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停这一睡,比之前休息的时间都要久。他醒过来时,听见脑海里头有一个声音在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虽说是骂,可实际上半句粗俗的话都没,听着还文绉绉的。
【……不像话!怎么能这样!】
【不知廉耻,过分!仗势欺人!!】
【我们社会主义接班人容不下这样的腐朽——】
怂怂:【……】
怂怂:【二十八?】
7777听见了他声音,道:【你醒了?】
【二十八……】杜云停摸着自己头,有点懵逼,【我头为什么这么晕?睡得太多了吗?】
【什么睡多了?】7777嗓门儿又高了,激动地冲他嚷嚷,【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事!任务世界的npc,居然能有这样的能量,把要完成任务的宿主强行扣在这个世界里——这要是都这么搞,我们还完成什么任务?把你拆了一世界一个都分不匀!】
它大声叫嚷,企图从宿主那儿得到一点赞同。然而杜云停只是虚弱地撑了把头,跟被暴风雨打的衰败的小白花一样柔柔弱弱侧躺回去,【你小声点。我头疼。】
7777更气。
它就不信能有谁比它还头疼——它可整整头疼了好几年!
它抗议:【你男人……】
话没说完,门忽然被推开来,一个下人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将什么捧进来。他手端着铜盆,里头新鲜的莲花有着橙黄的蕊,雪白的花瓣在里头舒展开来。
旧的花很快被换下去,这个空间内,花似乎残败的格外快。房里充斥着一种糜烂的香气,像是被捣烂了的鲜花渗出来的花汁。
来的人是富贵,他轻手轻脚把花换了,又掀起一点帘子来,稍稍往那纱窗上扑了些清水。屋内帘幕重掩,杜云停隔着层层幔帐看人,看的都是朦朦胧胧。
他听见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响,紧接着是下人的低声:“将军。”
男人嗯了一声,“可曾醒?”
富贵低低道:“小主子刚醒。”
他侧过身去,那帘子缓缓被一只手拂开了。走近的将军腰间仍旧配着剑,盔甲上沾染着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意,和着血腥气。他手微微抬起杜云停的下颌,细细看了他两眼,问:“今日可曾好些?”
杜云停张张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承受着男人轻柔的触碰,心里头却有浪掀起来了。
男人仍旧捧着他的脸,唇角多了些温情的笑意。他把人向怀中抱了抱,轻的像是把只收敛了翅膀的蝴蝶揽进了怀里。
他摩挲着青年脸侧,说:“我给你找了个好大夫。”
仍旧站在屋内的富贵忽的打了个哆嗦。他惶恐地抬起眼,盯着门口。
门前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干枯瘦瘪,手臂上骨头的痕迹相当明显,一道道凸出来。她裹了条脏兮兮的黑袍子,衣摆上缀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彩珠儿,走起路来还有些跛足,一张脸上满是细小的纹路,只能从骨相上判断年轻时是个美人。
富贵的脚动不了了,眼珠在眼眶里头惊惶地打着转。将军瞥他一眼,道:“出去。”他就如同得了赦令,急匆匆从这房里迈出去了。
他见过不少大夫,医术好的,医术不好的。
可那些人,都是给活人看病的。
与死人看病的,是什么大夫?
他惶惶然站在廊下,听着方才把那女人引进来的下人道:“倒像是个南疆的巫医……”
富贵心咯噔一颤,转过身斥责:“胡说什么!”
李管家走了,他便是管家了。在场的几个下人都不敢反驳他,只是心中不平,待他转身,方才小声道:“何曾说错了?”
“我曾见过那南疆的巫医,便是这副打扮的……说是能医红颜,药白骨,哪怕进了阎王殿,巫医那手也能把你拽回来。”
“那些话如何能信?不过是邪门歪道罢了。”
“不要脑袋了?将军便是南疆出来的……”
“给谁看病?”
“还能给谁?怕是那金屋里藏着的娇吧?”
