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金屋(一)

富贵在将军府里头伺-候,已经有段时日了。

他是中原地区的穷人家出身,当时胡人一直打到京城,家里头老老小小都没了,就剩他一个孤零零的人,没法子来了京城找条活路。他没那么多心眼子,就是力气大,会干活;当初管家从一溜人里头挑中他,也就看上他这一点。

话不多好,将军不喜欢话多的。

人又忠厚老实,没什么脾气,说让干什么干什么。

凭着这点,富贵升的很快,没多久就被调去当将军贴身伺-候的小厮。他原本担忧自己做不好,后头渐渐发现其实也没多少要做的——穿衣,用餐,沐浴,休憩,将军都关上门自己来。他也就每天送送洗澡水送送饭,喊其他小厮备个车。

依照管事儿的李管家说,之前可不是这样的。之前这府里头,光是暗卫都有一十二个,整日里守着将军,不离半步。

可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将军就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没给什么理由,一人发了五十两银子,府里头上上下下被换了个完全,暗卫也没了,就剩下李管家一个还在这儿当主事的。

再之后,在一天夜里,将军忽然叫了车马。

他再回来时,怀里头披了件雪青的斗篷。那斗篷把人盖的很完全,他们看不清里头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只从衣摆那儿看见了一双垂出来的穿着锦履的脚尖。细细的,但不像是女子裹了足的脚。

翌日,将军吩咐下人:“以后送饭都送两份。”

他们就知道,这是金屋里藏了娇。

说真的,藏娇没什么稀奇。将军早已过了加冠之年,这岁数的朝廷官员,谁家没有四五房小妾?软玉温香,都是常见事。

只将军府里空荡荡,别说是软玉,连半个女子影儿都难找着。

李管家每每想起,不禁忧心。

他是个忠仆,忧的不只是将军无后,更担忧他就这么清清冷冷一个人过下去,府里头没半点人气儿。

原本还是有点的。只可惜在那人没了之后……

他微微叹口气,又咳了声,催促着富贵赶紧去送饭。

“别误了将军用早饭的时辰。”

富贵答应了声,把餐盒提起来,早有其他人撩开了帘子。他到了门前,提高了些声音,道:“将军。”

里头响起了瑟瑟的声响,像是帷幔拉起。随后才是将军淡淡的声音:“进来。”

富贵毕恭毕敬推开了门。

将军素来不喜富贵,房里雪洞一般,没什么过多装饰。只有一处立着的百宝架,上头摆着满满当当各种万物,金银器皿,珠玉宝光,耀的人眼花。富贵把餐盒放在桌上,又将盒盖掀开,道:“昨日将军说要食鱼,今儿厨房特意做了来——”

鱼是清蒸的,基本没加什么调料,就洒了点盐。将军不知何时从床上起的身,这会儿正拿铜盆子里头的湿布巾擦着手,略瞧了一眼,“好。”

这便没话了。

富贵将盘子一一摆上,提着餐盒又退出去。他余光瞥了眼那帷幔,层层叠叠的雪青色,罩的几乎看不清里头,只能隐隐约约辨出个人影。

很纤瘦。

富贵退至门外,听见里头将军的声音,远比平日对着他们说话温存:“吃不得辣。你身子骨还没好,略尝点鱼肉都算让你开了腥了,如何还得寸进尺?莫气……”

……

剩下的话音渐渐含糊,富贵听不清了。

他只在心中想,原来这被藏着的娇身子还不好。

这也奇了。

既然身子不好,将军怎么从不找名医过来看呢?

富贵觉得这十分说不通。民间都知道将军顾黎的名号,将他当神明一般敬畏着,家家都有他的雕像。顾黎的身世其实不详,只知其母是苗疆一族的圣女,闻听有号令百兽、驭策众鬼之能,后生出顾黎,简直是天降战神,正正对应了天上一颗破军星。

顾黎成人之时,正赶上胡人入侵,一路长驱直入,连破十四城打到了京城门口。天子闻风丧胆,意欲南下而逃,正好遇着顾黎接过兵符,挥鞭反击,一口气将胡人打回了老巢,自此不敢踏入边疆半步。

直至如今,每每听见其名号,胡人仍闻风丧胆。因此有个封号,叫神兵将军。

一战成名。

天子宝座又坐稳了,亲自封顾黎做了大将军,为其修了将军府。门前两狮,府院恢弘,正配得上神兵将军的赫赫威名。

甚至连上朝也免了他的,任由他去。顾黎想上朝便去,不想上朝便自在府中。

以此地位而言,从太医院里头寻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其实算不得什么难事。不过是将军一句话的功夫。

可富贵还从没在府里头瞧见过太医。他心里纳罕,既然病了,为什么不去瞧大夫呢?

