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引领众人启程,一路向南。
此时天色隐有破晓之态,似有一个醉仙人信手搅乱了一天碎云,云隙间漏出些许金红色光来,色如朱颜剥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随在他身后,频频回望,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泪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熹微晨光之下投以浅浅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也回给他一个笑。笑得颇不熟练,但足够发自内心。
他开心地转过身来。
不知为何,青年的笑让他心里快活得很,好像他等了这么些年,希求的就是这个安然无恙的笑脸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兴了吧。”
徐平生心情愉快地将护在颈上遮掩伤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挡住嘴,闷声闷气地同他抬杠:“……没有。”
醒尸各不相同,但都是统一的固执,尤其是徐平生这样粗制滥造的醒尸,记忆早就被打成了一团浆糊,卅四这么些年细心调理着他,也终于是在两年前放弃了叫他恢复记忆的打算。
不过,他听人提起过之前的徐平生,相较之下,现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确是更顺眼讨喜些。
卅四转绕到他身前,将他的方巾拉下一点,便瞧到一弯上翘的唇:“……哟,笑啦。”
徐平生马上把笑意抿去,瞪圆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气相。
卅四哈哈大笑,动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缩了一下,又舒展开手臂,轻车熟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没和他计较。
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情好了,手贱的毛病再次发作,揉大狗似的去撸他的头发,没想到手刚一挨上他的发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开了他,险些把他推下剑去:“……是她给我系的。不许碰。”
卅四小步踉跄了一下方才站稳,鸦青双眸间隐有些疑惑:“‘她’?谁啊。”
“她……”徐平生隐隐红了面庞,“是她呀。她说我头发乱了,就替我把发带系了一系。”
卅四登时不干了:“有没有良心?我给你系过那么多次发带,摸你一下怎么了?啊?怎么了?”
尾随在这打闹不休的主仆二人身后,孟重光仍有些微词,蠢蠢欲动地想讲些卅四的坏话:“师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时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别了?”徐行之与他共乘一剑,将他一应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哪里不知道这小东西脑中转的什么心思。他把竹扇细骨握紧收拢,刻意往孟重光额心的朱砂痣上戳了一记,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光额头妖核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住徐行之这半撩拨半含嗔的一碰,气势弱去了大半,掩着额头小声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将我带至九枝灯身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颈,照他耳根处吹气,“莫要担心。”
孟重光此人心眼极小,顶多针鼻儿大小,在反省当年自己隐瞒师兄之事时,也少不得把锅推到卅四头上去。
若不是卅四贸然跑来寻师兄,师兄也不至于怒急攻心跑去寻九枝灯,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离散……
单是思及此,孟重光就老大的不高兴,更别提此人一见师兄便勾肩搭背,着实可恶。
“若他是联合了魔道,想声东击西,趁机到大悟山去为难元师姐他们……”
“卅四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防患之策还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胆敢找如昼的麻烦……”
徐行之偏头一笑:“……那他们就是找死。”
眉眼张扬的徐行之别有一番勾人之态,看得孟重光喉头生火,又不能做些什么,抓心挠肝地难受,只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侧边脸颊,将他逼得面朝向自己,俯身珍惜地吮住他的双唇。
徐行之被他亲得直乐:“好了好了,别闹。这么高,喝风呢。”
曲驰含笑望着这依偎着的两人,目光温情,习惯性地伸手往侧旁虚虚一握,好似身旁还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人。
掌心落空的时候,曲驰的目光也跟着一空。
然而,不消几个瞬间,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转头看向日光乍现的天际,发起呆来。
徐行之与孟重光很快便分了开来,他按住孟重光肩膀,纵身一跃,再落下时,已挂靠在了曲驰的后背上。
曲驰的剑身被陡然多出的一个人压得微微一晃,但曲驰向来稳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实实的重量也只让他觉得心中安宁:“……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驰难得开个玩笑,徐行之却没有接他的茬。
