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生挥剑,轻而易举地割断了眼前人的颈项。
皮肉撕裂,头颅飞出,他夺住那被血瞬间渍染成血色的缥碧发带,一脚踏上无头尸的后背,另一手上所持的鱼肠剑一甩,一线血珠飒然落于通天柱之上。
手提人头的徐平生剑花绕身,煞气腾腾,数十身着风陵山服饰的弟子包围着他,莫敢逼近。
他有一只眼睛的瞳仁染上了可怖的鸦青色,一身素色的竹枝长袍之上已是漫江碧透,大团大团的血花在其上绽开来。
“叫九枝灯……滚出来!”他低吼着,“把我弟弟,还给我!”
他的嗓子像是吞过炭,吼声已不似人声。
“谁是你弟弟?”一把清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当初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认识师兄吗?”
听到此话,徐平生先是露出了吞了一根针似的难受表情,待他仰头望去、看清上方人是谁,眼里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纵身跃起,数步踏上通天柱,步履稳稳落在绘有八仙浮雕纹的柱身,以踏浪之姿直奔九枝灯而去。
九枝灯垂眸看向徐平生,拇指挑起佩剑的剑柄,让腰间悬挂着的一点寒芒钻出鞘来。
细薄的剑身上映出了徐平生泛着血丝与杀意的双眼。
然而未等九枝灯剑身全部出鞘,一股气势磅礴的剑气横空斩来,斫于通天柱上,溅起万千星华,也截断了徐平生的去路。
见状,九枝灯放开了手指,任剑刃重新滑入剑鞘,原本已经被杀意激扬而起的缥色发带也重新柔和地垂落在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看清操纵剑光之人,徐平生睚眦尽裂:“卅四!你他妈……”
话音未落,他腹部便猛地受了一靴。
卅四一脚把他踢下了通天柱,徐平生的身体毫无保护地砸落在地,硬生生把青石板砸出了数道裂纹。
卅四的佩剑仍插·在通天柱侧面,蜂鸣阵阵,纵剑之人翩然立于其上,抱臂挑眉,朝高处的九枝灯招呼:“小公子,近来可好啊。”
九枝灯不喜寒暄,冷冰冰指向倒地呻·吟着的山中弟子:“你是来问好的吗?”
卅四手一摊,笑盈盈地辩解:“误会,都是误会,我来是为了他。”他一指底下被层层刀兵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徐平生,“他偷跑出来。我只是来把我养的狗抓回去。”
“是吗?那为何要触动风陵的守山大阵?”
“好玩啊。”卅四理直气壮地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奇心重。听说风陵守山大阵循古法,依诡道,有千机之变,阵眼处更是剑落如蝗,便想来见识见识。”
九枝灯注视着卅四,而卅四也毫无畏惧,笑眯眯地看回去。
卅四是廿载之弟、魔道杀神卅罗的侄子,也是卅罗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亲人。
他自小在卅罗身旁长大,酷爱剑术、不遵尘规,包括三庭五眼、玉立长身,甚至鸦青色的眸色都像极了卅罗。
然而他与卅罗最不像的,是他志不在嗜血杀伐。
也正因为此,他才有资格被当年的徐行之视为挚友,因为与他过往甚密,徐行之还挨过打。
“下不为例。”九枝灯眉心微锁,“守山大阵我已叫弟子关闭,下次再擅自闯阵,若是得不了全尸,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卅四极其遗憾地“啊”了一声,用空剑鞘搔一搔头发:“真没趣,我说怎么刚刚破完外侧封印,阵法就停了。”
九枝灯不打算接他的话:“你的狗隔三差五来我风陵搅扰,疯言疯语,方才还杀我弟子。这要如何算?”
卅四低头看向徐平生的方向,纵身跃下之时,顺手将佩剑拔出,轻捷落地,恰好落在徐平生旁边。
他露出惯常的轻佻笑容:“……忍一忍罢。”
不等徐平生应声,他便是手起剑落,从他脖子处下手,利落地斩下他的头颅,溅起了一地污血。
原本警惕着徐平生、担心他会随时暴起的众弟子见状纷纷退避,谁也想不到,卅四竟然就这么下了狠手。
徐平生的眼睛仍睁得溜圆,鸦青色和黑色的单眸一明一暗地瞪视着天空。
他一头掺白的乌发被卅四提垃圾似的提起来,冲着高处的九枝灯轻晃了一晃:“喏,瞧瞧。这样你能消气了吗?”
