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穿心,九枝灯宛如琴弦般绷紧的性命终是铮然一声断裂开来。
他倒卧在地上,指掌蜷缩着,像是要抓握住什么,同时小声地叫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不想去听这人临终前的其言也善,俯身想要捡起自己的兵刃,却手抖眼花,一连落了两回剑,好容易握紧了,立即推门而出,把九枝灯关在了沉重的殿门之内。
……这是徐行之记忆中青竹殿第二次见血,一次是把他养大的师父,一次是被他养大的师弟。
这两人均葬身于自己手中,大概也只有“冤孽”二字可以解释得通了。
徐行之沿门边脱力坐下。
方才那一剑挑开了他记忆的尘封,他茫然四顾,远远看向校场方向,想起那边的高台,自己曾扶住九枝灯清瘦的腰身,执握住他的右手,腾身纵跃,教他运剑之法,两片飞鸟似的衣袂飘飞卷缠在一处,仿佛由风打下了一道同心结。
徐行之模模糊糊地想道,当年和现在的九枝灯,握剑用的还是同一只手吗?
很快,他听到身后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带拖动声,骨肉和砖石摩擦的残响叫徐行之伤心地咬紧了牙齿,偏开头去,将所有的情绪吞回肚中。
门内人撑着一口回光返照的活气,手脚并用着爬来门边,却再无力推开殿门。
他敲了两下门,才攀着门栓的凸起直起身子,以半副肩膀摇摇晃晃地支撑住破烂的身躯,将头抵在檀木门扉之上。
二人身隔一扇厚实的木门,自万古外到来的星光落下,投映入室,在殿内外形成鲜明的阴阳双影。
徐行之一颗心提了起来。
那边只需叫出一句“哥哥”,便能剜掉徐行之的半颗心,然而九枝灯再没有这样叫他,只是哑着嗓子,蚊子似的哼哼:“……师兄。”
徐行之心冷得发颤,反手摸到后腰,那里原本烙着一记让他至今都深受其苦的蛇印,虽被他剜掉了表面的一层皮肉,然而现在摸去,仍能在疤痕间抚到细细的蛇形纹路。
他扪心自问,后悔吗。
后悔替他挡下蛇印吗,后悔当初在他魔道血脉觉醒时没有杀掉他吗?
徐行之张了张口,把心中的疑问转抛给了门内之人:“……九枝灯,我问你,你可曾后悔过?”
听到此问,九枝灯澄明的双眼间闪出薄光。
……世事皆有命定之数,四门气数渐微,他取其而代之,便能在魔道倾轧中活下来,能将魔道推入正轨,能洗白自己的身份,能止绝四门对师兄的追杀,有何不可?
哪怕换至今日,他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说:“……反攻四门,我从不后悔。”
徐行之喉头一热,还未咽下泛上来的酸意,身后便再度传来九枝灯的声音:“我唯一后悔的是,为什么……我要白白浪费那样多的时间,为什么要拿真心去猜真心……”
九枝灯按住自己冷冰冰地往外透着寒气的胸口,歪着头笑了。
师兄,这颗心,千疮百孔,脓烂生疮,但却是真的喜欢过你的。
徐行之把头朝后仰去,热泪顺着眼角滑下来,烫得像血。
九枝灯的气力一丝丝竭尽,渐渐已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修得整齐的指甲在地面划擦出细碎的响动。
他开始呓语,自己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只晓得自己很想念醒尸温雪尘,想念这具知晓他所有卑劣故事的、在死后才成为他朋友的醒尸。
他觉得孙元洲也很好,只是在活着的最后一个月才真正认识了他,实在是晚了些。
九枝灯絮絮叨叨地说:“温雪尘,我留了茶给他……”
他烹了一个月的茶,却始终没能等到他从蛮荒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着实遗憾。
在他念出“温雪尘”三字后,殿门霍然从外打开了,当胸一记猛击,把他撞翻在地,滑出了数尺远。
这个名字从九枝灯口中念出,令徐行之生出了无穷的愤怒,只想狠狠揍他一顿。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徐行之拿木手反勾住九枝灯衣领,猛然将他从地上捞起,左手抡圆了,挟着劲风一巴掌打到了九枝灯的脸上。
紧接着,他将九枝灯摁在地上,没头没脑地狠揍了好几下,每一下都是往他脑袋上最脆弱的地方捣,恨不得把他打死作数。
然而打着打着,徐行之的拳头落不下去了。
他拳缝里沾着几近干竭的淡粉色的血,是九枝灯的。
……是他从小带大、珍视得宛如掌中宝物的小孩儿流出来的。
徐行之喉咙一阵阵抽紧了,大喘过几口气,俯身攥拳,把拳头抵在九枝灯脑侧,声音颤抖得不成人形:“九枝灯,你他妈混账啊……”
九枝灯乖乖躺倒在地,一具流干了鲜血的躯壳轻若鸿毛,听到徐行之的指责,他忧愁地皱起了眉毛:“……师兄,抱歉。”
……“抱歉”。
重光、北南、曲驰、如昼他们的十三年光阴,清凉谷两千名弟子的性命,流离失所的众多正道弟子,在九枝灯看来,统统值不上一句“抱歉”,仅仅是一句“不后悔”而已。
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受得起这人一声抱歉?
