘴,笑得很歉疚:“兄长,抱歉。”

训斥过后,他望向徐行之下陷的胸腔,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刺眼得紧,胸口里撕扯着疼,竟颤抖着想要伸手抚摸。

徐行之有点惊异地望着他:“……兄长,你哭了?”

徐平生立即收回手来,抹了两把脸,面上重归冷淡:“谁哭了?”

待他伤好后,徐平生从仅有的积蓄中忍痛拨出一部分钱款,送徐行之去上学。

“母亲生前叮嘱过我,一定要送你去开蒙。求你好好读书,不要惹是生非了,可好?”

然而这也只是奢望罢了。

徐行之不知怎的,竟与镇上那帮浪客闲人混得熟稔起来。

他自然不会去随他们行欺凌之事,撞见他们有妄言妄行,反倒还会上前制止,双方一言不合,免不了就是一顿互殴。结果揍来揍去,徐行之居然在无形中有了自己的拥趸和小弟。

徐行之天生长手长脚,相貌潇洒,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走在街上就已经有了意气风发的神采。他不滞于物,亦不乱于情,似乎没有事情什么能叫他感到难过、羞耻或是悲伤,徐平生最常见他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这般高兴。

有时他从街上走过,阁楼上的少女会往他身上抛花。他接了花来,会在唇畔亲上一口,惹得少女们脸红不已。

他自从九岁起就再不向徐平生要钱,他在镇里四处做短工,赚来的钱大头交给徐平生,其他的都换了酒来。

他能饮酒,也爱饮酒。

徐平生在此之前,绝不能想象一个黄口小儿在十一岁时就能醉酒放歌,与他们私塾的一名性格狂放的教师行酒令,张口便是张扬的“十方问道,千金换半日清闲”。

但这样的徐行之耀眼得太过分,衬托得那个在酒馆里擦桌倒酒的年轻人平庸得不像话。

徐行之偶尔从酒馆门口经过,对徐平生扬声招呼道:“兄长!”

和徐平生一道忙碌的小倌儿艳羡地看向徐行之,问徐平生:“那人是你弟弟吗?”

徐平生淡漠得连个头都不想抬:“不认识。”

……要是真的不认识就好了。

然而某日,他却不得不认识他了。

当年把徐行之打成重伤的镇霸之一来他所在的酒馆饮酒,酒酣耳热之际,点名要见徐平生。

徐平生擦了擦手,心惊胆战地去了,却不想那人见了他便是好一阵抱歉,搞得徐平生一头雾水。

那人大着舌头对他解释:“当初……当初你和行之刚入镇的时候,我看你瘦弱,就从背后踢了你一脚,没想到行之小小年纪就那么记仇,蹲在我家门口一夜,专等着用砖头拍我那一下……我与行之现已修好,我知道你是行之的兄长,还盼你不要,不要计较……”

徐平生都不记得那回事了。他因为寡言又胆小,从小被欺凌到大,哪里会记得谁在什么时候踢了他一脚。

但他清楚地记得,当初他问徐行之为何打人时,他的答案是轻描淡写的“他骂我”。

这事叫徐平生忍不住心软了一些。

谁想不过三日,他们这间小店中迎来了一名足踏雪履、衣带当风的俊美修士。

因为小时候母亲遭骗之事,徐平生对修道之人本无好感,然而此人言行举止都与那野路修士大相径庭,实在叫人很难对他生出恶意来。

他说话的腔调很软,温和到不可思议:“听说你们方圆百里间,数这一家的黄酒最好。我听道友说起,特行千里,前来一品。”

徐行之今日恰好到店,想把这月的银钱交给兄长,一听这修士说话有趣,便主动请了他一坛店中上好的黄酒,与他对酌相饮,不在话下。

这修士爱酒,但显然不擅酒,不出半坛便醉得不省人事。徐行之替他收拾一番,背他去了附近的一间道观歇息。

第二日,徐行之回到店中,不无兴奋道:“兄长,昨日那位道士说是与我一见如故,测过我灵根,亦说我有灵性,问我可否想入道门修行。”