那浓重的血腥味翻卷滚动着向上飘来,九枝灯神色未改,平静道:“我要一个死人脑袋作何用处。”
卅四蹲在地上,笑吟吟地抬头望他:“这不是给你出气吗?当年你初回魔道,行之找到我,跟我说你性情闷,说让我多逗逗你,好叫你别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我答应他会照做的。……怎么样,这样你能出气了吗?”
提到那个人,九枝灯的眸光瞬间软成了一片泛波的镜湖。
……师兄。
但这样的温情也只流动了一瞬,便又覆盖上了一层霜冰。
九枝灯伸出手来:“……把他的尸身交与我。”
“这可不行。”卅四用一种耍赖的口气笑道,“我也答应过行之,他看重的人,我都得为他保护好。”
“那你可挑错人了。”九枝灯冷笑,“这人是最不配得到师兄的看重的。”
卅四愣了愣,随即才用一副非常想得开的口吻道:“挑错便挑错了。左右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猫狗也能养出点感情来吧。”
九枝灯望着卅四。
时隔多年,他仍是这副模样,笑起来没心没肺,仿佛天大地大,没有任何值得他费心忧虑的东西。
九枝灯记得清楚,他当年第一次回到魔道总坛,托病闭门数日之后,卅四敲响了他的门。
九枝灯并不打算开门,佯作听不见,只静心参阅魔道近年来的族谱,强行记住那一个个未曾谋面过的名字。
不多时,他殿门的窗户突然被人拱了开来,卅四这张带着这般万事不关心的笑容的脸突兀地出现在了那里。
他开门见山地招呼道:“小公子好啊。按辈分,我勉强能算是你表哥。”
九枝灯对他并无兴趣,但仍依礼节起身相拜:“表哥。恕我耳拙,未能听到敲门声。”
这样的软钉子,卅四半分不介意,笑眯眯地咽了:“你以前大概没见过我,你出生到被送走的那几年,我恰好在闭关修行,参悟玄道。不过我想你一定是听过我名字的。……我叫卅四。”
九枝灯正在脑海中搜寻几个表哥的姓名,听到这个名字才愣了一下:“……是你?”
卅四扶着架起的窗棂,笑道:“是行之叫我来的。他答应我,只要我每隔两天回总坛看你一次,陪你说上半个时辰的话,下月他就趁着出门伏妖的时候,天天跟我比剑。”
似乎“比剑”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好事,提到这两字,他乐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他说,时间不在长短,随你定。要是我来得多了,你说不准还会烦我。”
从旁人口里听到“行之”二字,九枝灯强作淡然,声音却激动得微微发起抖来:“……师兄……”
若不是有他陪伴,九枝灯回魔道总坛的那段时间会难熬无数倍。
现在,注视着这张笑意不减的脸,以及被他提在手里的徐平生人头,九枝灯松了口:“……没有下次。他若是再不请自来……”
卅四笑道:“没有没有,不会有了。……对了,行之现在如何了?”
现在听他提到“行之”,九枝灯稍稍缓和下的面色倏地紧绷起来,满目警惕之色:“……你当真只是来抓狗的吗?还是想要来把师兄带走?”