他藏不住事,忍不住和李管家道:“李叔,要我说,还是让将军找个好大夫——”

李管家问:“怎么?将军病了?”

“不是,”富贵憨憨解释,“是那位。我听见将军说话了,那位好像是有病……”

一句话没完,管家忡然变色。

“富贵!”他压低了音厉声说,“你胆子大了,命不要了是不是?——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去听主子说话?”

富贵忙解释:“我就是不小心听见——”

“不小心听见也不成!”管家眉头紧蹙着,瞧见他又愣又冤枉的模样,终于拉了他一把,与他低低道,“你傻了不成?将军护的那么紧,看都不让人看,他想怎么照顾人,还用得着你说?——管好你的眼睛嘴,沾上那位,当心将军扒了你的皮!”

他这架势,把富贵吓着了。随后连连点头,再不敢吭声。

他把将军看做救命恩人。将军打退了胡人,为他一家老小报了仇。

富贵不会做抵触恩人的事。

他在那之后老实了几个月,管家一直盯着他,瞧见他把想法打消了,这才放下心来,仍旧叫他像之前那样去伺-候。忽的有一天,将军被急召进宫,走前只来得及吩咐管家,将昨天说要吃的素圆子送进去,还有荷叶竹笋汤。

这活还是富贵的,他在晚上小心翼翼敲响了门,屏息把盘子摆在了桌上。

“这是给……给您的。”

富贵连另一个主子到底是男是女也不知晓,憋足了劲儿只能冒出来这么一句,随后一弯腰,就要退出去。偏偏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没拿稳,咕噜噜从层层叠叠的帷帐里头滚出来,里头的人也急了,哎了一声,掀开帘子伸手去够那白玉球——

帐幔被一只苍白的手拉起,富贵瞪大了眼,第一次瞧见这幔子后头的真容。

是个小公子。

年岁并不大,脸相当白——不是正常人的那种白,兴许是由于常年不见天日,泛着种死白。但他生的相当好看,富贵见过不少公子了,还头一次见生的这样清秀的,整个人细弱的像是池子边上一枝花枝,沾了水,盈盈的。

他淡青色的血管很明显,骤然瞧见还站在桌子前的富贵,怔了怔,赤足又向被子里塞了下。

被褥是亮色的,愈发衬着他孱弱。富贵看了,心想:是。这位小公子果然是病了的。

只是虽病了,美人仍旧是美人。富贵说不出别的,只觉得他病的也好看,格外招人疼些。

小公子瞧着他,又低低头看看地上的白玉球。

“哎……”他轻声说,“掉了。”

这声音很轻,让富贵想起那些老爷身上佩戴着的玉石碰撞时候的声响。

小公子又道:“你能……帮我捡起来吗?”

富贵蹲下身,把白玉球还给他。走的近了,他才闻见帐子里头一股淡淡的香,像揉碎了的花瓣拧出汁儿来的那种腐烂的香。

小公子伸出雪白的手,把那白玉球捧回来了。他又看看富贵,问:“你是新来的?”

富贵忙垂首,不敢再看,恭敬回答:“来了半年了。”

“半年……”小公子重复了遍,又说,“原来伺-候的宫一呢?”

富贵摇摇头,表示自己从没听过这名字。

“那宫二?盛伦?绿绮?”小公子一口气报出三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富贵又摇头。小公子向软枕上一靠,神色有些失落。

“罢了,想必你也不认识那些暗卫。”

富贵咽了口唾沫,小心与他解释:“公子,府里头都换了人。只有李管家还在,其他人都走了。”

小公子一愣。

“走了……”

“暗卫也走了,”富贵说,“如今府里,就剩下咱们这些伺-候的了。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那皮肉雪白的小公子怔怔看他一会儿,说了句“没了”,便仍旧在床上卧下。他只穿了白中衣,带子松松的,卧在床榻之上时,腰线被勾勒的异常清晰,在那一处深凹下去。

富贵便把帐子重新放回来,将里头这个公子遮上。他心有些砰砰跳,不知自己这样与公子说了话,会不会引得将军大怒——

但再一想,也并非是他想说。只是那白玉球意外掉落,故而才说上两句。

又不曾说什么特殊的东西,应当无碍。

这么想,他就安下心来。

将军回来时已是深夜,富贵送完了水,独自回去歇息。已洗过了脸,上了床,忽的又听见外头有人敲门,让他赶紧去院子里。富贵出门一看,所有下人都在院子中央立着,头一个是李管家,这会儿脸色漆黑,乌云罩顶。

将军站在台阶上,外头的朝服已经脱了,只松松披着件锦蓝袍。

李管家说:“今日可有人进了内间?”

