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丑桃
三月初,丹阳峰的桃花开了。
一枝桃花被春神做了引路的招帖,春帷既揭,满山桃花争相夭夭盛放,云蒸霞蔚,桃香醉人。五月,蜜桃果熟,曲驰向其余三门下了品桃论道帖,请其余三门之主来丹阳,议春情,讲道经,也算是一桩雅趣。
但用徐行之的话来说,想本山主就想本山主了,还搞什么花头。
与会几人,无论是徐行之、曲驰还是周北南,均是在浩繁卷帙中浸大,若说“坐而论道”,本事绝不逊于在故纸堆中钻研一生的老道学究。若是有众弟子在场,他们自是要端肃些,然而老友聚会,何须讲那么多虚头,烹茶饮酒,叙旧赏花便是。
曲驰的品桃会比不得九天蟠桃会,却胜在一应准备都妥帖暖心:论道在山后小殿内进行,偏僻安静,也免了周北南的阳光照射之苦;徐行之的杯盘摆在靠左一侧,方便他取用;更遑论那好茶好酒,以及一推窗便能瞧见万千花树的胜景,桃子也都是刚从树上摘下的,甚是新鲜。
待众人各自落座后,曲驰环顾一圈,问道:“如昼怎得没来?”
徐行之动手将置于左侧的杯盏挪到右边来,一边揭盖品茗香,一边颇自豪道:“如昼现在接了天非君的药庐,负责炼丹制药。我近来无意在古籍中寻得一增肌再生、使枯骨恢复生前容貌的秘法,恰合了如昼的情况。我将其中一味必要的药丹交给如昼炼制,只说此药重要,没告诉她用途。她重视得很,因为这药不日即能炼成,所以她没空前来。”
曲驰一边留心着他的话,一边盯着徐行之的动作,似有些话想说,但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
陆御九面具后的眼睛亮起了光:“……是吗?元师姐她……”
徐行之右手持杯,抿下一口香片,笑眼一弯:“等明年此时,我带她从正门来见你,叫那些新收的弟子好好见识见识当年四门第一美人儿的风采,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面桃花相映红。”
曲驰并不打断他的侃侃而谈,温和地听他讲完,方赞道:“这样最好。”
然而他心中明镜儿似的:行之说是无意寻得某样古籍,谁知道是他经过多少个夜晚的点灯熬油,生生找出的秘法,或者干脆是他遍访群书,自创一方,也未可知。
“这么简单就能成?”周北南挑眉。
徐行之挥一挥手:“本山主运气好呗。”
周北南看向他垂于案侧,动也不动的左臂:“那请问运气好的徐山主,您那左手是怎么回事儿?”
“周胖子,刨根问底就没意思了啊。”徐行之面不改色地嘘他,“瞧人家曲师兄,半个字儿都不带多说的。”
曲驰失笑。
陆御九却急了起来。
他只一心牵挂着徐行之说了些什么,却未曾注意徐行之改换了使用得并不算太方便的右手持杯!
陆御九正要起身关怀时,就被坐于他身侧的周北南提前按住了膝盖。
他朝徐行之身旁之人丢了个眼色,示意陆御九去看:“……他若是真的伤得太重,孟重光还会让他出来?”
孟重光就坐在徐行之身边,默不作声,专心刮皮,将脆甜桃肉分切开来,一块块置放在干净的瓷碟中,方便徐行之取食。
但他脸上没什么笑影,兴致并不算高,只专心跟桃子较劲,像是赌了气来的。
徐行之轻描淡写地摇扇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跟一头朱厌兽打了一架而已。它差点撕了我膀子,我取了他的心头肉。这般算来,并不算吃亏。”
周北南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一只猢狲就能将你逼成这样?”
徐行之还要夸口,孟重光闷闷地开口道:“之前师兄查询药典、殚尽心血,熬了数月,好拟写能使白骨生肉的方子,此方需得以朱厌的心头肉做药引,施药时再加上活夔牛的腹皮包覆其体,才能起到上上之效。师兄将山中诸事托付于我,拿了‘闲笔’便去寻找那上古异兽夔牛的踪影,力战一场,身上已带了伤,却还不肯停手,要去和朱厌厮斗……”
徐行之嘿了一声:“就你话多,拆我台是不是?”
孟重光赌气道:“重光不敢。”
徐行之看他脸色唇色都煞白煞白的,不觉心软了些,张开竹骨扇面,将二人的脸一齐挡住,压低声音道:“……都哄你两日了,怎么还闹脾气呢。”
孟重光不答。
“给我点面子。”话虽如此说,徐行之可不是顾忌颜面之人,对着孟重光微微张开口来,“手不方便,喂我一口。”
孟重光饶是生气,对上徐行之含笑带光的眼睛亦是无计可施,取了细竹签,扎了两块桃肉,托送到他唇边。
徐行之坦然接下,同时凑近他轻声道:“……等晚上回去再哄哄你?”
孟重光不言声,但唇角作出努力下撇的模样,显然是费了些力气才将笑意压住。
暂且安抚住闹脾气的小崽子,徐行之神清气爽地合上扇面,又饮了一杯酒,咂咂舌,赞道:“这桃花酒甚是可口,一会儿叫我带回一坛子去,送给师父尝尝。”
曲驰自是满口应允。品桃会继续进行。
片刻后,周北南又察觉到了不对。
他对着自己眼前的桃子端详一会儿,又细细看了曲驰眼前的果盘,疑道:“……曲驰,你简朴我知道,但也不至于这么亏着自己吧。”
用来招待来客的鲜桃个个水灵饱满,切开来汁液淋漓,诱人食指大动,而曲驰面前的桃子虽是殷红欲滴,但一个个又小又丑,卖相很是不值一提,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三两颗长得歪七扭八的,很是寒碜。
曲驰不以为意地拿起一个,用刀具切开时,神情与动作竟带着些庄重与温柔:“……长得不大好看,但是味道很好。”
他将切下的果肉咬入口中,甜得像是含了一口蜜,嘴角也带上了一点温柔的弧度。
曲驰从小被师父明照君带入山中,非甘露不饮,非灵果不食。虽说甘露寡淡,灵果无味,但吃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从不知可口为何物,好在也并不向往。
痴傻了那些年,如今豁然开朗,灵窍重开,曲驰索性不再拘束自己,很愿意去体察一下人间百味。
而最先让他领教这人间至甜之味的美好的,就是这株长在他窗前的小桃树。
只观他这副模样,徐行之就已猜到这丑桃的来历,故意调笑道:“味道不错,分我一个如何?”