卅四倒是承认得爽快:“他是我的旧友。十三年不曾得见,就想来看一看。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九枝灯冷硬拒绝道:“不必。师兄不见任何人。”
卅四吹了声口哨:“真是不讲情面啊。”
“速速带他离去。”九枝灯略有烦躁地背过身去,“倘使再叫我看到他,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受点皮肉之苦就算了的。”
卅四背着徐平生无头的尸身下了山。
他的竹枝袍被血彻底泡湿,身体仍在抽搐,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一跳一跳地极力反抗着最终命运的到来。
卅四提着他的脑袋,背着他的残躯,一路走到风陵山下一处废弃的草堂。
卅四知道,这间草堂是先前徐行之修的。
他还问过他,为何心血来潮要修这么个东西,徐行之说,本来是有人要来住的,但是现在那人来不了了。
卅四好奇,既然那人住不成了,你还修它作甚。
徐行之说,修一座草堂有什么打紧,又不费事,就当是了自己一个心愿吧。
当时卅四就笑话他,徐行之你这么有禅心,为什么不去修佛呢。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风雨飘摇的破草堂还真派上了用场。
卅四把人往幽苔暗生的角落一丢,慨叹一声“重死了”,随即从怀里掏摸出一副针线来。
那是女子才用的针线,细针,棉线,这样的小工具本与一双握剑的手不相配,但这针线落在卅四手里却驾轻就熟、翻转如龙。
不一会儿,徐平生的脖子便回到了他身体上……借靠着一圈密密匝匝的针脚。
待徐平生脑袋回到身体,卅四伸手抚摸着他僵硬的眼球,感受着那球状物开始软化并左右转动起来时,方才撤开手。
徐平生坐起身来,抬手抚摸着密布在颈间的针脚,目光迷茫地望着卅四。
卅四上去就是一脚:“怎么回事,怎么又犯病了?”
徐平生微微歪头,似乎不解卅四在说些什么。
卅四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脑门儿:“上次没了胳膊,上上次断了腿,都是老子四处找尸体给你拼回完整的。……这次又是脑袋,下次你还打算砍下点什么来?啊?”
他瞄了一眼徐平生双腿间,没轻没重地上手抓了一把:“如果这玩意儿没了那可就热闹了。”
徐平生终于有反应了:“……拿开。”
大概是脖子和脑袋分开的时间有些长,徐平生说话的声音极沙哑,喉咙像是被烙铁烫过似的。
逗完徐平生,卅四心情好了不少,把手抽回,端详起徐平生颈上的缝线,满意道:“行之说得对,提得起重剑,就得拿得了针线。这般多加练习几次,的确能叫剑路更缜密细致一些。”
听到“行之”二字,徐平生似是有所触动,将腿缓缓合上,试着起身。
卅四一把按住他撑在地上的手:“干嘛去?”
徐平生:“行之……弟弟。”
卅四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拍完才想起这脑袋脆弱,又顺势摸了两把:“跟你说了多少次,见不着的。……我都见不着。”
徐平生眼中充血,字字道:“他是你的弟弟。你,求他,他让你见。”
卅四立即撇清关系:“……表的,表的。什么叫一表三千里你懂不懂啊。”
徐平生瞪着他,左眼鸦青,右眼乌黑,在草堂昏暗的光线中呈一明一暗两色眸光,就像一只发怒的猫:“他要把行之,还给我。”
卅四无奈:“别想徐行之了。快去睡觉,只要睡一觉就能忘了他了。”
徐平生固执地:“行之在他那里。不好。他会害……行之。”
卅四有点急了:“你知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想取徐行之的性命?让他出来,倒不如跟着九枝灯。”
“不行。”徐平生重复,“不行。弟弟,我的。娘说,照顾好他……”
卅四提高声音:“听话!”
徐平生呆呆道:“小时候我带他。我叫他,滚开;他叫我,哥哥。我得把他找回来。”
“我他妈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醒尸,一点话都不听。”卅四见呵斥起不到作用,气急地点着他的脑门,“老子当年就不该把你从山里捡回来。”
徐平生这才从回忆中脱身:“……不要你管。”
“你要不是也姓徐,我管你作甚。”卅四说,“跟我走,你要是再敢偷跑一次,我就把你腿打断……算了,打断你也觉不出疼来。”
“去哪里?”徐平生费劲想了想,“……去找元师妹吗?”
卅四知道他清醒的劲儿过去,又开始犯迷糊了,如获大赦,哄着他道:“嗯嗯嗯,元师妹元师妹。”
徐平生皱起眉,张望四周:“我们现在在哪里?”
卅四信口胡扯:“一座荒山。”
徐平生:“为何来这里?”