这话一出,众人都不吭声。独有富贵是逃不过的,硬着头皮向前几步,走出众人,低声说:“小的送晚饭,去过内间。”

李管家定定瞧他一眼,又厉声问:“可还有旁人?”

“……”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李管家道:“那便好。要是发现谁再敢私自进去,仔细你的脑袋还能不能在你脖子上头待着!老实做活,别动那些脑筋——”

他训过下人,喊过富贵,“你过来。”

富贵心惊胆战,跟着往将军面前去。

将军立在阶上,居高临下望着他,神色并不好看。富贵头一次感觉到来自一个杀过人沐过血的将军的威慑,简直像是谁用力捏住了他的脖子,教他喘不过气来。

“就是他。”管家道,“将军,就只有富贵进去过。”

男人目光扫过来,冷的像刀锋。

他声音低沉,“你和他说什么了?”

这句话一出,李管家怫然变色,不可置信道:“富贵,你同谁说了话?”

富贵本不觉得有什么,寻常说句话而已,他也不会害人。可这会儿看着管家神情,他才隐约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声音直哆嗦,将晚上时的事原原本本说了遍。管家身子颤抖,看向将军,二话不说跪下磕头。

“老奴没看好他,犯下大错,请将军责罚!”

男人拢了拢衣襟,淡淡道:“你起来。”

李管家不敢起,仍旧在地上跪着。将军转过头,却冲着富贵道:“你再去与他说。”

富贵茫然不懂。

说什么?

“就说,你不认得他口中人,那些人仍然在府里待着,”将军道,“现在去说。”

富贵又是不解又是惶恐,跟着将军又进了内间。将军率先撩开帘子,倾身进去,声音低低地哄:“不曾骗你。他们都在府里头待的好好的,那是个新来的,认不清人——当真不骗你,你若不信,他和你说。”

随即,将军吩咐他:“说。”

富贵忙把刚才男人嘱咐的话往外倒。他不怎么擅长说谎,可被帐幔后头男人的目光盯着,愣是没敢打磕绊,说的流畅极了,很像是真的。

将军问:“信了?”

里头沉默许久,半天才响起一声嗯。将军又哄了一会儿,小声说了许久,这才嘱咐富贵:“下去吧。”

富贵应了声,赶忙从房里退出去。

他关上门时,还能听见将军的声音。

“倒怀疑我——今天倒要试试别的。几处环都乖乖带着么?”

不知为何,富贵忽的想起来了小少爷藏进被子里的一双脚。那上头好像缀着细细的金链子。

还有几处环……

他微微一哆嗦,不敢再想,匆忙回房去了。

房中只剩下将军揽着怀中人。嵌了金边的玉环叮当作响,为怕磨损到他皮肉,里头垫了极精细的绒垫,上好的柔滑兔毛做的。他将人一点点揉进被子中,反复亲吻他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那人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他,恳求似的喊:“将军……”

顾黎的额头上渗着汗。他把人紧紧环着,拉紧了手里头的金链。

环佩碰撞着,一下接一下地响。终于没声时,男人的手掀开帷帐,拿起了温湿的布巾,又掀起帐幔进去为人擦拭。

他擦的极细,一点点一分分。床上人手紧拽着帘子,问他:“将军,我什么时候才能病好呢?”

顾黎的手顿了顿,随即又重新擦拭着,低声哄:“很快。”

床上人又问他:“很快是什么时候?我白天已有许久说不出话了……”

他神色有点担忧,将军倾□□躯,吻了吻他的额头。

“会好的。”

会好的。

“等你好起来,便成亲,”男人低低地道,摩挲着他细白的腕子,“乖——你见不得光,还是再等等。”

床上人便把头埋进了软枕里,又赖进男人怀里。顾黎紧紧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在他未曾注意到时,掀起了褥子的一角,向里头塞了什么。

半晌后,床上人忽然喃喃道:“二十八……”

顾黎手未停,笑道:“什么?”

