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年龄?”
“出生地?”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杜云停坐在走廊里,隐约能听见里头警察问话的声音。小孩的头埋的很低,一一作了回答。
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猛地一眼看上去几乎不像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听到年龄时,几个警察眼神都有些诧异。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车祸发生的全过程都有证人在场,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商父是在自己喝醉酒会后过的马路,闯了红灯,这才被躲闪不及的车撞到,主要责任都在商父身上,这也无可厚非。
调来了监控录像再三确认后,商陆便可以从房间里出来了。临走时,女警察很关切地问:“需不需要我们帮你联系下其他亲人?……比如,妈妈?”
商陆的心里其实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影子。早在末日的时候,女人就已经扔下他,和别的据说更加有前途、有希望的新人类走了。
他摇摇头。
女警察道:“那你……”
“我……”男孩长而黑的眼睫垂下来,低声道,“我不需要人照顾。”
“这怎么能行!”警察皱起眉,“你还没成年呢!虽然这是新世纪,可未成年人还是得有个监护人才行!”
商陆没有回答。他倏的把眼抬起来,看向门外。
门已经被拉开了,青年站在门前,道:“我可以做他的监护人。”
小孩的手指一下子捏紧了,眼睛里头有掩饰不住的亮光一闪而过,明晃晃的泛着欣喜。
警察扭过头,并不确定杜云停身份,“这位是你……”
她还想问问商陆意见。还来不及问,男孩已经几步跨了上去,往青年的身边站了站。
“……这是个好心人。”他低声说,“之前就很照顾我。”
“我愿意……跟他走。”
警察又看了几眼,确定面前这青年不过是个旧人类,本不应该抚养新人类的孩子。但此时法律还未完善,不会有人有心思来揪这样的过错,她看着小孩带着些恳求的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不免也一软。
“请跟我过来办手续。”
杜云停去了。半个小时后,他拿着厚厚一叠文件重新走回来,停在了商陆面前。
“好了。”青年如释重负地笑,冲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伸出一只手。
“咱们走吗?”
商陆抬头看着他,慢慢把自己的手也搭在了上头。长长的袖子掩饰住了他手臂上被打的交横错杂的印子,他紧紧握着青年的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放松。
就好像一个长途旅行的疲惫的旅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嗯。”
他想,他终于要从那样灰暗的生活里头解脱了。
从警察局出来后,杜云停第一时间带他去了理发店。
“想剪成什么样的?”
“清爽点,”杜云停俯下一点身子,对着小孩额头处的位置比了比,“这边的碎发都修一修。还有后脑勺这块,也稍微剪短点。”
商陆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手指仍旧拽着盖在身上的理发布的边缘。杜云停拍拍他,他才松开了,乖巧地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的规规矩矩。
理发师笑道:“没必要紧张。小帅哥,我保证不给你剪砸了。”
他拿起了剪刀,对着杜云停先前比划的位置剪了剪,碎发一缕缕向下掉。剪着剪着,理发师哦了一声,“小帅哥这儿还有颗痣呢!”
商陆伸手,下意识在他比划的位置上按了按。痣的位置在眉梢上头一些,小小的一颗,颜色淡淡的。但当额头全都露出来时,这一点不同的颜色便异常显眼,好像是点缓冲,让他略高的眉骨和较深的眼窝所勾勒出来的严肃感稍稍被冲淡了些。
杜云停正在一边翻看杂志,听见了有痣这两个字,便低头来看。
“哪儿呢?痣在哪儿?”
理发师朝着眉骨上头比了比,笑道:“怎么这么激动……”
话音未落,他看见面前站着的青年骤然变了脸色。随后倒像是不相信似的,向前跨了一大步,手扶住男孩的脸,掰着他的头,盯着那一颗眉上痣看了又看。
7777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理发师脸上的诧异表情掩饰也掩饰不住,站在一旁望着他,很是莫名其妙。
“这位先生,你……”
“别说话!”杜云停冲他吼了一嗓子,专注地又去看商陆的脸。没有了长长的头发的遮挡,这张脸上的五官终于第一次被他完全看清了,从鼻子到嘴,他认认真真来回看了好几次。那原本只有几分的熟悉感慢慢涌上来,不断上涨着,他紧紧盯了好一会儿,随即后退一步,好像是要哭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刚刚意识到这件事。
许是因为他此刻的脸色实在太难看,商陆紧张的脸也凑得近了些,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哥哥?”