卅四看着徐平生的脸:“鬼才知道为何要来这里。”
徐平生扶着墙想要起身,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满身的血迹,不觉蹙眉,而卅四也懒得解释,把自己同样被染污的外袍一扯,劈头盖脸丢到徐平生脸上,径直道:“什么都别问,把脏衣服脱下来,衣服反穿。”
卅四的外袍也四处蜿蜒着徐平生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好在他外袍厚实,反面又是玄色,倒穿的话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徐平生面对卅四,顺从地除下了衣裳,层层衣裳顺着修长小腿委顿滑落在地,但他却毫无羞耻感。
卅四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徐平生。
徐平生双肩,腰部,大腿根和双膝都有着一圈圈密密的缝合痕迹,像是被五马分尸过、又被人草草缝合起来的傀儡娃娃。
裹好衣裳,徐平生说:“走吧。”
话音刚落,他就往前一栽,砰咚一声面朝下摔倒在地。
卅四这才发现,他的左小腿以不大正常的形状往旁边翻折着,刚才站起身来的时候也是全凭右腿发力。
……大概是从通天柱上摔下来的时候弄伤的,然而徐平生早已丧失痛觉,对此一无所知。
真他妈麻烦啊。
卅四恶狠狠地想。
眼看徐平生要爬起来,卅四索性一弓腰,就势把人扛在了肩上:“趴着别动,妈的一会儿再摔一跤,把脑袋摔掉了,还得再给你缝一遍,不够麻烦的。”
徐平生很不高兴:“放我下来。”
卅四才不会理会他,扛着他迈出破庙:“人家都说醒尸时时处处听主人的话,让往东不敢往西。你倒好,净跟我龇牙咧嘴了。”
所谓醒尸,是用已死之人的尸身炼成的奴仆,醒尸拥有自己的头脑、意识,然而与生前不同,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
但卅四在十三年前捡回身边的徐平生,准确来说,只是半条醒尸,像是炼化不成功后被人丢弃的。
他时而有着正常的认知,时而又混沌不堪,一旦清醒过来,他会不远千里地跑来风陵山,管九枝灯索要他的弟弟徐行之。
然而一觉醒来,他又会尽忘前尘往事,只是偶尔念出几个熟悉的人名。
最糟糕的是,他不像一般的醒尸,即使认了卅四做主人,也只会在心情好时听从他的吩咐。
最后,还得是卅四这个主子扛着徐平生下山。
徐平生困倦极了,伏在卅四肩头打瞌睡。
在睡梦之中,他犹自含含糊糊地梦呓道:“弟弟……”
卅四叹了一声,回首望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色中的风陵山:“……既然这么在意,何必当初呢。”
现在,四门及魔道诸事都由九枝灯一手掌握,卅四在从前便是闲散之人,从不插手魔道内务,现在更无法对九枝灯的所作所为加以置喙。
他能做的,也只是带着徐平生远离风陵,越远越好。
至于徐平生下次恢复记忆时,会不会再跑来风陵闹事……
再说吧。
徐平生走后,九枝灯没有动用灵力,而是缓步从通天柱走回了青竹殿。
这一路上的一切都如旧日之景。
在他走后,风陵山遭过一次雷劫,青竹殿前几棵树龄百年的松木遭了殃,被劈得根土焦糊。
经过清静君吩咐,徐行之指挥,弟子们又种了几棵年轻的橡木下去。
九枝灯入主风陵山之后,授意把这几棵橡木铲去,又从千里之外搜寻了几棵与他记忆中形貌相似的松树,移植到了殿前。
——树仍在,人却已是面目全非。
从通天柱到青竹殿,共计七百六十八步,九枝灯稳妥地走完这一程,推开殿门,把一切喧嚣隔离在重重门扉之外。
……死寂一片。
不管是有人在殿外喊杀震天,还是有人在殿内哀哀夜泣,门内门外的人都互不相知。
九枝灯坐上殿内主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盛装朱砂所用的浅口圆砚,指尖灵力微动,眼前登时是一片高速运转的物换星移。
待他再睁开眼时,他已离开了青竹殿,身处于一片热闹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色的暮意降临了这条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刚刚拉开帷幕。
他身旁是卖澄黄色皂儿糕的摊贩,整条街以这一点而起,延伸出了无限的热闹与辉煌。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地面上淡淡土腥味里掺杂着一股叫人心安的甜味儿。路旁的茶馆中煮着酽茶,茶香沿着窗户徐徐卷出,与满街的世俗香气中浑然混为一体。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股潮湿的腥风,小贩们敏感地辨认出了这落雨的信号,纷纷支起雨棚。
身着清净白衫,衣袂飘飞的九枝灯在灰扑扑的街道上行走,显得格外秀丽突出,然而小贩们却视他如无物,兀自叫卖,招徕客人,彼此说黄段子逗笑,惹得路过的少女怒瞪。
九枝灯直奔一间临街的青砖瓦房而去。
那瓦房里满布温暖的烛火光辉,飞虫丁丁地撞在透光的明纸之上,留下一片片乌黑的污渍。
当九枝灯穿过栽植着葡萄架的小院、推门跨过木制的门槛时,便把一股风雨的味道带入了房中。
堂屋里收拾得很是洁净,一桌三椅,几亮窗明,正屋中央的墙壁上镶着“凝辉钟瑞”四字牌匾,墨汁淋漓,下笔畅快,其意气之张扬,看得出来是出自于一个嚣张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摆碗筷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来,笑道:“梧桐,回来了?”