他越过曲驰的肩膀,自顾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尘,又往曲驰手掌里塞了一样东西:“好好拿着。”
……这是他趁着吻时从孟重光怀里取来的、盛放陶闲碎魂的锦囊。
落至且末山间时,曲驰仍珍惜地捧着那流光微微的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光方才说过的话在他耳侧盘旋:“……如果想叫他附身在活物之上,人鸟兽鱼之类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只剩一线,虚弱至极,若遇生魂,也只有被立时吞噬的份儿。”
“若是附身在死物之上、助其回生倒还有些可能,可这一点残魂,最多也只能存活在虫蚁之中。且他六识五感已散,就算是复生之后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生而为人之事,更别说……记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师兄,早做决断吧。这残魂实在虚弱,我倾尽全力相护,也只能保他三日不灭……”
落地后的曲驰举目四望,眼前率先映入了一棵茕茕的小树。
徐行之听得身后传来曲驰一声呢喃:“……桃树啊。”
且末山位于南洲,潮湿燠热,本不适宜种植桃树,这一枝枯瘦的小桃树也不知是由哪只贪食的鸟吃了树种,远隔千山万水地消化于此。
在一片冬日长青的挺拔水杉树间,小桃树作出一副苟且偷生的可怜相,缩头缩脑,谨小慎微,枝头开着一两朵丑陋的小花,想必来年是绝结不出果子来的。
不知为何,看到这棵像极了那人的小树,曲驰心间便已有了答案。
……此树虚弱,精魂已散。
此处,或许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锦囊,走向那株小树,启开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浅辉荡出。
小小的残魂晕头晕脑地游荡而出,打了几个转儿,撞上了那干瘪的粉桃花,它抱住花瓣,随着花瓣颤动抖晃两下,才终于认清了路,小鱼似的游回来,乖乖地往曲驰的长袖中钻去。
曲驰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残魂,托至眼前,轻声道:“先进去。等来年春日,我定来接你。”
残魂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安心地趴在他掌间,由他捧送到枝头,待一小半都已融入枝尖,它才像是醒悟过来什么似的,自那透明蠕动的魂魄间化出两只小手样的触须,去勾曲驰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过渺小,什么也抓握不住,转瞬间,已消失在了枝头。
安放好陶闲残魂,卅四便引着徐行之等人,在山间穿梭起来。
自从入山后,卅四不再多发一语,一副恐惊天上人的模样,着实不像他往日跳脱自在的行事作风。
徐行之好奇地问他:“你究竟要给我看些什么?”
卅四不语,而徐平生显然很清楚他们将要去看的东西,但也缄口不提,只问卅四:“他们会不会出去了?”
卅四简练地答道:“总该还留着一些。”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令徐行之心中疑云愈重,不由得转头看向曲驰。
他记得曲驰说过,他是在半路与卅四相遇的。
自己与卅四关系好,自是相信他说的话,但曲驰之前也只与卅四不过有个几面之缘,他性情又向来稳重,若不是卅四当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给自己看,且给出了相当可靠的证据,他绝不会肯把蛮荒众人的行踪暴·露给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转千回之时,在一棵老柳树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返身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对于你的交付。”
卅四难得正色,仿佛那柳树后有着一个再严肃不过的秘密。可他天生含媚的双眼显然不是为了正经而生的,太过肃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轻笑起来:“……怎么又提起这档子事儿了?”
未能看顾好九枝灯、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情并不能怨责在卅四头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轻,心中只挂有剑道,于外物向来不甚关怀,就连徐行之也很惊讶,这样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约定记得这般深刻。
卅四不再说话,展袖一扬,徐行之登觉迎面生风,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等再能睁开双眼时,眼前天地改换,正是一处山中秘境,云碓茅蓬,闲亭长街,像足了一个隐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还未及将此处打量个遍,一名素衣葛巾的修道就自秘境前方拐角处闪出身影,恰好看见了走在最前头引路的卅四。
他客气地向卅四颔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声后,他方觉卅四背后有访客到来。
他的目光越过卅四肩膀,只瞧了一眼,手中还在冒烟的香炉便猛地倾翻在地,泼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颜,刹那屏息:“……你……”
那人伸手按剑,朝徐行之方向梦游似的跌撞着走出两步,才扯着嗓子凭空大喊:“都出来呀!出来!是徐师兄和曲师兄!是——”
这一声呼喝竟像是剥离了他全身的气力,一嗓子喊出后,他硬朗的面容如丘峦崩摧,恸哭着跪伏于地,膝盖砰然一声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尘烟,仿佛这十三年来,他都是用膝盖一步步长跪着走来的。
他单手撑住剑身,满含热泪地哭喊道:“风陵弟子,广府君座下,庐州蔡沧澜,拜见师兄!!”
