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从梦中醒来时,徐行之没有什么明确的不适感,宛如离梦。
他翻身坐起,披将在他身上、仍带有余温的一件外袍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下去。
洞外的光芒一如既往,晦暗阴沉,但耳间能听到不小的淅沥雨声。
此次他读取记忆的时间着实比以往短了许多,一夜只过去了大半,众人都还没睡醒,各自打坐的打坐,安眠的安眠,就连孟重光也蜷缩在他身侧浅睡着,眼皮微微弹动,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稳。
左右是醒了,他又被安排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睡久了烤得浑身发干,徐行之索性起了身来,披衣朝外走去。
钻出山洞,徐行之舒展双臂,深呼吸一口。
被雨水清洗过的空气清新得叫人肺腑清透,四周景象宛如一幅工笔画:澄白的粗雨在地面打出一股股浮泡,大的似拳,小的似葵花子,岩石乌黑,泥土赭黄,由远及近,勾皴得当,以几枝不知名的俗艳花朵作为收笔,在一群苍翠的绿叶中一抹赤红显出,像是女子爱用的红玉簪,但被雨打得瑟瑟缩缩,已经有几瓣红意落在了泥中。
徐行之将“闲笔”调出,化为一把雨伞,走出洞口,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将那绿叶拨弄开来,确定上头没有什么虫子爬动,才将生在丛中的几枝花统统折下,走回洞口。
徐行之席地而坐,把伞上水珠甩干,放在一边,待水珠落尽,便将它先后化为剪刀、棉线,听雨插花,把其中一朵生得最旺盛的花朵打理得极为新鲜可爱。
他用粗棉线在修剔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枝上打了个结,便将它做成了一枚天然的花簪。
他刚把“闲笔”重新转为折扇、正捧着那花簪在指间欣赏时,便再次被身后传来的匆促脚步声逗得先乐了起来。
被缠过三四五六次,这脚步声他怎会猜不到属于谁?
可是这回孟重光抱上来时,喘息有些乱,在他身上乱摸一气的掌心里更是透着薄汗,这不得不令徐行之收敛了些笑容:“没事吧。”
“……有事。”孟重光口中的热流缓缓吐在徐行之的耳垂边沿,“师兄,方才我做噩梦了。梦见你……你突然不要我了,我不管在后面怎么叫你,你都不回头。”
他的腔调听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再一醒过来,师兄就不在我身边了。你叫我怎么想……”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休息时一直这般失眠多梦?”
仿佛被戳穿了些什么,孟重光低声含糊撒娇道:“也不算失眠……看着师兄,我心里踏实,用不着睡觉。”
徐行之不说话了。
这下孟重光以为他是生了气,再不敢花言巧语,只好据实以答:“……实在睡不着、一刻钟就会醒一次,只有醒来后看见师兄呆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徐行之:“……”
怪不得自己醒来时身上孟重光的衣袍尚有余温,该是孟重光不久前才苏醒过一次,为自己盖上的。
他无奈地拍一拍自己盘起的腿:“过来。”
孟重光顺从地贴着他的腿躺下,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唤:“……师兄。”
这区区二字里所含的浓郁情意将徐行之耳廓染上一抹绯红:“作甚?”
“想叫一声。”孟重光躺下却不安分,眼睛转来转去的,早就发现了那支花簪,嘴角便堆起灿烂的笑意来,“师兄手真巧。”
徐行之戳他脑门儿:“眼睛闭上,好好休息。”
“我把眼睛闭上,师兄亲手把花给我戴上好不好?”孟重光厚脸皮地讨要他的礼物。
谁料徐行之却道:“……谁说这花是送给你的?”
孟重光一骨碌爬起来,逼视着徐行之:“那是给谁的?”
徐行之觉得好笑:“你怎会以为这是给你做的?这是女孩子佩戴的,你戴一朵花像话吗?”
也是巧合,徐行之话音刚落到此处,便听元如昼清澈的声音打身后传来:“师兄和孟师弟醒得好早啊。”
徐行之笑道:“如昼,过来。”
元如昼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徐行之从掌心翻出那朵花簪来,眉眼间尽是温煦的笑意:“喏。”
元如昼毕竟是女子,一眼见到这样的漂亮簪花便喜欢得很:“是送给我的吗?”
“也不全是。”这花簪的确是为了元如昼做的,但徐行之怕她不肯收受,便开玩笑道,“要么给你,要么给阿望,总之是要奖励给早起的乖孩子。”
元如昼用她那只细瘦骨手接过花来:“师兄还是把我当孩子哄。”
大抵是因为梧桐的缘故,徐行之的确是把元如昼当孩子和妹妹来疼宠的:“戴上。让师兄看看好不好看。”
元如昼笑了:“师兄,我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徐行之啧了一声:“胡说什么呢。快戴上。”
赤花翠枝的确与那一头青丝碧发相配。徐行之赞道:“好看。”
一旁的孟重光酸溜溜道:“元师姐,你戴这个不合适。”
徐行之对元如昼使了个眼色,示意别和他计较。
元如昼心思灵慧,自是知道孟重光在别扭什么,但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故意摸了摸盛开在鬓边的花瓣,朗声道:“我觉得挺合适的。多谢师兄。”
孟重□□得脸色煞白,元如昼一走,他便掉头走了开来,绕进山洞里一条小岔路中,背对着徐行之蹲坐在洞·穴深处。
徐行之哭笑不得地跟了上去:“……一朵花而已,本来也不是做给你的,你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孟重光不吭声。
徐行之走到他身边蹲下,推他后背:“哎,真生气啦?”
