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脸色骤变,猛然从腰间抽出斜插的短·枪,周弦亦与他有一线灵犀,几乎是同时将背上短·枪抽出,朝徐行之方向掷去!
两道光轨在空中交汇,呈十字交叉,穿云裂石地没入石柱,恰好夹托住了徐行之的腰,让下坠之势不至于扯碎他已然支离破碎的右臂。
曲驰飞身而起,驾风驭尘,径直来至徐行之身前,想将他与那石柱分离开来,然而,那数道透明灵力将徐行之手臂穿了无数个孔洞,死死钉在柱上,他怎么看都觉得,若想将行之顺利带离,唯一之法便是撕下他半边臂膀。
他只能托扶住徐行之的腰身,用袖子为他擦去唇角汩汩而下的黑血:“行之,行之!”
徐行之低喃道:“我的手……”
曲驰低头看去,只见他的右手像是一团破棉絮,扭曲着抽搐着垂下,看上去柔软异常。
那一股股汹涌的血气呛得曲驰眼睛发涩:“行之,我想办法放你下来,你再忍一忍……”
徐行之小声问:“……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曲驰看着这个与他相识十数载、向来张扬跳脱的弟弟,双唇抖得厉害:“没事儿,靠着我,莫怕,啊。”
“兄长……”十指连心的痛觉在体内渐渐膨胀开来,徐行之痛苦地辗转,拼命用后脑撞击石柱,“救我……”
曲驰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千疮百孔的右臂。
元婴修士的精纯灵力在他血流汩汩的创口间熠熠生光,受此等灵力威压制约,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将徐行之救出来。
他抽出了腰中长剑,将剑锋抵在徐行之右肩上。
……或许将他右臂整条斫下,能减少些他的痛苦?
徐行之浑然不觉,靠在他身上,尚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擒住他的胳膊:“兄长……”
曲驰多年持剑,生平第一次出现手抖眼花到对不准的状况。
少顷后,他一臂拥紧了徐行之,重新将剑刃推回剑鞘。
他一边将灵力毫不保留地倾注到徐行之体内,一边抱住他的脑袋,颤声安慰:“兄长在这儿呢啊,兄长不走。”
异变突生前,风陵山弟子有的是没能回神,有的是压根不信徐行之会是鬼修,直到亲见徐行之受了这怪刑,才纷纷惊怖起来,瞬间跪倒了一片。
元如昼领头下拜,带着哭腔大呼:“师兄冤枉!是有贼人陷害师兄!!”
立时间,风陵弟子,包括许多其他三门弟子的声音宛若山呼海啸般压了过来:“师兄冤枉!冤枉!”
弟子们跪成了一片,温雪尘亦双手撑紧轮椅扶手,双腿战战而起,把轮椅往后狠狠一推,顺势把自己的膝盖砸在了冷硬的地面上。
因为身体缘故,温雪尘向来被特许不必下拜行礼,但此时,他用尽力量,几乎是把每一个字在胸腔里压缩过,以至于一字字都带着喷薄欲出的怒意:“清静君,广府君!此事一未过堂,二未明审,你们便急着惩处徐行之,是何道理?!这般草率,如何能够服众!”
周弦随他跪下,泪已流了满脸,一字也说不出来。
周北南见了徐行之的血,怒急攻心,连跪也不肯跪了:“清静君,广府君,晚辈向来道这徐行之行事荒唐无忌,今日看来,倒是上行下效之故!”
应天川川主周云烈脸色一变:“北南,退下!休得妄言!”
周北南性情一起,自是谁都顾不得了:“父亲,风陵山两位君长草菅人命,您与几位尊长同他多年挚友,不好当面指摘,这话便由儿子来说!”
他转向清静君,声声挟厉:“休怪晚辈放肆,您今日若给不出惩处行之的缘由,我周北南绝不善罢甘休!”
广府君未曾想到会引起如此大声势的反扑,也未想到师兄会直接将徐行之直接钉在殿前白玉柱上。
按常理而言,只需用那铃铛打断他的右手骨,先断绝了他落笔写字的本事,坐实了他的罪名,再在私下里慢慢处置便是,何必要将他处刑示众,将事情惹到不好收拾的地步?
饶是如此,广府君还是习惯性去为清静君的所作所为辩护:“徐行之隐瞒自己的鬼修身份,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师兄及时处理,施以惩戒,有何不妥?!”
陆御九闻听到广府君这样指责徐行之,眼圈登时发了红,连赶到温雪尘身边都来不及,在一片喊冤声中疾声哭喊道:“不是的!鬼族刻印不是徐师兄那样的!他……唔嗯!”
陆御九惊恐地发现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被施了绝音咒!
……谁?是谁?
陆御九张皇地四下张望着,片刻之后,他心有所感,将含着泪雾的氤氲目光转向了被钉得动弹不得的徐行之。
徐行之伏在曲驰肩上,神志稍有恢复,眸光低垂,旁人看不清他的目光落向何处,但陆御九本能地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
他搭在曲驰肩膀上的左手手指微掐着,指尖开出了小花似的灵光。
……真的是徐师兄?徐师兄听见自己的喊声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自己替他辩解?