徐行之心中涌出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无力过后,徐行之紧绷的肢体渐渐松弛下来,忍住口腔里一阵阵往上顶涌的酸涩感,伸手揽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晃来晃去的,看姿态像是在哄一个婴儿。
他知道,九枝灯是真的不行了。
徐行之是真的恨过他,也是真的疼过他。疼的恨的,都是同一个人,他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杀也杀了,打也打了,他没力气再去恨,一颗心在疲累中反倒衍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来。
躺在徐行之怀里,九枝灯已丧失了全部知觉。
在他看来,自己已浮在一个舒适柔软的梦里了。
他冰冷发青的手指擒住自己的衣襟,将脑袋歪在徐行之怀里,虚睁着一双眼睛,问道:“师兄,若我没有托生于魔道,我会是什么模样呢。”
徐行之在心里说,若是那样的话,你会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但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拥着他。
九枝灯恍恍惚惚的,以为徐行之还在门外,便把脸朝向虚掩着的殿门木扉,对着那里说话,用求知的稚拙腔调问:“……师兄,世界书……世界书可是真有其物吗?能落笔成真,能写照人心,能改变历史……”
这是他一直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他想在死前弄个分明。
在沉默半晌后,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权作回答。
九枝灯眼睛微微亮了起来,挣扎了一下,顶着被揍得红白相间的脸,努力睁大双眼:“那……可否烦劳师兄,为我改写一个好的开始呢?”
徐行之搁放在九枝灯肩上的左手缓缓收紧了。
九枝灯轻声念道:“……小灯不贪心,只想要一个凡常的烟火人家,十三四岁时,跟家人闹了脾气,离家出走,没钱吃饭,被师兄捡回风陵山中……那样的话,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对不对?”
听着他满怀希望和孩子气的构想,徐行之喉间发出浅浅一声呜咽。
但他顺利地把哭声转成了咳嗽,一边咳一边抱紧了他的头,说:“好。给你写。师兄……给你写。”
九枝灯一双耳朵已不能很好地收拢声音,只觉那声承诺从四面八方飘入耳中,回音阵阵,不觉欣喜地朝门的方向探出一只手去,好像自己肮脏的历史已经被一支如椽巨笔一笔勾销了似的:“那……干干净净的九枝灯,在那时候等着师兄来接。师兄,你一定要来啊。”
他最后一口气息,随着“来啊”两字,缓缓呼了出来。
徐行之宛如点墨的眼睛对上那双透有薄红的眼睛,后者的神采渐渐消失殆尽。
……他受了徐行之的骗,带着虚假的希望去赴了死的盛宴。
而实际上,九枝灯至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徐行之怀中的。
徐行之抱着他渐渐冷硬的尸身,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替九枝灯把抓乱的前襟拉好,摸一摸他被自己刺出了一个洞的胸口,创口皮肉外翻、青白微肿,徐行之感觉那里好像还有一点热气,就用掌心捂了上去。
很快,那点热气也消弭于无形之间。
……死了,真死了。
徐行之把九枝灯的尸身安置在地上,注视着他半开半合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九枝灯,你听好,今日出了青竹殿,我徐行之今生今世便不会再为你掉一滴眼泪。”
说完这句话,徐行之掩住了脸,肩膀耸动着,一声声啜泣起来。
远处有鞭炮和浑厚的晚钟声被齐齐送来,在噼里啪啦声里,青竹殿厚重的大门被重新拉开。
徐行之自殿内行出,腰间别有竹骨折扇,左手中提着九枝灯的随身佩剑,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如他所言,他双眼干燥,再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他走在无限的星空底下,仿佛回到了九枝灯刚入山的那年,与他第一次观星时,也是这样的清朗天气,江山如画,星辉漫天。
但徐行之知道今夕何年。
天定十六年过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临。
历史的巨椽向来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动,不顾及古人,也不顾及来者,它只信笔一挥,在天际批出一道金黄的曙光来。
……虽然朱颜易改,好在热血难凉。
风陵山一夜之间改弦易辙,进出的弟子们换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旧貌放在今日来看,反倒成了新颜。
在与风陵山毗邻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树上,远望着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门又在无形之中更换了一番天地了。
他随手摘下一颗沾满冰碜的野山枣,刚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险些反胃把果子吐出来。
好在他极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着牙齿上的酸涩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装作吃完了的样子,又摘下一枚来,丢给另一棵矮树上坐着的徐平生:“拿着。”
徐平生接过来,咬了一大口。
他虽是不知痛,但舌头好歹还管点用,这一口下去他眼泪都要飚下来了,嘶嘶的吸气,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着被酸得涕泗横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悦,乐得直拍大腿。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着两汪眼泪,勾着身子去摘梢头上带冰的枣子。
卅四颇为不解地喊他:“哎,你还吃上瘾了?”