蔡沧澜一声呼唤,于茅屋草棚间跑出了无数人。
他们身上的衣裳洗得发了白,生了旧,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门的服制,绝没有错。
徐行之唇畔褪白,又涨上了红,热血在腔子里一股股上涌,冲得他眼前发花。
……十三年,足以熬干人精血的十三年。
他以为,除了他们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狱之人,已经不会再有人甘愿犯傻,痴守着四门之名,不肯离去。
卅四拄剑而立,注视着徐行之:“我卅四从不亏欠道友。这些年离散的弟子不必尽算,风陵山一千三百人,丹阳峰九百零三十五人,应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为你保了。”
徐行之颤抖着声音发笑:“……傻子。”
卅四跟着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计两千六百一十八个傻子,随你差遣。”
……与此同时,应天川的解剑岛之上,十具尸首一字排开躺在地上,身上裹有一层白布。
九枝灯以剑挑开白布,只见底下红白之物横流,一颗颗脑袋作烂西瓜状,但仍能辨认出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状甚是惊怖,仿佛在生前最后的时刻见到了什么厉鬼凶神。
九枝灯盯牢他们的伤口,看了片刻,便将剑身撤回:“色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烧伤的痕迹。”
一旁的周云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为了。”
九枝灯不置可否,回身询问发现尸身的魔道弟子:“应天川现在状况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禀道:“回山主,尸身于昨夜被发现后,阖川大阵便已启动,鸟雀无出,害死众弟子的凶徒,定然还留在应天川中!”
九枝灯言简意赅地下令:“搜。”
言罢,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转身望向了周云烈,神情微冷:“周川主擅使枪,可对?”
周云烈面皮绷得极紧,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回答也是偏于圆滑:“不敢当,山主谬赞了。”
九枝灯将手中持剑铿然一抖,剑身出鞘,以剑鸣引得周云烈眉心轻微抽搐后,他用剑尖重又挑开白布,口吻难辨喜怒:“这鬼是使枪的。周川主可看得出来,他用的是哪一路枪·法?”
周云烈神色在微微震荡后恢复了平静,仿佛多年来的丹炉药火已把他的脸烤成了铁板一块:“……是应天川枪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个字也不肯讲,由于不急于辩解,反倒显不出心虚来。
九枝灯:“哦?”
“当年应天川投诚于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众。”周云烈慢吞吞地推测着,“许是他们偷偷潜入川中,伺机为之吧。”
九枝灯垂眸看向尸首:“……这等枪·法路数,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周云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观色一番,但却径直撞见了两抹点漆似的眸光。
……九枝灯并未在查看尸体,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双眸异色居多,平时不会轻易显露,九枝灯此时看他,却脱离了寻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层透明的红雾,叫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情绪。
周云烈犹如一脚踩入深渊,背上冷汗炸起,蚁虫似的麻痒感自小腿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发现了?
他暗自驱动灵力,静待九枝灯发难,掌心却已有细汗集聚。
然而,九枝灯在重新掩上尸布后,竟就轻轻松松地收剑回鞘了。
剑刃滑入鞘内的薄脆声响叫周云烈暗舒一口气,可汗还未及落下,他便听得九枝灯平声道:“周川主,弟子们搜川,总需要些时间。你常年炼丹,足不出户,我想去你丹房一观,看看你新近炼出的丹药,可否?”