向来慷慨待人的曲驰竟马上改口道:“……也不是很好吃。”
在周北南与陆御九疑惑的目光中,徐行之大笑,挥扇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宾主尽欢后,曲驰返回了自己所居的寝殿。刚一进门,他便见到他刚才还心心念念的小桃树在小幅抖动着,枝叶哗啦啦乱响。
此时无风,害他这样发抖的,是两只在他花枝间翻滚玩闹的蜜蜂。
他每一颗果都结得无比用心,形状的确难看了些,却胜在美味香甜。桃香气难免招蜂引蝶,而他最是怕蜜蜂,明明晓得不会被蛰咬,被蜜蜂扑啦啦的翅膀刮到时他仍会禁不住胆怯,眼下就是这样,整棵小桃树均抖得筛糠似的。
曲驰走到他近旁,用拂尘将蜜蜂掸落。
树不抖了,舒展开枝叶,把两颗藏好的小桃自枝桠间递出,献给了他的曲师兄。
……我的桃子,给你吃呀。
曲驰并不急着去接,打了灵泉水来,先喂饱了他,又耐心地替他涤尘洗叶:“结果子累不累?”
小桃树左右晃了一阵。
“不累就好。”曲驰说,“也不用很勉强,我一天吃一个,刚刚好。”
小桃树又是一阵左摇右晃。
哪怕是私下里,曲驰行止也是一样的客气守礼:“很甜,多谢。”
小桃树开心了,一簇小花蹭着他的掌心,鹅黄花蕊沿着曲驰的掌心纹路摩挲,蹭着蹭着,忘形的小桃树终于记起了羞涩,簌地一下收了枝桠,将他好容易结好的小丑桃又收回了扶疏花叶间。
“不要藏起来。”曲驰去抚他的叶子,“窝着枝叶会不舒服。听话。”
小桃树很是认真地左右晃着。
——是给你吃的,不能叫别人看见,要藏。
曲驰笑叹一声:“你呀。”
……不过他也没什么资格训小桃树,毕竟他刚才也难得生出了一丝私心来,只想独占这小丑桃,并不愿轻易与旁人分享。
小桃树妥帖地藏起了他的桃子,像是藏起了一桩不欲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事。
他在酝酿,在桃花春尽之后要好生照顾身体,待到明年,要努力结出漂亮的花和果,给曲师兄看。
二、面具
清凉谷如今做的是收鬼的工作。
正道修士死后,魂灵若不愿入轮回道,仍想承袭往日未尽修为,修持己身,便可拜入清凉谷;如有鬼魂业障难消,难入轮回,也可进入清凉谷,诵三年经,礼三年道,便能消除执念,了却心愿,助其早日转入六道。
在前任大师兄温雪尘长达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下,清凉谷阖谷均养成了刚正不阿的品行,恰适合来做这收容魂魄、消障超度之事。
然而,正是因着这从小受到的教育,陆御九近来颇为愁苦,时时对着犀照灯唉声叹气。
解心远看出了些他的愁绪,问:“谷主,有心事?”
陆御九最听不得师兄唤自己谷主,总觉受之有愧,然而礼应如此,他只好别扭地“嗯”了一声,乖乖地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
简而言之,他为之辗转反侧的,是一个当初没能及时澄清的谎言。
烦恼的源头则是因为周北南护短的老毛病又犯了。
前些日子他来清凉谷拜访,恰好逮到一个新入门的鬼弟子向其他弟子嚼舌根,说曾见过谷主那张脸,被烧得不成样子,难看得很,所以才常年戴着铁面具,为的是遮丑。
这放的当然是大大的厥词,周北南却被撩着了火,撸起袖子上去将人修理了一通,惹来了不小的骚动。
得知事情原委的陆御九哭笑不得,毕竟他自己晓得自己的脸好端端的,背后议论猜测的话再难听也扎不到他,便劝了周北南两句,说不打紧,不需他多管。
周北南一片好心,却被陆御九指责了一通,怒气腾腾间甩下一句“确实用不着我多操闲心,如今我周北南怎管得了你清凉谷谷主”,便拂袖而去。
自此后,周北南再不与他半夜点灯夜话,犀照灯连烧了三宿,陆御九都没等到周北南的一句话,又心疼浪费的黑犀角,只好悻悻地不再去寻周北南。
这心事坐下了半个多月,渐渐变作了心病。
陆御九抚着自己的面具,低声道:“我不知该如何同他说……”
听完谷主的烦恼,解心远也是一阵无措。
清凉谷谷规森严,以至于多年以来,外界均以为清凉谷修的是清心寡欲的绝情宗。这种猜想也着实不假:谷内中两千余鬼弟子,其中只有十六对结为连理。
身为这两千单身汉之一,解心远实难为谷主出谋划策。
解心远汗颜道:“……弟子无能。”
陆御九无法,只好抚着面具继续唉声叹气。
他们已回到现世,自己这张脸,早晚有一日是要同周北南做出交代的。
然而关键是……要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