“为何要千里迢迢从南疆找?我中原有的是好大夫——”
南疆,从这处日夜不停地跑马,哪怕是上好的千里马,也要不眠不休跑上三十日方能到达。说起这两字,他们竟然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倒像是有谁贴着他们脖子,轻轻吹了一口气。几个下人都闭口不言,不敢再吭声了。
巫医绕着那床看了两圈,又将帐子撩起来。里头的人面色青白,孱弱清秀,手脚都瑟缩起来,被个玉环套着。她干枯的手抚弄着那玉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杜云停听不懂她的话,只看着她与将军交谈。他从顾先生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分辨不出对方究竟是喜或是怒,只能从那巫医的模样上猜测。
看过他后,巫医与将军一同走到了外间,像是在开方子。
【7777,我是病了?】
7777避而不答,反倒问:【你还记得多少?】
杜云停说:【记得打仗。】
那是他与将军在一处一年后的事。胡人再犯边境,皇帝唯恐顾黎功高震主,并不肯叫他去,反倒派去了朝中一员大将。大将不敌敌军,伤亡惨重,接连丢了十八郡,连连败退。
危急之时,顾黎终于再被提拔重用,重返战场。杜云停身为贴身侍卫,与其同行。
7777说:【那之后的,你半点都记不得了?】
杜云停想了又想,还是什么都记不起。他张嘴再问,小系统却只长叹一口气,道:【应当是灵魂有损。】
末了又破口大骂:【去他的……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特么到底是不是人!】
怂怂:【……???】
7777没停歇,在一个时辰里花样骂人,从来满口仁义道德的系统如今声情并茂绕着弯子委婉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杜云停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它骂的对象到底是谁,只好作壁上观,问它要不要喝点水。
7777:【&hfri%b还喝什么水!】
杜云停怜悯地说:【还是喝点吧。瞧你气的,数据库都紊乱了。】
乱码一行行的。
7777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气了。
【不喝!】
【成吧,】杜老父亲说,感觉小系统可能是进入了青春期,火气这么大,【那我喝点。】
他撩开帐子,准备下地。谁知那两条腿往地上一踩,就像两块棉花条子似的,提不起半点力——他一晃悠,反倒朝着铺了厚厚长毛毯的地上摔过去。
杜云停心里猛地冒出来了一句“卧槽”。
他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地喊系统:【二十八,你看我的腿!】
7777:【……看见了。】
【我的腿!】杜云停复述福尔康经典台词,【它不听我的使唤!】
【……】
【二十八,你说我是不是要瘸了?要截肢?】
7777说:【不,你死了。】
杜怂怂:【哈哈哈,这句话有点好笑哈哈哈。】
7777:【……】
它看着没心没肺的宿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是个什么心情。
杜云停往地上跌倒的动静不小,外间也听见了。还没等他动用无力的手臂把自己从地毯上撑坐起来,将军已蹙着眉大步踏进来了,瞧见青年躺在地上,神色一顿。
他几步上前,一把将人抱起来,小心地探查着那露出来的手腕脚腕,问:“可曾伤到?”
杜云停摇摇头。
男人微微松了口气,又道:“是不是想要什么?”
杜云停满怀渴望地看向水。顾黎懂了,却没立刻把那桌上的水拿来与他喝,反而将目光移向了巫医。
片刻后,那巫医端来了个杯子。将军从她手中接过,端在手里,哄着杜云停喝。
“来,张嘴……”
杜云停就着他手抿了一口,眉头纠在一块儿了。这水里不知是什么味道,古怪的很,像是铁锈。
他瞧了眼,颜色也是浑浊的,灰不灰红不红。
他喝的艰难,隐约感觉将军手腕像是在颤。可不及他细细感受,顾黎又重新端稳了,不容置疑道:“一杯都要喝。”
这有些太难,杜怂怂眼睛里写满抗议。
瞧见那明晃晃的不满,顾黎唇角终于多了些笑意,他点点青年额头,低声道:“若是喝了……今天把那个环也解开。”
环?
杜怂怂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东西。
手腕上俩,脚腕上俩。
还有一个,困着他家养的小八哥。小八哥被迫收拢羽毛,细细的金链子从捆着的玉环上头连出来,这会儿被顾先生握在手里,轻轻拽了拽。
怂怂电流一下子涌上天灵盖:“……”
卧槽,玩的这么大吗!
他又是不可置信又是激动,又喊7777:【快看快看!看这链子!】
不知为何,7777今天显得格外暴躁,听见他这召唤,从方才的骂人里头平息过来后,听见他的召唤,只惜字如金地扔给了他两声呵呵。
杜云停不明白它在呵什么。
有了甜头,他喝那药喝的格外快,喝完后,富贵又进来收了碗,那巫医被他领着往外走。将军不曾走,只将他那一件月白里衣撤了,杜云停睁着眼,瞧见自己细细的腿,看起来比先前还要孱弱。
他又是期待又是失落,毕竟双腿不能用,种地就受限制了很多。
许多现代化的农业技术,都没有办法好好尝试。
比如插秧的一百零百式……
他眼睛里头冒着光,男人却像没看见,捧着他的肚子让他翻了个面。杜云停就像锅里的鱼,由正面朝上变为了背面朝上,露出细弱的脊背来。
在杜云停看不见的背上,有大块大块的青色蔓延开,一片连着一片。
那是尸斑。
将军的手轻轻抚着那些,什么也不曾说,只拿着温热的布巾浸透了药水替他擦拭。暗红的水从脊柱上流淌下去几滴,滚过的地方青斑悉数消退不见,仍旧是这副身体本来的模样。
顾黎低垂着眼,忽的说:“府里又架了秋千。”
青年动了动,似是想回头望他。顾黎未看他,只道:“待你好了,都是你的。”
待你好了……
7777更气了。
这怎么算好?——他还打算把人扣这儿一辈子不成?
