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驰飞快,风行电掣。
官道上,灰尘扬起,见马腹贴地而来,行人车队纷纷走避。唯恐闪避不及,被-撞-飞受伤,没处说理。
有麻衣汉子不明就里,瞪着飞驰过的一队人马,面现怒气,大声问道:“大兄,这是何人,为何如此横行?瞧其衣帽,不似边军,又非官差,我等为何闪避?”
“那是番子!不躲等着被甩几鞭?”
为首的褐衣汉子回过头,令众人于路边歇息,翻身跃下马背,道:“跟我来,看看捆货的绳子。”
八辆大车,皆是由南运来的货物,往辽东同牧民市卖。
自从水路换行陆路,遇到的巡检关卡,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交出的金银铜板,占本钱三成。如不能平安抵达辽东互市,换来牲畜金银,必会折了本钱,没法向家人和族里交代。
“番子?”
麻衣汉子领口微敞,脖子粗-壮,衣袖包裹之下,两臂-鼓-鼓-囊-囊,明显是个练家子。
“不晓得?”
“可是东厂?”
说到最后两个字,汉子声音渐底,几乎带着吸气声。
“算有点见识,一双招子没用来喘气。”
褐衣汉子一边查看雨布,一边试试绳子松紧,确定无碍,交代赶车的人小心,转身回到马旁,取出水囊,狠狠灌下两大口。
“越近北边,遇上的越多。前头两拨过去的都是锦衣卫。这回是番子,可见京城的消息不假,朝廷新开几处互市,规模之大,远超太宗皇帝年间。咱们这回北上,如果一切顺利,赚回本钱不说,利钱更是南边的几番,绝对是拣着了。”
褐衣汉子说话时,众人竖起耳朵,不由得聚拢。
听到“拣-着”“赚-钱”等字眼,都是面露笑容。憨厚的搓搓大掌,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咱们原先做些没本的买卖,实在损-阴-德,连累家人抬不起头,儿孙都得牵连。改换这个营生,虽说辛苦些,好歹不会朝不保夕,遇上官军就得躲,抱着刀都睡不安稳。”
“大兄说得极是。”
“我听说,江浙那里正招募识水性的汉子。不像是募军,倒像是要跑海船。等这回赚够银子,安置好家人,咱们也去看看。能成自然好,风浪里搏一回,足够三代温饱。就算没成,也能长一番见识。”
众人纷纷点头,闲话几句,各自散开。或检查货物,或取出硬饼,伴着冷水入腹。
稍歇片刻,正打算启程,官道之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展眼望去,百名骑士,护送两辆马车,两辆大车,自北飞驰而来。
打头几名骑士,俱着大红锦衣,乌纱饰以金银。腰悬金银牌,挂一柄黑鞘绣春刀。其后,百人分成两列,缇衣骑士背负弯弓,身佩长刃,各个高大英武。
褐衣汉子双眸微凝,当即认出,这百人都是锦衣卫。
然而,同先时遇到的不同,这些人必定上过战场,身上的煞气,几乎遮都遮不住。
“快让开!”
二十几个汉子,早年贩运私盐,事发落草,后遇朝廷大赦,下山改做正当营生,遇到的官军绝对不少。
如眼前这般,实是首次见到。
“停!”
正等人过去,好快些启程,缇骑马车忽然停住。
为首的红衣骑士调转马头,至一辆青布车前回报。少顷,得令返回,带两名校尉,径直向汉子行来。
一瞬间,煞气迎面铺开,褐衣汉子顿觉头皮发紧。
想当年,被官兵放-火-烧-山,逼到断崖边上,生死一线,都没这般恐惧。现如今,仅是当面问话,竟是毛发根根直立,如遇杀神一般。
“尔等可是往北?”
赵横居高马上,俯视众人。遵杨御史吩咐,尽量放轻声音,表情和蔼。
奈何刚杀过人,满身-血-腥-气。笑得越和善,越让人头皮发麻。
“回大人,小民确是北往辽东,同番人牧民市些货物。”
“市货?”