“……没事。”杜云停的手撑在椅背上,“我先缓缓……”
他出门了,坐在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对着天上挺大一**太阳发愣。
【第四个,】他对7777道,【顾先生还是来了。】
7777说:【恭喜。】
青年在台阶上伸展开一双长腿,没吭声。半晌后,他嘴角勾起来,微微笑了下。
【二十八,人真是种纠结的生物。】他对7777说,【明明我是想顾先生来的,可当我知道他就是商陆之后……我又不想他过来了。】
那得受了多少委屈?
杜怂怂想想就心疼,一抽一抽的那种疼。要是商父这会儿还站在他面前,他兴许会冲上去和对方拼命。
7777也道:【不容易。】
身为系统,它比杜云停这个宿主了解的更多。每一个世界都打破界限前来,并且每一次的人选都选在杜云停旁边,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它甚至怀疑,这个顾先生对它的宿主,是否从一开始便存着其它的心思。
杜云停在外面坐了好一会儿,再进去的时候,手里头举了两个蛋筒冰淇淋。理发师的理发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最后为小孩的刘海打薄了下,便把椅子转过来,让杜云停看。
“多清爽,”他道,“是不是!”
没了那一层碍眼的头发,商陆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光华便一下子显露出来,藏也藏不住。理发店里有做学员的女孩子,一个劲儿用眼睛余光向着这边瞄,显然是觉着这孩子生的俊。
商陆有些不习惯,从椅子上下来时,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接过了杜云停手里头的冰淇淋。青年笑的很温和,蛋筒与他的轻轻一碰,有稍微化开的冰淇淋顺着边上流淌下来,长长的一道白白的印记。
“以后要共同生活了,还请多多指教。”
商陆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冰淇淋。他忽然也微微笑起来,抿了一口进嘴里。
很甜……很甜。
好像能把之前的苦涩全都盖住的甜。
商陆好像一脚踏进了蜜罐子。
青年和他的父亲完全不同,虽然也有锋芒,但这锋芒并不是对着他来的,也不会将他刺伤。在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处理完商父的事后,他们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宾馆里搬了出来,青年说要让他换换环境,于是他们找了个崭新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
小区的绿化做的相当好,即使人们仍旧对这些末日里随意操纵他们生死的植物抱有无法消磨的恐惧,但亲眼看见这些绿色覆盖住地面,还是能让人心情生出愉悦。
商陆没有什么要搬过去的东西,他把那些和商父一同火化了。
他现在有了新的衣服,整整齐齐码在衣柜里的,各种牌子都有。他的床也整洁干净,上头没有男人呕吐留下的印记亦或是酒渍,更没有乱七八糟的人躺在上头按得到处都是烟头印子。房间的窗帘卷起来,外头暖融融的阳光能顺着玻璃窗洒半床,晒的满屋子都是太阳的味道。
但小孩还是更喜欢隔壁的房间。他常常踩着棉拖鞋,小心翼翼敲响隔壁的门,打开门后,就能看见青年的脸。
“小陆,”青年的手在床上拍拍,“过来坐。”
商陆现在知道了。青年叫白夏,是一个作者。他进房间时,通常白夏都坐在电脑前,忙碌地在键盘上敲着什么,怕他无聊,还会翻出几本书给他看。
“你先看看这几本……”
男孩依言接过来,盘腿坐在床上,恰恰好能看见青年的侧面。兴许是外头金灿灿的阳光的缘故,他好像也被笼在光里,脸上细小的绒毛也能被看清。
房间中只有键盘敲击的声音。敲完一章后,杜云停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臂,顺便笑眯眯问他:“这本好看吗?”
“嗯?”
商陆怔了怔。他低头看了眼书皮,道:“好……好看。”
他手里的书其实连一页也不曾翻动过。借着那书页,他始终在看的,都是身边的人。
就在那么一晃神间,他好像看见青年头顶冒出了一双毛茸茸的耳朵,雪白雪白,内里粉红一片,从他的发间垂下来。
狼崽子愣了愣,诧异地盯着他看。
“……哥哥?”
“嗯?”