孟重光哭唧唧的:“气死我了。”
徐行之一下笑出了声来。
孟重光哀怨地看向徐行之,忿忿道:“……也只有你敢这么气我。”
徐行之没再出声,把原本披在肩上的孟重光的外袍解下,抛在他脑袋上。
还以为徐行之会继续哄自己的孟重光:“……”
他一把将袍子扯下,转身便想把徐行之扑倒好好教训一下他,孰料他还没能做出第一个动作,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徐行之颈上不知何时已被一道银链层层交缠起来,口中横咬着一枝花,内里衣衫未整,露出几处惹人遐想不已的麦色皮肤。
他将银链的一端握于掌心,把玩片刻,才扬手丢给孟重光,含混道:“这才是你的礼物。”
孟重光一把将银链夺于手中,但仍未能从那勾人的男□□惑中回神,只顾盯着那银光闪闪的链子发愣。
徐行之怪不自在地扭动着脖子,将那唇边灿烂盛放的花拿了下来:“不要啊?不要那我拿走了。”
说罢,“礼物”掌心拈花,当真转身便走,孟重光这才回过神来,一手将牵引链抵在墙上,把徐行之绷在了原地。
“这就对了。”徐行之驻足一笑,回头张开双臂,简短有力道,“过来。”
不消片刻,轻声的低吟和布帛的条条绽裂声便从这条小小的岔路里传来。
孟重光已在此处设置了一个简单的阵术:从外朝里看来,此处风平浪静,一览无余,但阵法内的二人却能清楚看到外面人的一举一动。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地扯着已经只剩下一圈衣领的衣裳:“你个败家子你能不能别撕衣裳?!我储物戒指里可没剩几套衣裳了啊,就被你这么糟践!?”
他两条骨肉均匀、肌肉漂亮的长腿一条顶在狭窄通道对面的石壁上,一条被人高高抬起,掰得他筋骨生痛。
而擒住他腿的人还振振有词道:“礼物不是要拆的吗?”
徐行之笑着骂他:“小王八蛋。”
“骂吧,师兄。”孟重光亲吻着他,“只有师兄可以骂我……我喜欢师兄在这时候多骂我两句,我不生气。”
可徐行之哪儿还有力气骂他。
随着元如昼出去汲水洗漱,在主洞里休息的人三三两两都醒了来,穿衣的穿衣,聊天的聊天,几双脚走来走去,即使知晓几人听不到这里头发出的响动,徐行之也仍是咬牙压抑着闷哼声,在潮湿的碱土上难耐地翻动,和眼前人一道挣扎着、翻滚着,羽化升仙。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游鱼行于甘泉之上,安然自在,如同归家。
因着这连绵阴雨,几人在此处又淹留了两日,待雨势去了,方才上路。
徐行之出洞时,走路跛得很是厉害,就连周望也瞧出了不对劲来:“徐师兄,你怎么了?”
孟重光正忙着把自己的衣服团成一团塞在徐行之腰间,闻言,二人异口同声道:“腰扭了。”
旁边的周北南冷笑一声。
“笑屁啊你。”徐行之斜了他一眼,“你没扭过?”
他想了想,笑嘻嘻地补充道:“哦,好像是没有过。……真可怜。”
孟重光赶在周北南发飙前,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托着徐行之的胳膊往前走,不由心疼得脸色发白:“师兄,不然再歇两日?”
徐行之几乎是一眼便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再歇两日,然后让你再拧巴我一回?想得美。”
孟重光笑着蹭他的手臂,小声嘀咕:“师兄明明也很舒服的呀。”
徐行之掐着孟重光内侧手臂的肉:“你就缺德吧你。”
又行了十几日,大家总算抵达了化外之境的边缘。
遮天蔽日的青色沼泽出现在他们面前,朗然入目,天水一色,一眼望不见尽头,潮湿的气息把周遭所生的树皮染得霉烂发黑,无数小蛇和水蜘蛛在青色起雾的泥浆间翻滚。
明明知道钥匙碎片的所在都有可能是龙潭虎穴,徐行之却半分也不紧张。
这种情绪完全是源自于孟重光。
他记得分明,当初他们靠近虎跳涧时,孟重光一应表现都表现出他有些紧张。尤其是在进入迷雾之中时,他执住自己的手都在微微发汗。
但是这回,越靠近化外之地,孟重光便越轻松,仿佛在眼前等着的不是什么怪奇妖物,而是有着热汤和亲人的家门。
孟重光走在最前头,领着他们沿着荒无人迹的沼泽边缘走了许久。
徐行之越走越觉得纳罕,索性上前几步,同他耳语道:“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师兄信我。”孟重光说,“我带你去看的东西,师兄定然欢喜。”
徐行之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孟重光猛然驻足,转身指向眼前那一片与其他沼泽别无二致的青潭:“不走了。”
周北南也走得生烦:“是啊,这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叫我下去看一看。”
陆御九有些犹豫:“你下去?”