“是。”
褐衣汉子忙取出一枚木牌,并一封文书,均是从顺天府领取,盖有印章。
如非需要办理相关文书,方可至互市交易,取道永平,此时已进入辽东。
看过腰牌,确定汉子所言非虚,赵横点点头,道:“前方十里有匪徒拦路,已被我等剿-灭。然官道被横木和巨石拦阻,尔等携带货物,通行不便。既往辽东,可转道东胜,虽绕些路,好歹顺畅。”
“多谢大人!”
褐衣汉子抱拳谢过,目送赵横返还。
未几,顾卿从队中行出。
面如冠玉,眸如点漆,身材修长,俊雅非凡。单看长相,压根不似军卫,活脱脱一个王孙公子。
不等汉子们回神,车厢打开,杨瓒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板。
翩翩少年郎,不及弱冠。生得眉目如画,笑容犹如暖-春。便是金陵之地,古都风华,也少有如此精彩人物。
单论相貌,后者不及前者。通身的气质,却让人倍觉舒朗,乐于亲近。
痴-然片刻,汉子猛的回神。
留意到杨瓒一身绯衣金带,不禁面现愕然,惊色难掩。
这么年轻,竟至少是个四品官?
知晓对方要同自己市货,更是惊诧莫名。
“大人,小民所带都是粗陋之物,难入大人贵眼。”
心下紧张,说话便有些颠三倒四。
“尔等无需紧张。”杨瓒上前几步,同汉子当面,道,“我想换些蔗糖,不知尔等可有?”
蔗糖?
“有,有!”
褐衣汉子连忙点头。
“不知大人要多少?”
根本不提价格,已是打定主意,即便杨瓒狮子大开口,也咬牙认了,不收半个铜板。只求平安送走贵人,莫要节外生枝,惹上麻烦。
心知汉子之意,杨瓒不由得摇头,取出荷包,道:“我不欺尔等。以辽东市价,同尔等交换蔗糖,可否?”
“可,可!”
看到白-生-生-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褐衣汉子说话都有些结巴。
一路北上,这样的官还是首回见到。
“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开箱取糖!”
同番人牧民交易,茶叶盐巴的利润相当丰厚,理当是商人首选。
但在边塞之地,盐巴之外,茶叶也多是官营。除非是有背景的豪商,寻常百姓商人,轻易-插-不上手。
丝绸成本太高,汉子们头回市货,不了解行情,不敢冒险。
反而是蔗糖之类,在草原同样-紧-俏,却不像茶盐,必须是官营。加上几车粗布,即便卖不上价钱,也不会折本。
蔗糖不比御赐雪糖,颜色略灰,夹带杂质,微有些苦。
贩运到京城,一大车赚不上几钱银子。运到边塞,情况就完全不同。最低也能翻上几番,胆子大些,卖出天价也有可能。
蔗糖之外,知晓商人还有芝麻藕粉,甚至有小瓶蜂蜜,杨瓒不由得大喜。
按照京城价格,几角银子足以。但说好以“市价”,即是辽东互市价格,银角铜钱便有些不足。
“靖之,可否帮忙?”
他靠俸禄吃饭,顾指挥则是财主,大财主。
在伯府借住,杨佥宪深有体会。
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落到手中。
掌心被轻轻滑过,杨瓒打了个激灵,脑子里闪过一句话,和土豪做朋友,当真是便利!
朋友?
顾卿挑眉。
杨瓒回以笑脸,同榻而卧,白首之友。
顾指挥满意了。
杨御史撇撇嘴,官职比不上,腹黑拍马不及,今生今世,怕是翻身无望。
换来所需之物,顺带了解过市场行情,杨瓒回到马车,顾卿举臂,队伍继续前行。
官道旁,捧着银锭铜钱,褐衣汉子嘴巴大张,半晌不动一下。
直到车队行远,吃进满嘴灰尘,才堪堪回过神来。捻起一粒手指宽的银锭,用力咬下,看到清晰的牙印,嘴巴咧开。
没想到,遇上这样的大官。
更没想到,几袋蔗糖藕粉,就能卖出此等价钱。
“我的老天!”