杜云停抬起头,仍旧是先前的模样,根本没什么耳朵。
商陆咽了口唾沫。
“没……”
他揉揉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狼都是彻头彻尾的肉食动物,杜云停也知道,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肉吃,力图将他喂得胖一点。商陆努力地将肉往嘴里塞的时候,杜云停就在一边幽幽盯着他鼓囊囊的腮帮子,一面盯着一面握着男孩手臂,来回试探他有没有长点肉。
新人类的身体素质本就远比旧人类强,不过几天,小孩的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许是因为生活舒畅,无需担惊受怕,连眼神气质也与先前大为不同,慢慢向着杜云停记忆之中的顾先生靠近了一大步。
房屋中介也传来了话,说房子已经卖了出去。杜云停听完,便打算抽个时间,再回去收拾下房子里的东西。
他没把渣攻放在心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江文康就算是再不甘心,也不可能还在他家门前等着。
他直接把商陆带了回去。
车子拐了一个弯,驶进熟悉的小区,狼崽子一直透过窗户打量着。这里的安保做的很好,在核对过人之后,保安才将他们放进去,杜云停带着小孩上了楼,打开门。
他透过玻璃窗向下望,能看见不远处蜿蜒的河,这是只有在这样的小区才能看到的高级视野。
他将帘子重新放下来,并没有开口询问青年为什么不在这里住。
杜云停正在埋头收拾东西,虽然看着东西并不多,但东一件西一件向袋子里放,慢慢也就增加了重量。尤其他今日身体不知为何格外别扭,他试着将装的满当当的袋子提一提,结果手臂都被勒的酸痛,也没能把收纳袋拎起来。
还是小孩默不吭声从他手里接了过去,轻而易举地拎着走到门口。倒不像是在搬运足有近百斤重的行李,而像是在拿一片树叶。
刚刚累的吭哧吭哧的杜云停:“……”
比起体魄体能,新人类要甩下旧人类起码三条街,哪怕是未成年的新人类也远比杜云停强壮。
怂怂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对7777说:【其实我也是经常打架的。】
非常迫切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离自己远去的男性尊严。
7777冲着他呵呵。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砰砰砰,十分急迫。商陆就在客厅里,对着可视电话看了一眼,随即侧过身,喊:“哥哥。”
“是谁?”
来的是个男人,身材挺高大,是个新人类,商陆从未见过。他描述了下长相,问:“开不开门?”
杜云停一听那模样儿,就知道是江文康找上门来了。
……他难道是狗变异的吗,来的这么快!
“不给他开!”
小孩于是听话地对外头的敲门声充耳不闻,继续低头收拾东西。外面江文康敲了许久,慢慢地升起了火气,转敲为砸。
“白夏!”他用手肘砸着门,高声叫道,“白夏,你给我出来——你得给我个解释,和我说清楚!”
杜云停不觉得自己应该有什么事和他说清楚。他仍然待在屋里,安稳地做着自己的事,商陆虽然不知内情,却足够相信他,因此看上去比他更为淡定,连脸色都未变,眼皮抬也不曾抬,专注地做着手上的活。
外头江文康声音里火气越来越足,将隔壁几个邻居也都给吵了出来。最开始做媒的王妈袖着手站在江文康身边,在外头说:“我早就看这娃子有问题。你看,江小子多好,又高,长得又好,对他好的不得了,他可好,没事就把人关门外面,自己一声不吭就走了!要我说,这就是骗子,专门骗人的……”
几个不明真相的邻居也站在一旁围观。杜云停眼皮跳了跳,终于站起身,将门拉开了。
外头的人看见他出来,立马围了上来。王妈嗓门最高,嚷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白夏,你当时怎么说走就走了,上哪儿去了?”
杜云停就不耐烦听她在这儿叨叨。
“怎么了,姨,我上哪儿去您也要管?”
他笑了笑。
“您真当我是您儿子?”
“怎么说话呢!”老太太生了气,“我就是你邻居,管不了你,可江小子是你对象,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我刚刚给他打电话,他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好嘛,杜云停算是明白渣攻怎么能出现的这么快了。
感情还有个在这儿通风报信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姨,这事不牢您费心了,我和他分了。”
江文康的表情瞬间一变,跨上前了一大步,紧盯着他的眼。
“……你说什么?什么分了?”
