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那跑出报信的风陵弟子便被自后而来的一记掌风扫开,飘飘荡荡地跌开几步,险些直接翻过二楼护栏掉到楼下。
孟重光苍白着一张脸,赤足从一片灯影摇晃中跑出,左右环顾一圈,瞧见安然无恙的徐行之,终于露出得救似的表情,挣扎着向他奔来。
把徐行之踏踏实实地揽入怀中,确认那并非幻影,孟重光的唇上才隐约有了血色,埋下头,小牛犊似的拿脑袋去钻徐行之的胸口。
越是爱,孟重光越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想把眼前人的心钻个洞,住进去。
徐行之伸手去抚孟重光的后背。他的后心背湿了一大片,热腾腾的汗气蒸软了衣裳,蒸湿了头发,眼睫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层雾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软绵绵的,柔弱可欺。
而下一秒,“柔弱可欺”的孟重光便猛一发力,把徐行之拦腰抄抱了起来,抱入屋内,留下一众人等各自发呆。
从听到喧闹起,裹着一身长及曳地的夜行斗篷的元如昼就从一侧的茶室包房中走出。
这身行头是她在蛮荒中便置办下的,现如今穿套上,就像是暗夜中的一道影子,看不见白骨,唯有女子清和温婉的声音从兜帽之下传来:“好了,都散去吧。”
至今众人仍不知道这一把骨头便是当年光华艳绝的元如昼,就连那堪堪从险境边缘挣扎回来的风陵弟子亦不知此人是谁,只知众位师兄都待她极好,自是也对她多加了几分尊敬,向她揖了一揖,方才离去。
待人散去,元如昼才吱吱嘎嘎地走到周望身侧,安静地坐下。
周望唤了她一声“元师姐”,她浅浅一笑,笑声熨帖得像是冬日里晒足了阳光的棉被,暖而叫人安心:“睡不着的话,我陪你坐上一坐吧。”
周望不语,把脑袋枕靠在元如昼的肩膀上。
元如昼伸出手,戴了手套的骨指像是生出了柔软的血肉,细细描着周望迷茫的眉眼:“不硌吗?”
周望摇了摇头。
来到现世,谁都变了。
舅舅长时间地发呆,舅娘一心惦念着他的清凉谷,陶闲与送他们出来的光门融化在了一处,曲驰则是干脆变成了另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人。唯有这把温暖的骨头还一如往昔。
周望小声道:“元师姐,我想回蛮荒。”
元如昼知道这是孩子话,自然不会去责怪她,只静静握住了她的手。
周望也清楚自己这话无稽得很,低头怏怏地一笑。
短短一日,她知道了什么是生离和死别,她十三岁的心脏里终于盛上了心事。心事催着人迅速成熟起来,周望想通了许多她以前模模糊糊地思考过、却一直未曾真正明白的事情。
但在想通之后,她却由衷地从心底里冷起来:“……元师姐,我害怕。”
“我知道舅舅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干爹和徐师兄要做什么。”周望用近乎祈求的音调说,“可做这样的事情有多危险,我也明白。我希望一切都不要变,这样不好么?”
元如昼轻声道:“阿望,对我们来说,十三年前,世界就已经变过一回。对于‘变’,我们比你痛恨百倍。如果当初一切不变,你会有一个不苟言笑、成天逼你学阵法与礼节的父亲,一个会帮你偷懒、温柔可亲的母亲。你会有两个干爹,徐师兄和曲师兄定然会争谁是大干爹,谁是小干爹;当然,曲师兄性情温驯,是绝争不过你徐师兄的……”
元如昼的娓娓道来让周望听出了神。
“你会认识很多长辈,扶摇君爱棋,清静君嗜酒,我师父广府君……爱凶人;你舅舅会抱着你到处跟人炫耀他的外甥女长得漂亮,谁说你不漂亮就要撸袖子跟人打架;至于你孟大哥……”元如昼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你不知道,他以前是多幼稚又漂亮的孩子,什么心事都没有。……你还会认识陶闲和陆御九,虽然可能不像现在这般熟悉,但至少是各自安好。”
周望听她把所有人都讲了一遍,不由发问:“那师姐你呢?”
