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爷要见我族叔?”
书童来找,伙计立即端着碗碟,亲自送上二楼。
行过礼,笑着对杨瓒道:“小的族叔住在城郊,家中有一老母,并无妻儿。今日刚到家,恐要去官府交换路引。若杨老爷不急,小的明日早起出城,给族叔递信,让他来见老爷。”
快脚刚回神京,不及返家便给杨瓒送来书信,已十分难得。听伙计所言,杨瓒心知不能强求,再急也要等上一日。
好在殿试是在三日后,只要快脚不离京,总能问个明白。
“如此就劳烦小哥儿了。”
“不劳烦、不劳烦!”
伙计连连摆手,哪敢接下这话。得了赏钱,更是笑得眯了眼。
上房这几位老爷都是身价不菲,前途不可限量。手头又大方,他乐得做人情。
若不是族叔住在城郊,距此有些远,出入要经城门卫盘查,着实有些麻烦,他今日就能送信。报出杨老爷的名号,掌柜定不会拦着。
伙计笑着行礼,退出客房。
四菜一汤,热气腾腾,引得书童馋涎欲滴,却引不起杨瓒半点兴趣。勉强用了小半碗饭,颇有些食不知味,干脆放下筷子。
“我用不下了,你多吃些。”
进京后,书童常与杨瓒同桌用饭。听杨瓒此言,半点不觉有异,捧起饭碗,大口扒入米饭,不一会,菜饭就下去一半。
食不言寝不语。
杨瓒看着书童用饭,焦躁倒也平复些许。
三大碗饭下肚,菜汁都被拌着米饭下口,杨土才抹抹嘴,放下筷子。
见杨瓒眼也不眨的看着他,不好意思的打了个饱嗝,带着稚气的圆脸通红。
“四郎,我吃得多了……”
“无碍,能吃是福。”
杨瓒心情稍宽,笑道:“唤伙计来收拾吧。我今夜不读书,你拿上两角银子,去东市买些笔墨回来。”
“笔墨?”
书童诧异,四郎不是还有?
“去吧。听说东市的糖人做得极好,糖葫芦也不错,剩下的银钱应是够了。”
书童脸色更红,讷讷的应了两声,出房门去找伙计。
四郎压根不喜食甜,必是听到自己念叨,记在了心里。
书童狠狠拍了自己一下,离家时爹娘说什么来着?照顾好四郎,不要动不动就嘴馋!现在倒好,四郎忙着应试,还劳神想着自己!
他一个伺候茶水笔墨的,得四郎这般,当如何回报?
书童红着脸,眼圈竟也有些泛红。
伙计看得奇怪,莫不是被杨老爷骂了?
“休要胡说,我家四郎才不骂人!”
书童气怒,伙计被喷得莫名其妙。挠挠脖子,想想怀里的赏钱,麻利的上楼收拾碗筷,不和这小子一般计较。
当日,书童去往东市,不只带回笔墨糖人,还带回了一个让杨瓒心惊的消息。
“四郎,我听人说,宣府的镇守太监犯罪,被押入大牢!”
“你可听确实了?”
“我还特意问过,没错。”书童放下笔墨,道,“直接是锦衣卫拿人,顺天府没贴告示,也不晓得是犯了什么罪。”
这么说,他白日里见到的是宣府镇守太监蒋万?
想起擦身而过的囚车和锦衣卫,杨瓒的眉头越皱越深。
“那个姓蒋的最是贪财,他被押走,说不得今年涿鹿的税粮能少上些。”
杨瓒年少中举,终究少了根基。
依朝廷法度,免除举人税粮,田地亩数总有限度。
杨氏族长老于世故,详知内中关窍,旁边又有闫家盯着,遇有旁人投靠都挡在前面,一力推回去。并亲自督促族人,每年都是实打实的交税,不少一粒麦子。
若有族人少粮,都从族内接济,只为不落人口实,护住四郎名声。
“或许。”
杨瓒比书童想得更深。
镇守太监犯罪,事情绝不会小。涉及边关,贪墨、滥发徭役、冒功、防备不利都有可能。
涿鹿县划归保安州,均在宣府治下。
想到这里,杨瓒的心底不由得开始发沉。
见他兴致不高,书童不再多说,捧着糖人给杨瓒看。不料想,油纸打开,本来好好的一头长角山羊,竟爬满细碎裂痕,稍一用力,头竟是断了。
城东,佥都御使府中,闫桓父子坐在书房,同样的脸色阴沉。
涿鹿闫家报信的家人立在堂下,抖得如风中落叶,牙齿都在打颤。
先时进府,仗着是本家的家仆,尚有几分底气。见到闫桓父子之后,被官威一压,就如被戳破的皮球,底气消失无踪,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闫桓听得不耐烦,闫璟耐着性子问了两次,总算问清他的来意。
“镇守太监贪墨事发,本家可有牵涉?”
“老爷,绝对没有!”
家仆没念过书,但也知道,牵涉进朝廷大事是要掉脑袋的。
“咱家老爷只是给县衙送了银子,替换了正役,余下的半点不知啊!”
“不知?”闫璟冷笑,道,“送银子的时候,可打过我父的名头?”
家人支吾起来,闫璟神情更冷,闫桓猛的一拍桌案,喝道:“你们好大的胆!”
“老爷,我家老爷……”
“你家老爷?”
闫桓气怒,先时还为闫大郎不中惋惜,现在只觉自己是撞了南墙,愚不可及。
朝廷下派徭役,乡民豪-绅送银钱打点,换派正役,自英宗之后已成常例。只要不出大事,巡按御史轻易不会上奏。
打着他的名头行事,换做平日不算什么,但在现下,却着实是在身后给了他一刀!