徐平生倒不意外。或者说,徐行之此种性格,做什么他都不会感到很意外:“那很不错。你若信他,便随他去吧。”

“兄长,同我一起走吧。”徐行之将手撑在酒垆边,眼中摇荡着真切的恳求,“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想与兄长在一起。”

或许是前几日那镇霸的到访软了他的心肠,或许是心中对那修仙问道、长命百岁之术有所向往,又亦或是源于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他鬼使神差地答允了徐行之这个荒唐的请求。

他辞了工,与徐行之共同登上了风陵山。

起初半年,他与徐行之同为外门弟子,二人相携,从打扫明堂、背诵道经等等杂芜小事做起。

徐平生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从这里,他与徐行之皆是从零开始,他心中不像徐行之那般,对凡尘有诸多杂念留恋。

他想,自己在这里或许能做得比徐行之更好。

然而,在二人双双入门半年之后,徐行之突然销声匿迹了十日有余。

在徐平生担忧不已时,将他们带入风陵山的新任山主清静君突然召开收徒大会,宣称徐行之灵根卓著,颇具慧性,乃天意所属,遂拔擢为座下首徒。

满堂哗然之际,徐平生只觉满腔悲愤。

只十日,徐平生与徐行之再度相距云泥。

天意所属,天意所属,他徐平生不管再勤勉,终究竟是输给了虚无缥缈的“天意”二字。

当他还毫无修为时,徐行之已轻松突破炼气三阶。

当他费尽心力,终于爬上炼气之阶时,徐行之已经成功筑基。

当他为了突破炼气五阶日夜苦熬时,徐行之却已成为天榜之首,七情过纵,性情淋漓,何等风光。且徐行之眼看已至金丹大圆满之际,很有可能成为四门同辈中最先修炼出元婴之体之人。

徐平生扔掉所有徐行之偷偷赠与他的修炼秘诀与珍宝,靠自己一步步艰难地爬至现在的地位,却仍望不见徐行之项背分毫。

有些弟子曾看到徐行之来弟子殿找徐平生,便羡慕地询问他道:“徐平生,徐师兄是你何人?我听见他唤你兄长……”

徐平生凉凉道:“我与他并无瓜葛。”

有看不惯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态的弟子在一旁笑话他:“他怎会是徐师兄的兄长呢?徐师兄那般恣意开朗之人,会有这么个闷瓜兄长?”

“这倒是了。师父疼爱徐师兄,四门共知。徐师兄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法宝都够我们轻轻松松爬上筑基修为的,倘若他真是徐师兄兄长,怎会还和我们混迹在一起?”

说罢,闲谈的弟子们一起大笑。

徐平生和他们一起笑,笑得脸颊发僵。

碰过几次软钉子后,徐行之便不再来烦扰他了。

徐平生本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清心修炼了,然而某一日,有一女子找到了他,朗声问询:“……你就是徐平生吗?”

与那女子初一照面,徐平生生平第一次有了喘不过气的感觉。

少女一头乌发被飘飞如蝶的发带束起,雪肤红唇,肌骨莹润,却令人丝毫提不起欲念来。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一股清正雅气,将那原本足可叫人为她烽火戏诸侯的容貌中和了七分。

在她之前,徐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见之便倾心失语,半字难出。

少女俏皮地歪歪脑袋,再次笑问:“你是徐平生吗?我名为元如昼,是广府君座下次徒。”

徐平生难得真心地展露出一点笑颜来:“我是。请问元师姐,寻我有何事?”

“是徐师兄叫我送些新鲜糕点与你。”少女提起那三个字时,眉眼间尽是无法掩饰的喜爱与倾慕,“……你是徐师兄的什么人呀?我看徐师兄很是关心你。”

……徐师兄。徐师兄。徐师兄。

徐平生站在三月的春光里,周身却冷得像是被雪水流遍。

许久之后,他听到自己木然道:“我只是他的同乡而已。”

——假如一切都站在徐平生的视角看,徐行之是个多么叫人厌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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