九枝灯浅浅点头:“嗯。”
站在门前的已不是白衣飒踏的九枝灯,而是一名顶着温暖笑颜的少女,一头云鬟梳得齐齐整整,鹅黄色的衣衫被门外的风吹得翻卷起来,勾勒出初熟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长还没回来。”
九枝灯听见自己说:“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鬓侧的云发朝后拢去,露出淡粉色的耳朵。
转瞬之间,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青砖小楼、雨棚、灯笼、小摊、茶馆尽数消失。
背对着他忙碌的父亲、说黄段子的小贩、被惹恼的少女、煮茶的小童,都化为一道道幻影,从四面八方飞涌而来,归于九枝灯一身。
不消片刻,街道变为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唯有电光雪亮亮地扯开天空虚假的幕布,露出了真实而又可怖的嘴脸。
九枝灯立在光秃秃的旷野上,业已恢复本相,素衣如雪,但在如此空荡的地方,他如鹤一般的身姿简直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觉。
一切世俗之声还残留在他耳中,阵阵回响,他睁开眼睛,略有茫然地转动着血红的双眼。
他把双手往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
师兄,快些回来吧。
这里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啊,也是我想要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你的床、书桌、房屋,你的朋友、家人、挚爱,都只有我一个。
这还不够吗?这难道不是师兄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吗?
九枝灯深深吐出一口气,抓了个空的双手颓然垂回身侧。
登时,无数幻影从他身上分裂而出,灯火再度辉煌,人声再度鼎沸,尘世的烟火气将电闪雷鸣的可怖感消去了大半。
九枝灯转身,缓步来到弥漫着徐行之气味的房间。
徐行之自十二岁起便与道家结缘,日日焚香洒扫,因而身上有一股好闻至极的沉香木香,这股气味渗入了他的骨子里,即使换了一具躯体,也依旧清晰不已。
九枝灯往房间一隅看去,仿若看到了几月前坐在那里的徐行之与自己。
青年左手持笔,挥毫泼墨,而少女紧紧贴靠在他右臂之上,眸里光芒流转。
青年笑着扯一扯她的发辫:“闻什么?小狗似的。”
少女温声道:“哥哥,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青年失笑:“从小便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他扯起自己肩部的衣服,轻轻嗅动几下,“我怎么闻不到。”
少女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笑。
青年也乐开了,用黄梨花木所制的右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回到此时。
九枝灯坐上了那张徐行之睡惯了的床,缓缓用指腹抚摸着床头的清雅雕花。
他喃喃自语:“……师兄,我们明明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为何要写那样的东西呢。”
随着低语呢喃,他的手指一分分发劲,将那雕花捏出一条条斑驳的细纹来:“为什么还要想起孟重光?……孟重光就那般叫你难以割舍吗?”
他用力呼吸着,试图平息在胸腔里翻滚的怒意。
房间外传来了“父亲”的呼唤:“梧桐,出来吃饭啦。”
须臾过后,那洋溢着鹅黄色暖光的少女出现在了徐行之房间门口,负手浅笑,眉眼弯弯:“……来啦。”
……没关系,师兄,小灯把这个世界为你保留着。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我们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我做你的妹妹,以后也可以做你的爱人。
师兄,快些回来吧。
蛮荒之中的高塔外围。
众弟子在昨日烧尽的灰窝上再次点燃了一堆火,靠此取暖。而温雪尘却坐得离他们很远,独自一人把玩着那碧玉铃铛。
有弟子靠近了他,先是恭敬地一揖,继而开口道:“温师兄,来取个火吧。这蛮荒太冷了。”
温雪尘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铃铛仍在他指尖翻转盘桓,一圈圈旋绕着,发出脆亮的叮当声。
这弟子并不是单纯问他是否需要取暖来的。
他小心翼翼道:“温师兄,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待多久?”