徐平生一口气摘了二十来个,说道:“这个他爱吃。给他留着。”
被徐平生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来徐行之生了一条刁钻舌头,专爱吃酸的。
他搔搔头发,问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们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个,是谁吗?”
徐平生低头翻拣枣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长了斑疤的挑出来丢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诉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尸都特有一套固执且有条理的观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只有这么小。”他对自己的膝盖比划了一下。
“……那个人,那么高。”他又往自己头顶往上三寸处比了比,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卅四。
卅四苦恼地夹夹眉毛,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麻烦,索性摆一摆手:“罢了,等回去让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纵身跃下树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头,问他:“去哪里?”
卅四说:“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诧异:“不是才从且末山出来吗?”
卅四指了指弟子鱼贯出入的风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儿。”
徐平生歪了歪脑袋:“那是哪儿?”
卅四弹了弹舌头:“啧。别给我装傻啊。你以前发疯的时候不总是吵着嚷着要回来吗,那才是你的家。再说,这些年过去,那些风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纳你了。他们都回风陵了,你还不赶快跟着回去?”
“……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给出了一个猜想。
卅四想想这说法也挑不出理来,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没错,搬家了。”
徐平生扶住枝头,低头看向卅四,他颈部一圈儿粗糙的缝合痕迹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
卅四觉得仰着脖子跟徐平生说话忒累,握住后颈喀喀活动两下,说:“到了新家,人家会给你换新的,就别惦记着你那破棉絮了。……哎哟你能不能挪动贵臀赶紧下来?我脖子酸。”
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细腻来,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话里话外好像根本没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
卅四莫名其妙:“我什么?”
徐平生问:“你也跟着搬家?”
卅四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脑勺,笑得没心没肺:“我又不是四门的人,搬进去算怎么回事儿啊?”
徐平生闻言怔了怔,无意识地抓住了生满酸枣刺的枝头,把手掌心攥出了血。
卅四没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间淌出的殷红,说:“况且,从此之后,要找我比剑的人怕是要变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没必要跟在我身边东颠西跑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平生刨根问底:“为什么,找你比剑的人会多?”
卅四蛮轻松地笑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叛徒吗?”
魔道落败,自是不会轻易罢休,道中多的是报复心极重的凶悍之徒,他们不难循迹查出,那两千余名存留于世间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谁在这些年里占了且末山修炼、是谁收容包庇了这道门余孽,简直是一目了然。
身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与道友的承诺后,也是时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没必要带着徐平生一起捱罪。
见徐平生仍是一脸不解,卅四挥一挥手,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脸:“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下来,我送你回去。”
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窝的老鸹,蹲在树上,黑亮着一只眼,鸦青着一只眼,沉默注视着他,不动也不吭声。
卅四颇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脚树:“哎,下来。……别逼我上去踹你下来啊。”
徐平生依旧不动,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为利诱:“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对,是很像你弟弟的那个人,还有你元师姐,都在风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听见这两人皆在的消息,徐平生总算是挪了挪屁股,但眼中仍是疑云深重:“……骗我。”
遇上这等不听话的醒尸,卅四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耐着性子哄:“不骗你,真的。我带你去看。来,下来。”
说罢,他朝徐平生伸出手来,亲昵地招了一招。
卅四认为,自己是从小没爹,待亲爹都不过如此了。
徐平生终于松动了些,扭着身子把一双脚沿霜枝垂下。
但在注意到卅四眼里的精光时,他马上觉出不妙来,刚打算把脚收回,脚腕便被卅四一把擒住:“下来吧你!”
徐平生稀里哗啦地从枝头滚下,像是一只被弹弓打中的大鸟,扑棱棱落在了卅四怀里。
徐平生气坏了,上手就是一通乱打,卅四一臂揽紧他的腰,一手将他扑打着的双手锁紧,哈哈大笑着:“你再给我厉害啊。”
徐平生被他锁得动弹不得,就用眼睛瞪他,气怒之间却隐有一丝对未卜前途的慌张,拉着自己被枣枝子割烂的前襟,试图要让卅四对自己的狼狈负起责来:“衣服破了。”
卅四夹着一卷席子似的夹住徐平生的腰,迈开长腿朝山下走去:“我给你缝。”
“你缝得太难看了。”
有些出乎徐平生意料的是卅四并没还嘴,他径直沿山径走下时,承诺道:“先回风陵。到了风陵我好好给你把衣裳缝上。”
……左右也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