“瞧见没有,这成色,怕是府库里的官银都比不上。”
“你倒是见过官银?”
“没见过,也晓得这银子不凡!”
“大兄?”
“都闭嘴!”
褐衣汉子立起眉毛,将银锭装进荷包,铜钱串好,放进钱箱,道:“捆扎好货物,去东胜!”
“大兄,就算有横木堵路,咱们也不怕。兄弟几个还搬不动几根木头,何必绕路。”
“你懂什么!”
褐衣汉子瞪眼,道:“老人常说,路遇贵人,必是鸿运当头。瞧见这些银子没有,都是财运!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穿红袍扎金带的大人,还能骗咱们不成!”
有人还想再说,却被同伴拉住,只能垂头耷脑,憋回闷气,帮忙捆扎货物。
与此同时,杨瓒坐在车厢里,取瓷盏冲泡藕粉,递给杨廉。
“离开镇虏营,日夜不歇息,一直都在赶路。眼瞅着到京城,可吃得住?”
“四叔放心,侄儿无碍。”
啃完最后几粒玉米,杨廉接过瓷盏,舀起一勺,颇有些稀奇。
“为何不用?”
“侄儿还是第一次见,瞧着稀罕。”
说话时,白乎乎的小脸,面团似的惹人喜欢。
七八岁的年纪,本该是最调皮的时候。按老话讲,人-烦-狗-嫌。
杨廉则不然,格外懂事知礼。
杨瓒既感欣慰,又觉心疼。
欣慰孩子懂事,心疼过于懂事。
抛开心思,杨瓒笑道:“光是看,可没法知晓味道。”
杨廉点头,吹了吹气,小心翼翼送进口中,顿时被香滑的味道征服,笑眯双眼。
“味道可好?”
“恩!”
杨瓒也笑了,又取一只瓷盏,打算自己用。
刚刚调匀,滚入沸水,车窗忽被敲响。
半扇木窗推开,现出欺霜赛雪一张俊容。
杨廉动作僵住,杨瓒不以为意,打开箱笼,取出一包玉米糖,直递出去。
顾指挥好甜食,杨探花早知。
联-想朱厚照,杨瓒不禁怀疑,莫非圣祖高皇帝血脉,都有此特性?
顾卿非宗室,却是公主曾孙。喜好甜食这一点,当真和天子一般无二。
以后有机会,可以问问,顾世子是否类同。
然而,年轻时还好,万一年纪增长,少出京城,体重随之飙升,该如何是好?
端起藕粉,杨瓒不免生出担忧。
他是不会嫌弃,但对身体委实不好。
或许,该劝顾伯爷多运动,有事没事外出走走。形成健康习惯,才能保持良好身材。
一念闪过,杨佥宪定下决心。
殊不知,为这道灵光,中亚和欧罗巴人民付出惨痛代价。
被杨探花劝说,顾伯爷隔三差五请皇命,以巡查为由,出塞遛马。其后,身材微有些发福,唯恐被媳妇嫌弃的朱厚照,将政-务丢给儿子,同顾伯爷一起出塞。
由此一来,饮马草原的野望,终得以实现。
问题是,天子外出溜达,距离有些远,而且越来越远,时常越过边境线,踩入他国地界。
遇上守军,十次有十一次,会出现以下情况。
朕的方向感相当好,怎么会走错路!
这里是尔等国境?
呔!定是胡说八道!
必是趁朕不留心,盘踞于此,侵-占我-朝-国-土。
舆图标注?
不准!
一切以大明兵部舆图为参照。
国王领主集体傻眼。
见过不讲理的,万没见过这般不讲理的。
但拳头比不过,武器比不上,敢反抗,瓦剌和兀良哈骑兵哗啦啦飞奔来抢。不想挨揍,只能承认,伟大的皇帝陛下说得对,这里是明朝国土,咱们都是混X,是侵-占他人领土财产的王X蛋!