镇守太监蒋万被锦衣卫押解入京,宣府上下累死民夫、贪墨官银的事自然瞒不住。
天子迟迟没有动手,绝不可能是心慈手软。想当初,铲除万妃一党时,法场的血足流了三天三夜。
今上不是不杀人,而是没到时候!
闫桓越想越气,若是本家族人当前,恨不能各个扒皮抽筋。
“你来之时,宣府城卫已换成狭西边军?”
“这……小的行得匆忙,并不知详情。”
家人颤巍巍的点头,大汗如注,闫璟问什么便答什么,不敢多说一个字。
“是吗?”
沉吟片刻,闫璟的表情忽然转好,道:“你先下去。”
四个字轻飘飘落下,既没答应救涿鹿闫家,也没断然拒绝。
家人被吓破了胆,当即行礼退后,哪还敢多说。
书房的门关上,闫桓神情沉郁,半晌不发一言。
“父亲,”闫璟道,“涿鹿族人虽是蠢笨,牵涉进镇守太监之事实不可能,也没那个胆子。”
行-贿-县衙已是极致。想和镇守太监搭上关系纯属白日做梦。
归根到底,一个佥都御使的面子还没那么大。纵是有心,也没有那个门路。
“依你之意,可是要帮他们?”
闫桓皱眉,看着闫璟,颇有些不解。
闫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父亲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真要舍了涿鹿本家?”
这也正是闫桓举棋不定的地方。
家姓宗族,于官场士大夫何等重要。
大义灭亲不是不可,但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这么做。哪怕是烂泥扶不上墙,爱好背后捅刀子,坑自己人,也要斟酌再三。
铁面无私是把双刃剑。
用得好,加官进爵。用不好,众叛亲离。
“此事实在难以决断。”
闫桓叹息,闫璟却是听得明白,父亲还是要保涿鹿闫家。
舍一家护一族才为上计。但父命不能不从,也是无奈。
好在事情尚有转圜,不是不可为。
“若要保住涿鹿闫家,儿倒有一策。”
“哦?”
“既不能明着保,便将水彻底搅浑。”
“何解?”
“涿鹿杨氏有子春闱得中,且和谢阁老之子交好。”闫璟嘴角微勾,牵起一抹冷笑,“昨日,杨氏子当众恭贺谢丕金榜高中,进士及第。”
“那又如何?”
“父亲莫急,且听我说。”闫璟慢条斯理道,“随后,谢丕会宴状元楼,当众吟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顿了顿,闫璟又道:“父亲可还记得己未年舞弊案?”
话声落下,室内陷入沉默。
许久,闫桓摇头。
“此事不可行。”
己未年舞弊案,乃是唐寅狂傲无状,言其必春闱第一,巧遇程敏政失口,方给言官抓住把柄。此番会试复试均已过,殿试将临,纵然谢丕是春闱第四,殿试之时得中一甲,进士及第,也不是不可能。
不,应该说可能性极大。
没有实据,不过是黄口小儿的一句话,谢丕随口吟出的两句古人诗,就想在朝中掀起波浪,实是异想天开。
更何况,一甲是天子钦点,难不成还要上疏弹劾天子舞弊?
脑袋被门夹扁也干不出来。
看来,璟儿还是历练少了些。
闫桓不禁有些失望。
“父亲,儿之意非是如此。”闫璟道,“春闱虽过,并不是不能做文章。”
“恩?”
“此事无需上报朝廷,只需放出风声,自有人助-流-言-散播。”
今科不中者早有满腹怨气,寻机必要发泄。再者,谢阁老德高望重,却也不是两袖清风,天下皆友。
“不妥。”
闫桓摇头,仍是不允。
“你也在今科,必会受到影响。”
“父亲,此番殿试,儿的名次定然不高。”
“什么?”
“父亲莫要不信,儿春闱得中第五,殿试必在二甲十名之外。如流言传开,于儿或许还是好事。”
闫璟表情平静,语气也未见起伏。
“父亲,若想救涿鹿闫家,必要照儿说的做。水不混,如何能引开朝中目光?”
闫桓陷入了沉默。
“只要将消息放出,自会有人嗅到腥味,闻风而上。舞弊只是引子,阁老的位置才是金髓。您且看着,必有朝官咬饵。”
见闫桓不似先时反对,闫璟更加把力,道:“风一起,父亲大可丢开手,或趁乱上一封请罪的奏折。对比朝中争权,区区乡野小民-行-贿-又算得了什么?”
闫璟也知道,无凭无据根本扳不动谢丕,遑论谢迁。
消息放出,估计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
但朝中如胡贡士一般的搅屎棍并不少,多以弹劾上官为荣。能抓住阁老的把柄,纵然是捕风捉影也不会放过。
哪怕就此丢官,也有“清名”在身。
一则流言不足采信,自会网罗更多,有真有假,容不得天子不重视。
当年的户部给事中同样没有实据,“据闻”而已,同样拉了礼部右侍郎下马,顺便毁了一府“解元”。
若是能拉谢迁下马,阁老的位置必要另择他人。
权位之前,无人可免。
马文升,韩文,杨廷和,杨一清,便是将要致仕的张元祯,恐怕都会争上一争。到时,谁还会注意涿鹿县之事?
朝廷追究,大可推出两个家人代罪,再交罚银,闫家必不会伤筋动骨。父亲能少沾干系,又可保住本家,可谓一举两得。
事后,纵然谢迁能全身而退,谢丕被泼上的污水也洗不掉。
他会怨谁?
究其源头,不过“进士及第”四个字。
“你且让我想想。”
“儿先告退。”
闫桓独坐沉思,闫璟起身离开书房,站在廊下,好心情的拨了拨新发嫩芽的梅枝,锦衣乌发,桃花盈眸,道不出的风流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