少顷,他看见徐行之的唇一分分开始蠕动。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陆御九却能把他每一个说出口的字都看得一清二楚:“小陆,为我辩解的话,谁都能说,唯独你不能说。”
他颤抖着比出了自己的尾指:“……咱们约好了。”
陆御九呆愣在原地,渐渐明白了过来。
——此时,徐行之已被强行安上了罪名,陆御九再加以辩驳,定然会被逼问为何会对鬼族刻印这般熟悉,他若是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极有可能会被拿住,与徐行之一同审问。
徐行之身上的鬼修刻印是假的,但陆御九身上的却是板上钉钉的。
他经得起查,而陆御九却经不起。
……不让他辩驳,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
早在太华山初遇时,他便与徐行之约好了,他保证过,永不会暴·露他鬼修的身份。
陆御九的泪汹涌而出,捂住脸在骚动的人群中蹲了下去。
卅罗欣赏着底下由自己而起的一片混乱,指掌抚过唇畔,借以掩藏那难以控制的笑意。
这群仙门之人,不论是数十年前,还是数十年后,都是如出一辙的滑稽。
身体里的声音嘶哑开口道:“放开……行之。”
“我不放,你待如何?”卅罗戏谑自问道,“……你可是心疼了?”
说罢,他再次捻紧了自己的左手拇指与食指,驱动灵力,只见白玉柱上已然陷入半昏迷之中的徐行之又呛出了一口血。那原本静止下来的灵力再次在徐行之体内钢钎似的抽动起来,把他本就已经碎成骨渣的右手指骨彻底粉碎。
……就是这只手,刚才拿着一把匕首指住了卅罗的脖颈。
那时的卅罗正在与清静君抢夺身体,对付此子不过是顺手而为。但即使如此,他也丝毫不能容忍自己的败北,尤其是败给这个胆敢踩在他头上的后辈竖子!
若不是清静君还在体内负隅顽抗,死死牵扯着他,他刚刚就会让那寄宿在六角铃铛中的灵力直插徐行之的心脏,搅碎他全身的骨头!
卅罗又想起了些什么,阴阴笑道:“徐行之操过你吗?”
“……”
“应该没有吧。”卅罗恶意地嘲弄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紧?”
“……”
面对卅罗的侮辱言辞,清静君未曾发上只字片语,这反倒叫卅罗隐隐暴躁起来:“……说话。”
清静君仍不说话。
卅罗眉眼之间的阴翳越来越重:“你这是何意?……他碰过你?说话!!!”
面对这样的沉默,卅罗只觉遭到了轻慢,对这具身体狞笑道:“不说?好极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
话音刚刚落下,他便觉得丹田处一阵酥麻,不觉脸色一凝:“你要做什么?”
下一瞬,他便明白过来:这人竟是要自爆灵体!
这些修仙的都这么好颜面?不过是说上两句便要自尽?
他哪里还顾得上与清静君闲话,暗骂一声,再次动用了内部的元婴之力,与其缠斗起来。
在这二人在这同一具躯壳中斗至天翻地覆时,一旁的扶摇君见温雪尘久跪,心中亦有不忍,便上前劝道:“清静君,行之这孩子我们是一同看着长大的。他的秉性虽说是跳脱了些,也偶有不敬不恭之语,可仅凭着一枚未经查验过的鬼族刻印,便宣称他是鬼修,未免……清静君?!”
起初他见清静君眉头紧纠,只当他是为徐行之的事情郁塞,谁想,他话刚刚说上一半,便见清静君伸出右手,颤抖着握紧了自己左手的食指。
接下来,那食指根部传来了一声响亮的折断声。
维持灵力的来源一断,那将徐行之半边身子搅得不成人形的灵力也随之溃散。
徐行之身子沉沉地往下一堕,倒靠在了曲驰身上。
扶摇君惊骇不已:“清静君!您……”
一额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潺潺淌去,他趁着夺回身体的片刻空隙,引指锁住了自己的几处大穴,确定即使是自己也无法在半个时辰内冲破这几处封印,方才脱力地朝一边倒下,筋疲力竭地昏迷了过去。
广府君眼见清静君倒下,心神剧震,一把揽过他的腰身,无措地唤了两声“师兄”。
清静君银牙紧咬,脸色灰败。
广府君担忧清静君,厉声喝道:“风陵弟子!把徐行之拿下,暂且羁押!”
底下的风陵弟子无一人愿动。
广府君脸色一变:“你们打算如何?忤逆师门吗?!”
底下仍无人应答,就连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元如昼亦然紧握双拳,困惑又不甘地盯视着他。
……区区徐行之,竟已有如此的势力和拥趸了?