为赔偿损失,咱们给钱!
钱还不成,让地!
憋屈啊!
当下,熊孩子荣升熊爹,等级还不够高,邻居还有喘息之机。杨瓒尚在回京路上,未曾想到,此项决定,将对周边邻居产生何等影响。
杨廉用完藕粉,舔舔嘴唇,很是意犹未尽。
摸摸肚子,打嗝饱嗝,只能放下瓷盏。
“用好了?”
“恩。”
递过巾帕,待侄子净过手,杨瓒道:“此番接你进京,是为教导学问,明晓事理,长成可有一番作为。然学习之道,便如造屋建楼,根基最为重要。”
“是。”
杨廉正身坐好,聆听杨瓒教诲。
“说起来,是我耽搁了你。好在有父亲做主,先送你入族学启蒙。”
杨廉想说话,见杨瓒抬手,便又咽了回去。
“到京城之后,你我暂居长安伯府。我一人之力,恐有不足。当再请先生,为你打实基础。”
“一切凭四叔做主。”
“好。”
杨瓒颔首,道:“坐过来些,你不是想知番邦之事?我讲给你。”
“多谢四叔!”
杨廉双眼发亮,当即靠了过来。
杨瓒翻出一本画册,给侄子盖上薄毯,心下琢磨,回京之后,该请哪位同僚帮忙。
谢状元还是顾榜眼?
王给谏不错,严给谏同样可以考虑。
可惜,王参议人在江浙。不然的话,阳明先生的弟子,听着就很高端大气上档次。
王参议离得远,暂时影响不大。
京城之内,被杨御史惦记之人,齐刷刷打个寒颤。谢丕和顾晣臣更是连打三个喷嚏。
揉揉鼻子,谢状元走出值房,顾榜眼停在廊下,遥望天际,同时生出不祥预感。
上次有此“经历”,还是被杨贤弟挖坑……
貌似,杨贤弟就在近日归京?
念头闪过,两人同时僵硬。
不成,不能再想,否则觉都睡不安稳。
与之相对,得知杨瓒即将抵京的消息,朱厚照心情大好。
午朝之后,直接摆驾坤宁宫。
净过手面,抱起两个公主,笑道:“朕的小公主,好闺女,杨先生要回京了!蓟州种出玉米,杨先生运回一车,开心不开心?”
小姐俩很给亲爹面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珠,滴溜溜的转着,粉红小嘴张开,啊啊叫两声,格外讨人喜欢。
朱厚照的心,顿时化成一滩水。
同样一身红衣,躺在摇篮里的小皇子,第一百零一次被亲爹忽略,视而不见。
小皇子很淡定。
抓起脚丫啃两口,自-娱-自-乐。
有这样的爹,不淡定也不成。
至于是否心灵受创,长大后-报-复-社-会,欺压邻居,需时间检验。
同样高兴的,还有庆平侯府。
知晓杨瓒和顾卿一起归京,庆平侯给长子下令,务必延请过府,摆一场家宴。
顾鼎愣愣的看向亲爹。
他没听错吧?
顾伯爷瞪眼,“老子还没口摇齿动,嘴角漏风!”
“帖子该怎么写?”
家宴,总不好列官职。
儿媳?
不合适。
杨御史一怒扇出枕头风,侯府怕要被踹掉半扇门。
女婿?
更不合适。
亲兄弟必会拎刀砍来,余下半扇都得被踹飞。
顾世子看向亲爹,顾侯爷目视儿子,父子俩同时无语。
最终,顾侯爷仗着辈分,将事情硬-塞-给儿子。
必须办好。
办不好,人请不来,皮-鞭-炒-肉!
顾鼎默默泪眼,有个不讲理的亲爹,加上武力值超出常理、满肚子黑水的兄弟,这日子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