床上人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思忖半晌,终于摇摇头。

“不记得了。”

好像是个人。可哪儿有人会叫这个姓名?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第二日,富贵被喊了过去。将军没在内室,在侧堂里见了他,赏给了他银子。

富贵诚惶诚恐,并不敢接,“将军,俗话都说,无功不受禄……”

“拿着。”男人道,顿了顿,又说,“要是民间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也都买一些过来。若我不在,看他无聊,你便找些东西给他送去。话本也可,别的也可,要能给他解闷的。”

富贵知晓他说的是那位病了的小公子,忙应是。

将军话锋一转,道:“但都得我知道,才能去。之后无我命令,绝不能擅入。”

富贵把头低的更低,几乎快垂到了地上。

“是。”

府里下人都听说了他的新差事,个个都好奇。不管是哪儿干活的,总要找到他问两句,

生的好看吗?

哪儿的人?

多大年纪?

什么脾气?

富贵被李管家专门嘱咐过,知晓祸从口出,从来不给他们漏口风。逼得不得了了,才说一句好看。

下人还要问:“有多好看?”

富贵想了想,答:“从没见过的那种好看。”

分明是个公子哥儿,却俊俏的像个姑娘家。

这么说,也难怪被将军藏着掖着塞进府里。

富贵开始常常往府外跑腿,刚开始时不过送些外传、话本,小公子得了趣,整日里头看。将军很快便忍不得了,没两天就把他又叫过去,说解闷归解闷,不能占住人心神,教他去买中庸、大学。

富贵暗自猜,应当是小公子沉迷话本,把将军都忽略了,这才引得主子不满。他听了吩咐,下一回就买了四书五经,小公子看了没多久就打瞌睡。

过两天,将军又吩咐:话本照买,少买点。

富贵一抬头,从将军脖子上头瞧见了印子,红红的。

坊间话本挺多,但小公子不爱那种名妓书生的,也不爱小姐公子的,偏偏爱那种断袖分桃的。这能有多少,没过多久就被买了个遍。小公子又觉得无趣,那一天他去送书,恰巧将军不在,偷偷摸摸嘱咐他:“买点新奇的。”

富贵不懂,什么叫新奇的?

“就……”小公子看着羞惭惭的,轻声说,“就那种,有画的……”

富贵是个实诚孩子,第二天给他买了一沓画。小公子翻着那些水墨画,脸都绿了。

“不要这些。”他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了点,“要那种有动作的,洞房前看的——”

富贵明白了,他脸也跟着红了。

他在之后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找来了小公子要的东西,挺厚的一大本,乍一翻开,里头全是缠在一块儿的人。

还是俩男人。买的时候,书坊老板看着他眼神怪异的不行。

富贵买时就翻开了一点点,就觉得心惊肉跳,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把书递进帷帐里,小公子却好像得了至宝,在里头独自研究了许久,回头吩咐他不要往外说。

富贵自然不会说。这样的事,说出去才是傻子。

买回书的第二天,将军没起来。富贵端着早饭站门口时,听见里头的环佩叮当响,还有将军低低的声音,含着笑。

“现在知道怕了?嗯?”

“一个劲儿吸我——”

富贵心头一惊,没进去,转身吩咐厨房把早饭再重新热热。

不,还是直接做午饭算了。

他想,主子应该不需要用早饭了。

床上人慢慢睁开眼,也是精疲力竭的模样。他在白日里嗓子发不出音,连哭都是静悄悄的,这会儿睁着眼,又悄摸摸去枕头底下摸书。

还没摸着,帐幔被一把掀开,将军立在床前,微微笑道:“就知道你藏了东西。”

他把那书拿过去,床上人耻的不行,忙要去抢;将军比他更快些,举高了手臂不叫他碰,自己翻开看。两人挣着挣着,慢慢把床上褥子一角扯开了,那底下铺着的是满满的、用朱砂画了的黄符。

褥子下,床底板上,贴的都是。

顾黎瞧见了。

他不动声色,只轻轻把身体一转,悄无声息将那褥子再盖上。

床上人够不着,软声求他:“将军,还我——”

将军定定盯着他,眼里头好像含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用躲,”他说,揽过人,“一起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初见这个人。他收了这个暗卫,总怀着小心思不着痕迹往他怀里头落的小暗卫——

到如今,正正好,已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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