“等不及了?”温雪尘一把将铃铛握于掌心。
被一语戳穿心事的弟子回头望了望其他满眼期盼地望着他的弟子,心一横,解释道:“大家在此地等了二十来日了,都不曾瞧见孟重光他们的踪影……我想……我们想,是不是先回去比较好。”
“很好。”温雪尘抬起头来,眸光如雪,“返回现世后,你去向九枝灯复命?”
那弟子思及此事,脸色微变。
“你去告诉他,你连徐行之的行踪亦未打探到,便等不及要返回现世。”温雪尘悠然道,“你猜他听到你这样回禀,会如何对付你?”
“可是,我们总等在此地也不是办法。”那弟子支吾着,“……若是孟重光他们不再回来了呢?”
“那你们想如何?”温雪尘厌烦这样不过脑子的提问,“我们是要不管东西南北,任选一条路追过去吗?你愿意做这样的无头苍蝇,我不愿意。再者说,孟重光选于此处安身,自然是有其道理。附近唯一的威胁封山最近也受到孟重光重创,想必一年半载之内也不会轻易来犯。我们待在这里,最是安全。”
他微喘两声:“况且,蛮荒之中,神眉鬼道、殊形诡状之物颇多。若是一路去寻,我自是能保命的。但你们的性命安危,我可不能保证。”
温雪尘虽然坐在轮椅之上,身处低位,给人的压力却极其强大,那弟子被温雪尘一番话刺得浑身发紧,狼狈告退:“是……是。”
那弟子白着一张脸,仓促地离开了。
温雪尘倚靠在轮椅靠背上,摩挲着自己略有些发烧的眉心。
这么一长串话说出来,对他的精神是极大的损耗。
但他仍在轻声自言自语:“……还有,你难道以为我们出得去吗?”
说着,他淡色的唇嘲讽地往一侧挑去。
进来前,九枝灯可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会为他打开蛮荒的大门。在那时,温雪尘便对他将要面对的事情有所预感了。
……九枝灯不过就是想报复他偷窃蛮荒钥匙、私自把徐行之投入蛮荒的行为而已。
但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放任徐行之将那话本继续写下去,必然会惹下大祸。
九枝灯明知那后果有多严重,却因为存有妇人之仁,优柔寡断,那么自己便帮他做个决断,让徐行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掉孟重光。
此举一箭双雕,既能了结孟重光这个大麻烦,同时,徐行之返回现世,按他的柔软心肠,也断然不会把那话本继续写下去。
谁想徐行之就这样随孟重光走了。
也不知他是恢复了过往的记忆,还是另有打算。
……徐行之此人从多久以前开始便是这样,行为思想都难以捉摸,稍不留神就能给人一个意想不到。
若不是情况着实紧急,温雪尘绝不会把宝押在他的身上。
温雪尘苦恼地揉捏着鼻梁,只觉身心疲惫,唯有掌心里的碧玉铃铛足够温暖,浸得他时时发紧的心脏都舒服了许多。
那封山之主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又隐隐从塔内传来,与蛮荒半昏不明的天色勾兑在一起,调和出一股诡异又苍凉的味道来。
……虎跳涧中。
虽然孟重光说天天给自己擦身,可徐行之仍觉得久不沐浴,身上不适得很。
周望来探望他时,提及虎跳涧南侧有一眼天然的温泉,她与元如昼一道去试过,水温滚烫,很是惬意。
她爽利地拍着徐行之:“徐师兄,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去找钥匙碎片。我已经等不及要出蛮荒了。”
这样说着,她的眼中已是熠熠生光:“我想要去看一看现世的街市长什么样子。干娘总是跟我和干爹形容外头是什么样子的,我可想去尝一尝凡世的皂儿糕是什么味道了呢。”
周望笑起来的模样,和原主记忆中的周弦极其极似。
这样的笑容,若是被画像定格下来,就稍嫌平平无奇,然而只要一动起来便是活色生香,叫人忍不住随她一起笑起来。
“好。”徐行之心里软成一片,不自觉许下了承诺,“等出去后,徐师兄带你去吃皂儿糕。”
他本想继续说,他家出门右转,有一家皂儿糕极为正宗,软糯甜香,但话到嘴边,也只能生生吞咽下去。
想到他不知在何处的故乡,他的心沉沉堕了下去。
但不管前景如何,澡还是要洗的。
徐行之草草披了袍子,穿着里衣便晃悠去了周望告知他的温泉。
谁想他还没靠近那池子,便远远听到了陆御九的声音:“我不要擦背!你离我远一些!”