周北南:“自然是我下去,应天川临海,我自小就是在海里长大的。我不下去,难不成你这内地里长大的旱鸭子下去?再者说,进了这沼泽,里面都是泥巴,除了我这个不会喘气的,你们谁能保证不淹死?”
陶闲紧张道:“别,别了吧,万一底下有什么……”
“我长这俩腿是干什么用的?底下就算有什么,我不会跑吗?”周北南转向孟重光,征求他的意见,“我下去,如何?”
孟重光颔首,表示默许。
周北南三下两下便将衣服脱下,只着一条短亵裤,把衣裤均交由陆御九保管。
陆御九难掩担心之色,隔着一层狰狞的鬼面,双眸里清凌凌的均是可人的水光。
周北南见他这副神情,便猜出了几分来,伸手刮一刮他的鼻梁,嘲笑道:“……看你这熊样。衣裳给我看好了啊。”
言罢,周北南一个鹞子翻身,雪练似的纵入青绿色的沼泽中,连一串水泡都没有冒出,便悄无声息地溺入粘稠的泥潭。
陆御九赶忙上前几步,却也追不到那个业已消失的身影。
自从周北南受伤,他便没再让周北南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连周望亦瞧出陆御九情绪低落,便主动上前安慰陆御九道:“舅娘,别太担心,舅舅会没事的啊。”
陆御九登时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叫我什么?”
周望不明所以:“舅娘啊。”
“谁……”陆御九后背一阵阵燥热劲儿直往上顶,羞得恨不得把脸塞进手里捧着的那身衣服里头去,“谁叫你这么叫我的呀。”
周望本能地转向徐行之,但徐行之却悄悄同她摆摆手,指向了周北南刚刚跳下的地方。
周望马上心领神会,答道:“是舅舅。”
陆御九捏揉着手中余温尚在的衣服,又气又羞,咬着唇嘀咕:“混账……不教孩子学好……”
话虽如此,他却没阻止周望这样叫他。
周北南这一下去便是半个时辰,就连本来心情还算放松的徐行之也提起了心来,更别提早就焦灼不堪的陆御九了。
他抱着衣裳,蹲在沼泽岸边,任凭那酸腐温暖的沼气扑面而来,他仍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辨明那青色泥潭中有无打算浮出水面来的阴影。
就在他眼前已开始出现重影时,距离岸边不远处,一片水花陡然溅开。
周北南浮出了个脑袋,他飞快甩掉头上的水草,朝岸边匆匆游来。
看见周北南,陆御九大大松了一口气,跪在岸边冲他伸出手来:“怎么啦?快上来。”
“上来什么!?”周北南却是一副相当兴奋的模样,“你下来!都下来!”
陆御九愕然:“什么?我不会水……”
周北南已来到了岸边,一个劲儿冲徐行之招手:“行之,下来,你快下来!”
徐行之抱臂而立,故作嫌弃:“我不下去。你闻闻你身上什么味儿?”
谁想周北南居然没发飙,只顾着高兴了:“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徐行之刚刚露出讶异的神情,周北南便祭出长·枪,不等徐行之有所反应,便用侧边月牙弯钩勾住了他,一臂发力,把他圆抡起来,径直拽入了潭中。
“……下来吧你!”
灭顶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朝徐行之涌来,但还未等泥浆涌入他的耳鼻口腔中,他双脚便有了脚踏实地之感。
他本以为是错觉,然而张目一看,眼前之景令他登时睁大了眼睛。
此时,水天已经彻底置换,那碧波漾流的沼泽正在他脚下缓缓涌动,他试着往前迈了两步,竟是如同踩在软流沙地上一样。
脚下是水层、是蛮荒的天,而在他眼前的,是一处如积水空明的洞天福地,头顶是无穷的漆黑的深穹洞天,一座神殿一样的建筑物赫然出现在徐行之眼前。
最重要的,是这宫殿的规制、风格,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风陵山青竹殿相差无几。
而在殿门口,有十数身着粗布缟素的人沿殿柱而立,看到徐行之,十数人纷纷下拜,跪作一片。
“风陵外门弟子白谦君!”
“风陵黄永奇!”
“风陵赵朴直!”
“丹阳林好信!”
“丹阳涂一萍!”
“应天川曾云谷!”
“……”
声声报名声层叠响起,如洪钟,如钟罄,震得徐行之耳膜发麻,眼窝发酸。
在一十四人依次报名过后,众弟子齐齐顿首,声音哽咽且欣喜道:“诸门弟子,参见徐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