广府君强忍心中惊怖,转向曲驰,暂退一步道:“曲驰,将他带入风陵地牢囚禁。由你看管他,万勿叫他脱逃。”
怀拥徐行之的曲驰头也未曾回过,这在向来恪守礼节的曲驰身上几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他克制道:“行之重伤,需要诊疗。他受不住地牢寒气,我会将他带回他的殿中休憩。”
广府君意有所指:“那么,看守他的职责便落在你身上了。他若是走脱……”
曲驰这才回身,道:“在他冤情分明之前,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离开。”
广府君心烦意乱道:“随便你吧。”
从刚才看到徐行之被钉上石柱之时,徐平生便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只痴痴地瞧着那淋漓鲜血顺着柱身蜿蜒而下。
眼看着台上广府君抱起昏厥的清静君,意欲离开,徐平生如梦方醒,踉跄着扑了过去,惨声呼叫:“不……不!行之……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我承认,师父!徐行之是我亲弟弟,他不是鬼修!他不是!求您放过他吧!弟子求您了!”
已经静谧下来的人群,因为他这痛彻心扉的寥寥数语再次骚动起来。
广府君却已不把他的哀求之语放在眼里,匆匆宣布盛会暂止,随即拂袖扬摆,怀抱清静君离去。
曲驰不敢怠慢,同样抱住已经神志不清的徐行之,踏风而去。
周北南甚至来不及去揍徐平生了,他把温雪尘扶起,与周弦一起匆匆往徐行之所居殿内赶去。
众位君长心事重重又百思不解地各自返回别馆,等待消息。
而在诸位尊长皆各自离去后,弟子们才真正轰然议论起来。无数鄙薄的目光朝徐平生投来。
“他当真是师兄的兄长?那他方才为何不说?”
“徐师兄伤成那副样子,他还假惺惺些什么?”
“徐师兄的手看样子定然是要废了……”
“怎么会?!”
“我离得近,看得分明,他的手骨都碎了……”
徐平生抱住了脑袋,也无法将这些声音彻底隔绝,他狼狈地屈身卧倒,用前额一下下砸向地面,将土、灰、乱发与鲜血融在一处,一绺绺凝结起来。
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清静君不是向来疼爱行之的吗?怎么会啊……
徐平生捂住轰轰作响的耳朵,一阵雨风刮过,将他整个儿包裹起来,他绝望地淌着眼泪,渴盼着这凉雨能将这场噩梦彻底浇醒。
等他醒来,他会跑到行之殿里,告诉他自己会认这个弟弟,行之定然会觉得好笑,笑他为这一个梦而涕泪交错,但又会欣然接受,就像他以往接受自己的嫉妒、告密与冷漠一样,他总能接受自己的一切的。
……醒过来啊,快啊。
傍晚时分的风陵彤云密锁,山河昏黯,起风了,雨落了,四门弟子们也各自散了,但谁都没有离开风陵。
擂台撤了,高台也不复存在,唯有殿前不远处的白玉柱下有一滩被落雨不断冲淡的血水,几个风陵弟子流着眼泪,清理着血污遍布的柱身。
正在弟子们沉默地忙碌时,青竹殿门拉开了。
广府君从中走出,见到这几个雨中的人影,便问:“徐行之醒了吗?”
其中一个答:“弟子方才去看过,师兄醒了。元师姐正在照料他。”
广府君皱眉:“从今日始,徐行之便不是你们的师兄了。”
所有人以沉默回应于他。
广府君不欲与这几个年轻弟子多计较:“你们几个去他殿中递个话,让曲驰将徐行之带来青竹殿,清静君要亲自审问他。”
此时,在风陵山脚下,两名守戍南山山门的弟子亦在议论今日之事。
其中一个正说得起劲,便被另一个弟子用剑柄碰了碰胳膊。
在雨幕之中现出了一队身着风陵服制的身影,由于雨幕遮眼,直到队伍走近了,两名守山弟子才辨认出,那领头人赫然是孟重光。
今日太过忙乱,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风陵还有一队前往南山坳捕杀尸鬼的弟子未曾归来,自然也没有人把今日之事告诉他们。
瞧见孟重光后,其中一名弟子惊道:“……他回来了。”
另一个却道:“他回来了顶什么用啊?除了哭他还能做什么?”
两人声音都不算小,孟重光也听到了些许字眼,但他向来不会去特意听旁人对他的议论。
在他看来,那些都和公鸡打鸣没什么区别。
他低下头去,只顾想着为何师兄今日未发灵函给他。
明明前几日,他无论再忙,每日都有一封两封的灵函寄来,要么是说些日常闲话,要么是哄自己,问自己消气了没有,今日却半个字也无,着实奇怪。
孟重光踏入山门中时,恰见曲驰架着另一名青年,与之并行,行至青竹殿门前,曲驰敲响了门,门开了,广府君走出,把那青年推入殿门之中,自己则携曲驰一起离开了青竹殿。
曲驰在离开前,似乎不大情愿,频频回望。
空中无月无星,孟重光看不分明,只觉那个被推入青竹殿中的身影有些像师兄。
……但师兄的背影何曾这样虚弱无助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