周北南声音比陆御九还高:“老子好容易伺候一回人!你有什么不知足的?老实点给我趴着。”
一通拉扯挣扎声后,紧接着的是“噗通”一声水响。
周北南怔了一下,继而爆发出一阵狂放的哈哈大笑。
曲驰紧张的声音跟着响起:“小陆,你没事吧?”
他又扯一扯身旁的人,指着落水声传来的地方:“陶闲,他掉到水里了。”
陶闲哭笑不得:“曲师兄,没事儿的。”
“怎么没事啊。”周北南蹲在雾气蒙蒙的池子边乐不可支,“他腿短,一猛子扎进茶杯里说不准都能给淹死了。”
曲驰顿时更紧张了,划拉着水想去查看陆御九的情况。
听着这群人的插科打诨,徐行之不自觉便露出了浅笑,往周北南背影方向走了几步。
陆御九怒不可遏地从水中起身,湿淋淋地抄起用来淋水的木桶,兜了一桶水,哗啦一声朝周北南泼来。
周北南豁然闪身避开。
因此,等到徐行之抬头时,水已经泼到眼前了。
……他从头到尾被浇了个透彻。
陆御九手里的水桶砰地一声掉落在水面,一转眼就漂走了:“徐……徐师兄……徐……”
周北南回过神来乐得不成:“哈哈哈哈哈。徐行之你不行啊你,躲不开吗?”
徐行之把湿漉漉的头发朝后抹去,又简单拭了拭面颊上的水珠,半分不恼:“痛快!这一闹不下去洗洗都不行了。有我的地方吗?”
周北南轰他:“没有,滚滚滚。””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背后便有脚步声匆促地传来。
徐行之眼睛里进了些水,又难以凭借足音辨人,便回过头眯起眼睛,想看个分明。
紧随而至的孟重光见此情状,眼神顿时一紧。
徐行之浑身上下均被湿透的衣裳裹紧,柔韧的肌肉线条纤毫毕现,手指把湿漉漉的云发往后拂去,露出俊秀饱满的额头,羽睫上挑着一颗水珠,似滴非滴。
看清来者是谁后,徐行之挑眉:“你闻着味儿过来的啊。”
孟重光迅速收拾起狩猎一般的眼神,缓缓走至徐行之身前,用带着些温软鼻音的声音道:“……我去为师兄送饭,看师兄不在房里,实在担心得紧,就追了来……”
他带着点可怜与委屈意味的声音几乎是在瞬间催软了徐行之的心。
他不好意思起来:“抱歉。我来前该跟你说上一声的。”
孟重光不再追问,然而他的目光已经在迫不及待地为徐行之扒衣裳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徐行之,同时用极轻极柔的语气问池中的四人道:“你们都洗好了吗?”
陆御九、周北南的异口同声里,跟着一个弱弱的陶闲:“……洗好了。”
曲驰却异常耿直地:“没有呀。我们才刚刚来。”
他趴在池边,目光纯净地望着朝他不断使眼色的周北南:“北南,你们这就要要走了吗?你还没下来呢。”
周北南:“……”
徐行之身上裹着湿衣服,已是有些冷了,他一边把外袍揭下、宽衣解带,一边爽朗道:“走什么?一起洗多热闹。”
孟重光:“……”
不等他阻止,徐行之已把衣服脱尽,只留一条亵裤,大片大片紧实的肌肉和长到没边的腿配合得相得益彰,招人得很。
徐行之自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他背过身去,寻找放置衣服的地方,却不想他刚一转身,池中除曲驰之外的其余三人便纷纷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