且末山山涧之上,徐行之与卅四并排而坐。
风清水净,白云传情,徐行之将“闲笔”化为酒杯,斟出两杯来,端了一杯给卅四。
徐行之左肩处的衣裳尽湿透了,是刚才一个风陵女弟子抱他痛哭时留下的痕迹,隐隐描画出锁骨的浅痕。
度过初始的狂喜与狂悲之后,大家便开始思虑更现实的问题。
弟子们想知道他们在蛮荒中过得如何,曲驰也想知道众位弟子在现世中有何见闻,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现世,亦不在蛮荒,两头都插不上话,只好由得曲驰去清点各家弟子,登记造册,顺便答疑解惑,并留下孟重光、徐平生在旁协助,自己则同卅四一起出了秘境,来此地饮酒闲话。
卅四接杯,一饮而尽,“哈”了一声,眼泪倒先下来了。
他是徐行之的剑友,不是酒友,酒量顶了天也就二两。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呛辣出的泪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满上。”
“酒量见长?”徐行之替他将酒液注入杯中。
“……还那样。”卅四说,“为了这帮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喝酒?”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徐平生呗。”卅四笑道,“当初在风陵后山捡到他,他疯疯癫癫的,除了叫你的名字外,就只会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为你在那里吗。一来此地,我放眼一望,蹲了一窝子人,我脑壳都大了。小王八蛋骗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象到当时卅四瞠目结舌恨不得掉头就跑的模样。
“你就这么管上他们了?”
“不管能怎样?”卅四做了个夸张表情,“我都和他们打上照面了,他们还敢放我走?我说句‘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呐,你们慢聊我先走了’,他们还不一拥而上,一人一剑,把我给剁了灭口?”
徐行之乐了,同他碰杯。
卅四又饮了一杯,辣得嘶嘶抽气,说话都有点大舌头:“我跟这些人约法三章:我给他们提供藏身之所以及修炼所用的灵石宝器,保他们安然无虞;相应的,我这里不是牢狱,他们也随时可以离去,但是离去前必得来找我,在我这里留个名姓。出去后也得讲道义,不论死前还是酒后,都不得把大家的藏身之所说出去。若是谁敢私逃或是出卖于众人,别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叫他死无全尸;若死,我叫他挫骨扬灰。”
青年既与他叔叔同宗同源,鸦青色的丹凤眼一旦凌厉起来,便是一样的如刀如剑,但很快,那点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涌惹出的水雾冲淡了:“……不过你们正道的好像都还挺上道的。这么些年,走的人不少,竟没有一个告密的。”
“……走了多少?”
卅四两杯酒下肚,脸热了,眼睛也亮了,如数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账:“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哗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后来走得就少了……对了,还有在外面游荡几年,又回来了的。”
“这么多人,你是如何保了这么多年的?”
卅四轻松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来不管我的,我闲云野鹤,我孤家寡人,左右这十三年是魔道当家,我寻一处清净远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炼,也没人敢说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望老柳树,暗想要维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费多少的心血与光阴。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这个无拘无束、乘风洒脱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给他斟上了第三杯酒:“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实在不成,已有醉态,盘腿靠在岩旁枯树边,拿风情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赖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问他道:“若是我真回不来呢?”
“回不来,就替你接着养呗。”卅四双手捧杯,饮茶似的品酒,把上唇染得亮晶晶的,“什么时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灯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头晕,索性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个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给你报仇。”
徐行之静静地由他靠着,心里清楚,两个人的挚友之情大抵也只能温热这一两日,等到新鲜劲儿一过,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会仗着这点恩情,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要比剑,自己也定会烦得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开。
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烟火气十足的将来,因此这样的温情时刻反倒显得格外难得。
徐行之坦然道:“谢谢。”
卅四伸手想去薅徐行之的头发,但手上没了准头,摸来摸去地也薅不到,只好遗憾地作了罢:“……谢你个头。陪我比剑。”
“哎哎。”徐行之为他醉酒后还能把话题扯到比剑上而颇感好笑,“说正事儿呢,少煞风景。”
“……比剑。”卅四固执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说好了……比一辈子。”
徐行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谁跟你说好了,啊?”