旁边老太太也跟着搅缠不清,“这咋还有这么分手的呢?你给个说法,江小子到底哪儿不好……”
商陆就站在门边上,目光跟随着杜云停,时不时警惕地看一眼旁边人。杜云停既然找到了顾先生,也没有心思再和他们歪缠,直接道:“他打人。”
这话一出口,渣攻的脸色僵了僵,阴晴不定起来。旁边几个邻居听了这句话,倒有些不确定了,诧异地回头去看他。
“小江?”
“我都道歉了。”渣攻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跟你道歉了,白夏——”
杜云停堵着门,抱着手臂,无动于衷。
“我说过对不起了!我……我那时候只是喝多了……”
老太太道:“谁还没有个喝多的时候?男人,又是新人类,可能脑子断片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才打的人。你怎么还和醉了的人计较?”
这番论调,杜云停曾经在原世界线中看到过。当原主白夏慢慢忍无可忍,决定彻底与渣男决裂的时候,出面的同样也是面前这个老太太,用同样的话,将他劝了回来。
再找你也不一定能找个更好的。
男人难免都会动点手,大家都这样,习惯了就好。
谁还没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说不定是你当时做错了……
就当是为了两个人感情,而且,江小子不是都道歉了吗?
……
那时,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心软的白夏。他真心诚意地在乎这份感情,生怕自己将它摧毁了。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选择了原谅,以为这样的暴力真的只是江文康的一时冲动。
况且,在每一次打伤了他之后,江文康都会对他加倍的好。
几乎要把他捧到天上去。
这些对他的好,似乎更向他证明了,这个男人实际上爱他、疼惜他、在乎他……所采取的暴力,不过只是一时的不清醒。
可如今站在这里的是杜云停,他对这种所谓的真情嗤之以鼻,因此连脸色都没变,反而问站在那儿喋喋不休的老太太。
“姨怎么这么确定?”
“我当然确定!”王妈说,“我知道江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年耸耸肩。
“那不如,姨给他出份担保?”
老太太一愣。
“……啥?”
“姨这么热心地想把我俩再撮合到一块儿,我终身幸福都在您身上了,您当然得给他的人品担保下,”杜云停说,吩咐小孩把纸和笔都给拿来,“您现在就可以开始写了。要是江文康之后再动手,您会对此负责任的,起码得给我出医药费吧?”
一听说还要自己出医药费,老太太就停住了嘴。她看看杜云停,再看看身旁站着的江文康,已然打了退堂鼓。
“这个……这没必要吧?”
“怎么没必要?”杜云停把笔硬往她手里塞,“我现在觉得您刚才说的对极了,所以,您签个担保,我就能安心和江文康一块儿了。万一他以后再打我,您还可以给我出气。”
老太太表情都变了,看上去进退两难。
“这……”
她手把笔哆嗦着往杜云停的怀里头推,“这……我不干,我不干。”
她不过是中间扯条线,其实压根儿就不知道江文康是个什么样的人。传到她这儿来的消息,那都是从她所谓的姐妹团、相亲团里头传了四五道菜过来的,要是负责任,那肯定扯不到她身上去。
只是这么一推拒,就显示出心虚来。旁边几个邻居看她刚刚那么言之凿凿,把江文康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这会儿却连给江文康写个担保书都不敢,都有点儿不相信她的话。
“姨,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这不是对江小子没信心吗?”
老太太扎手扎脚,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又不是他妈!”
“是啊,”杜云停笑道,“您也不是我妈。”
言下之意是,你管我闲事干嘛?
王妈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张嘴张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将门一摔,大声嚷嚷着好人没好报之类的话回了家。旁边人见这会儿没什么瓜可吃了,也都纷纷散了,只剩下一个江文康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杜云停已经把门一关,重新把他锁在了门外。
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爽,他这会儿浑身都有些发热,对商陆说:“下次看见他,都不开门。”
狼崽子没回应,眼睛瞪得溜圆,使劲儿盯着他屁-股看。
怂怂被他看得心慌。
“……怎么了?”
“哥哥,”商陆声音都在打着颤,喊了他一声,慢慢把手伸出去,覆在了他腿间圆润的好像是一小团白球球的毛上,“你……”
青年无意识地被他揉得一哆嗦,诧异地回望过来。
商陆咽了口唾沫。
“你尾巴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