元如昼陡然收声。
“我听他们说起过你,说你……”
言及此,周望才发现自己问得太深了,还未来得及绕开话题,元如昼便握着她的手,平静一哂:“若到那时,你定是认不出我的。”
周望心绪一阵起伏:“元师姐……”
早在化骨后第一次照水时,元如昼便接受了现实,现在被人当面提起也不痒不痛。
十三年过去,什么伤都会习惯的。
她隔着面纱咬下自己的手套,露出一只霜雪洗过似的骨手。
“元如昼没了容貌,没了骨肉,剩下一把骨头,依旧是元如昼。”元如昼用骨手抚着周望的头发,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吓着人。”
元如昼越是如此说,周望心中越难过,被沮丧笼罩了的心头终于抹去了几缕霾色:“元师姐,我会为你报仇的。”
“仇是我的,我自会相报。”元如昼顿了一顿,转而问她,“你可听到了今日几名弟子打探回来的消息?”
周望哑然。
她的确是听到了,因此才觉得复仇无用,不如安居蛮荒来得踏实安然,可听过元如昼方才一席话,周望又动摇了。
“九枝灯将现世治理得再好,我们也不会忘记他当初是用什么手段倾覆四门的。他既然能抢走,我们也有权利随时夺回。……况且,无论如何,我们还活着,但是十三年间有那么多人死了。生者若不对死者有个交代,一生就都会踩着他们的骸骨而活。……我们不想那样活,也不该那样活。”
说到此处,周望眼中迷茫渐渐剥落,泛出清澄而坚定的波光。
元如昼牵紧她的手掌,声音转为低沉柔和:“待诸事安定之后,若阿望还适应不了现世,我便陪阿望一起回蛮荒去住。可好?”
周望还未及言声,在楼下后院里安歇的年轻伙计披着厚衣裳,五迷三道地揉着眼睛打后院走出,朝楼梯上两个并肩而坐的女子问道:“刚才楼上是怎得了?打了杯子了?”
元如昼扬声应道:“抱歉,是不小心的。银钱我们自会赔付。”
在黑暗中,只听得这一把如水温柔的声音,年轻的伙计便像是被雪水迎面泼洗过一遍,清醒之余,酥酥麻麻地烧红了一张脸,转身回到房中,亦瞪着房顶想了许久。
那该是个多么美丽的女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声音。
正在心思游荡时,他突然听到茶楼的大门被叩响了,笃笃,笃笃,很是斯文。
茶楼不是落脚的旅店,上板歇业后就没有再开门的道理。然而小伙计还惦念着楼梯上的女子,想着去应门兴许还能看上她一眼,心中便生出无限喜悦来,重新掌上还在飘烟的蜡烛,径直朝门口走去。
他走到门口,发现门外有三个并肩而立、高低不一的身影,但刚才身着斗篷、叫他浮想联翩的女子已经和那小女孩儿一道消失。
小伙计登时失望起来,对门外的访客也瞬间失去了耐心:“敲什么敲,大半夜的。这儿不是客栈,要歇脚,前面路口往南!”
那斯斯文文敲门的青年应道:“我是之前在这里落脚的……”
与他随行的人却显然没有这样好的耐心,欢天喜地地把门敲得震天响起来:“徐行之!行之!是我啊!”
楼上,灯半昏,月半明,房门掩闭,又施加了灵力,徐行之自是没听到外面的诸样响动。
被孟重光搬放在床上后,那人便猫似的缠了上来,不讲理地蹭他,闹他,惹得徐行之亲了他好几下才得以安定。
他搂着徐行之,像是他的命有了实体,就躺在他的怀里。
徐行之知道他梦魇中多有不吉利之事,此时发狂,多半也是因为发了噩梦。
好在返回现世之后,天灵之气再次与他相接,有此补益,至少在心绪波动时,他不必再吸血了。
为着安抚他,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耳垂,照着那软得要命的双唇亲了又亲,尝了又尝,直到把那里暖热,方才用额头抵住他的眉心,问:“陶闲的魂核你找了这么久?”