卅四这会儿的口齿已经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说话一个不小心咬了舌头:“你忘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答应过我……”
说罢,他攀着徐行之的胳膊,追问:“……还记得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徐行之把杯子压在唇边,细想了一想。
半晌后,他惊奇道:“不记得了。”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记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么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见,你瞧我不顺眼,我瞧你不顺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识,稀里糊涂地便做了这半世道友。
徐行之反问卅四:“你还记得吗?”
卅四睁开朦胧醉眼,凝神细思片刻,抱着徐行之的胳膊笑出声来:“不记得,不记得。记那干什么?”
两人正混闹时,徐行之突然觉得后颈生风,有些悚然心惊、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孟重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徐行之牙疼似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孟重光死死盯着卅四与徐行之相依相偎的模样,话音微颤:“师兄,曲师兄那边已清点完了,让我来叫你。……师兄这是在和卅公子做些什么?”
徐行之利索地把卅四从自己身上剥下来:“没什么,叙叙旧而已。”
孟重光抱着胳膊,姿态倒是强硬,然而眼周已然渐渐染上了一圈儿红意,眼泪都快下来了:“……师兄和他多年不见,他又帮你保了那么多师兄师弟,师兄亲近他也是应该的。”
徐行之把卅四安顿在一侧的树干上,由得他和树干缠缠绵绵去,自己则将酒具一拢,化作折扇,站起身来,走到那面色惨白的青年跟前。
孟重光也没跑,乖乖在原地站着,低着头,脑袋上的发带被山风掠得飞起,只留给他一个浑身是刺的身影和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徐行之俯下身,拿扇柄勾了勾他的下巴:“生气了?”
孟重光由他摆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一点水音:“我在蛮荒里,也帮师兄把能找到的故友都找到了,就是想让师兄有朝一日找到我的时候,看见那么多朋友,会开心。”
他把自己给说难受了,扑上来抱紧了徐行之,再难掩饰委屈之情,小声道:“可第一次见师兄的时候,师兄都不夸我。……师兄一次也没有夸过我。”
徐行之任他收紧手臂,眸光低垂,心里只剩下一泓揉不碎的缱绻柔情:“……夸你。想怎么夸,嗯?”
说着,他的指尖顺着孟重光的颈部缓缓滑下,沿衣袍中线行至胸口位置,方才分流,在他微微的隆起处信指一点,趁它凹陷下去时,拥住孟重光的右臂猛然一收,将他整个揽入怀间,口唇间的温热酒香亦将孟重光的耳尖烧得火红:“公子,我看你这颗心生得有趣可爱,可否拨冗,让我进去小住些时日?”
即使知道徐行之向来口甜,孟重光也还是被这情话撩拨得心里突突跳,张嘴吻住了那张惹是生非的唇。
师兄,它都是你的。
只要是你,哪怕是想住上百年千年,我也高兴。
孟重光其人就像一只刺猬,雪白柔软的小肚皮只对着徐行之开放,每每面对他时,刺也乖乖下垂收敛了起来。
唯有眼前一人,能让他退让到这等地步。
浅吻过后,孟重光与徐行之分了开来。
孟重光拿脑袋轻蹭着徐行之,小声撒娇:“师兄你抱抱我。抱抱我就没事儿了。”
徐行之刚想说点什么,余光一转,便在视线旁侧里看到了一个手足无措瞠目结舌的徐平生。
徐行之以往再浪荡也没在兄长面前做过这等事情,立即放开孟重光,局促道:“兄……平生。”
徐平生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我看你们一直没有回来……”说到此处,他略皱了皱眉,瞧了一眼在远处蹭树的卅四,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他怎么了?”
徐行之遇见兄长,本能地就心虚起来,将浪劲儿藏得严严实实的:“我和他喝了几杯。”
见徐行之这样,徐平生嗓音竟难得软了软:“……又没怪你。进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卅四方向赶去,气势如虹地朝那烂醉如泥的人的小腿迎面骨上踹了一脚。
徐行之眼见拉不住,又知道卅四是个什么性情,索性推着还想腻歪的孟重光进了老柳树里去。
卅四醉得快,醒得倒也不慢,再加上徐平生这不留情面的一脚,哪还有不清醒的道理。
他痛得直咧嘴,待看清眼前人后,立即不甘示弱地跳起来打了回去:“你长本事了!敢打我!”