孟重光低着脑袋:“找不到……我不敢回来的。”
这话给了徐行之一些希望:“……找到了?”
孟重光犹豫片刻,才摊开手掌,发力一催,掌心浮起一抹薄光,细如萤火,淡若微尘,孟重光结成来维护其不灭不散的灵力护罩都比它要明亮百倍。
这事儿办得不算漂亮,孟重光不敢申诉自己的辛苦,更不敢提自己几乎把灵力耗尽,在夹缝中化作万千藤蔓,织就密密树网,一寸寸摸索,才得到了这么小小一线残魂。
孟重光小心翼翼地扯紧他的衣袍,问:“还要给曲师兄吗?”
徐行之捧过那护罩,心尖刺痛。
这样一小缕残魂,不能言语,意识涣散,若无所寄,不消三日便会彻底溃散成灰。
……陶闲生前死后,均是一样的脆弱易碎。
徐行之叹了一声:“先这样存放起来吧。”
……待曲驰回来,再与他商议一下罢。
打定主意后,徐行之一垂眸,看到了一个双目噙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孟重光,吓了一跳:“哎哎,怎么啦?”
孟重光眼中水雾溶漾,揪着徐行之的衣裳下摆,诺诺道:“师兄,我知道这回又是我错了……你别走,我改,马上改。”
此事本为陶闲主导,孟重光虽然存了些龌龊的小心思,然而细究起来也是情有可原,徐行之有心叫孟重光知错,可看他这样还是忍不住心疼难受,只得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面,拿指头轻轻戳着他的脑门:“你改什么?”
“呜……”孟重光屏住一声抽泣,抹着眼泪乖乖认错,“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
几缕因为噩梦沾湿的发梢散乱地贴在他脸上,像是小奶猫的胡须。
徐行之将他的乱发撩起,夹在耳后,语气略有严厉:“总是在哭,怎么?觉得师兄会心疼啊?”
孟重光当然是马上摇头。
徐行之捧住他汗津津的脸颊,左右各亲了一记,嗓音沙哑下来,调兑了无限温情蜜意进去:“……算你蒙对了。”
孟重光被这样的情话迎面一击,心都要化了,刚想说些什么,门却忽然被人从外敲响。
满心等待着更多温情话语的孟重光登时气得直咬牙,含着眼泪一眼瞪向了门口,把前来报信的风陵弟子吓得一哆嗦,吞了吞口水才匀出点说话的力气来:“……师兄,外面……有人找来了。”
徐行之翻身坐起:“谁?”
那弟子的神色颇难以言喻:“徐……您,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深夜的青竹殿间,九枝灯正在翻阅各宗派呈送来的季度情况,禀告有无私修禁术的弟子,以及有无为害四方的妖鬼精怪。他的茕茕孤影投在壁间,孤独得像一只死去多年的幽灵。
在极度的安静间,他突然有了些倾诉的欲·望,想找个人说说话。
于是,他埋首在青灯案卷之间,随口唤道:“温雪尘。温……”
话音戛然而止。
九枝灯坐在墨香丛竹之间,绽开一个自讽的苦笑,旋即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身着风陵山服饰的魔道弟子推门而入:“山主?”
九枝灯询问:“温雪尘还没从蛮荒中回来吗?”
那弟子摇了摇头。
九枝灯便打消了与人讲话的念头,毕竟他与魔道弟子向来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下去吧。”
但那弟子却是带着事情进门来的:“山主,丹阳峰那边来人了,说是有两名弟子出外执行查探任务,莫名死在了清凉谷中。现今尸首拖回来了,您可要去查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