徐平生反正不知疼,被他抽了两巴掌也不考虑报复的事情,而且他生气的对象,似乎也并不是醉倒的卅四。
他一指自己的后背方向:“……他是谁?”
“谁啊?”卅四龇牙咧嘴地揉着小腿,往他指向的方位一探头,“没人啊。”
徐平生言简意赅:“小白脸,是谁?”
“小白脸?”卅四一头雾水,和徐平生鸡同鸭讲道,“……我没养什么小白脸啊。”
徐平生自从变为醒尸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怀着满腔怨毒和仇恨,闹着要去和九枝灯决一死战;糊涂时,认得的人就只剩下他四岁的弟弟与卅四。
再遇见徐行之时,徐平生虽不知他是自己的弟弟,但一瞧到他心肠便格外柔软,恨不得把那年轻人捧起来揣进兜里好好护着。
至于那长相漂亮妖冶的青年,起始时徐平生并未放在眼中,但刚才的一幕,叫他突然就看孟重光不顺眼了起来,连带着把火撒到了卅四头上:“……你带他出来喝酒也就罢了,还不帮我看好。他若是被些猫三狗四的小白脸拐走了,怎么办?”
卅四一怔,在明白徐平生的意思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诶哟哈哈,谁拐谁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徐平生心头火起,又追着他打了几丈远。
重归秘境之后,乍逢亲友的喜悦已过,徐行之和曲驰便开始商量这些弟子该如何调动。
最后,二人得出的结论是,这么多人,不动则已,一动惊人。让他们按兵不动,暂留此处,是最好的选择。
将利弊如是这般地陈述一番后,弟子们隐隐有些骚动。
他们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见到一线希望,事到如今,是无论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时一刻了,他们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风陵,打回丹阳,将九枝灯的头颅悬于山门之上。
但是,曲驰的劝说叫他们渐渐冷静了下来。
……左右已经等了十三年,还差这几日吗。
将弟子们再度托付给酒醉打闹后害了头痛的卅四,徐行之携着被哄开心了的孟重光与曲驰一道上了路。
临走前,曲驰特意向卅四交代,说有一棵桃花树,请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还未散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若是掉了一枚叶子,自己就脱一把头发。
徐平生则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徐行之,觉得这个像极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这小白脸子欺骗了,不由得愁眉苦脸起来。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多随卅四走访走访此人,对这空有一张好容颜的小白脸善加考察。
徐行之等人返回茶楼,而茶楼里一切安好,累极的陆御九也醒了过来,坐在茶楼一楼的客座上,捧着茶杯小仓鼠似的饮茶。
清凉谷众师兄看不惯他戴那鬼面具,于是他只好乖乖给摘了,露出了一张水嫩清秀、无痕无伤的娃娃脸。
周望正惊喜地研究着他的脸,陆御九肉嫩,脸颊软绵绵的一戳一个坑,有趣得紧,他也由得周望折腾,勾着头,略有些心神不宁地盘算着心事。
见徐行之回来,陆御九乖乖倒了一杯茶,递送给了徐行之。
徐行之并不接,环视一圈后问道:“北南呢?”
元如昼道:“我在此一日,并未见周师兄回来。”
徐行之眉头一拧,转目看向外面已云蒸霞蔚的晚景。
少顷,他用折扇在桌上轻轻一敲:“小陆,跟我去应天川接一下北南。”
陆御九骤然轻松了一些:“好。”
孟重光拦住了徐行之:“师兄,你已连续忙了整整两日了,还是先休息一下罢。”
徐行之不在意地拂开他的手:“不必,我早歇够了。”
孟重光着实不放心:“……那我也要去。”
徐行之略一思忖,并不作答,往前走出两步、行至门口时,他方才回首,见孟重光站在原地,有些垂头丧气,笑眼狡黠地一眨,随即拿眼角余光轻轻勾了勾他:“……愣什么神,跟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