夜间能说话时,杜云停试着问过将军,自己究竟得的是何病。
将军只说,那一次打仗之时中了暗算,令他失了记忆,身子也虚弱下来。
又说他已经在这床上躺了近一年。
一年!
这个时间着实让杜云停吃惊。他对此连半分印象也没了,记忆只停留在大军出发的那一日。他问7777:【这期间是不是还发生了许多别的事?】
7777说:【是,比如说你死了。】
杜怂怂:【……】
说真的,二十八到底有多盼着他死,才会张嘴闭嘴都是这个?
他不高兴地说:【不要乱咒我,我还是要和顾先生白头偕老的。】
7777不吭声了,只是呼气的声音听着重的很,像是饱含怒意。
巫医为杜云停换了药,每日三碗。杜云停喝得多,腿脚也显然比之前状态好,慢慢能正常地踩踏到地上,不至于摔倒。他头一次站起身来,踉踉跄跄扶着墙向前走时,着实让将军的眼中迸发出了光。
富贵撞见过几次,心里头猛地一突突。
他端着碗,站在门前发愣。路过的下人问他:“管家,您怎么不进去?”
富贵方才缓过神来,冲他们勉强笑了一笑,步子仍然没有迈进去。他的手腕发着颤,碗也摔到了地上,忙有人过来捡。
富贵说:“换一个。”
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在畏惧什么。
府里头日夜侍-奉伺-候的,是一个死人。
而如今,这死人甚至能下地正常走动了。
富贵只是常人,先前觉得小少爷为人极好,又像是病弱,看着惹人疼,对他自然多生出几分照顾之意;如今知晓这人其实是已然踏进了黄泉路却被硬生生拽出来的,再看着杜云停的眼光便不由得变了,又是畏又是惧,甚至不愿意触碰到他一星半点。
几次进房,都是低着头,不敢看那张比常人要白上不少的脸。
唯有将军,竟像是鬼迷心窍,毫无感觉。富贵数次瞧见他将那小少爷环在怀中,其姿态之亲密,丝毫不愿意藏着避着,就像是捧着稀世的宝贝,生怕伤着他一毫半点。他把玩那只套着玉环的手,并不因为那是死人的手而心慌,反倒细细摩挲揉搓,帮着他尽快恢复感知。
巫医就在府里住着,平日从不出门走动,整日里闭门在屋内,不知在做些什么。
半月后,杜云停白日也能说话了。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喊了声将军;顾黎紧紧凝视他,旋即一言不发地将他圈进自己怀里,抚着他脊背。
杜怂怂又欣喜道:【二十八!】
7777的声音黎半点喜的意味也没有。它硬邦邦说:【恭喜。】
杜云停听它说,是系统出了bug,也很是理解它这会儿的不爽。系统有bug,那就跟人生了病一样,自然是不舒服的。他体贴地道:【bug还没处理完?】
7777居然有点咬牙切齿,【更严重了。】
杜云停奇了,不知是什么样的bug,竟然能把二十八也难住。他不懂程序,犹豫了下,没问是不是能消灭,只听着系统在那儿立决心,【绝对要解决了这件事,不然,我们系统的脸面往哪里搁?】
杜怂怂心想,你们原来还是有脸的吗……
清醒点,你们连个实体也没有啊。
能说话后,杜云停慢慢开始见风。
最初只是打开窗户,后头将军不知道从何处造出了个木轮椅,推着他。杜云停坐在上头,裹着身白衣,柔弱不堪,跟沾了水的花枝儿一样,当真有副病弱美人的模样。
他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将军的脸色却一日日苍白下来。杜云停摸着他的脸问过几次,将军只道:“朝中事多。”
他这些日子愈发忙碌,杜云停听说是因着新帝登基不久,故而朝中兵荒马乱。
忙自然是难免。他坐在轮椅中,乖巧道:“将军该忙将军的事,我就在这儿看看花。”
轮椅停在莲花池边上,只有富贵在后头跟着,小心翼翼侍立一旁。顾黎并不将推他的活假手于人,道:“无碍。”
话音未落,早有下人一溜小跑着从前门跑过来,道:“将军,有一位王大人求见。”
顾黎蹙眉。
杜云停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故而道:“我让富贵推我回去,不在这里多待。”
将军不曾松开轮椅,只道:“我先带你回去。”
下人又说:“那位王大人说……他有急事。”
杜怂怂:“我自己也可以转着回去。”
下人催促,他又坚持,顾黎最终将他交给了富贵。
“带他回去。”
富贵低头答应,伸手握住了轮椅的把手。杜云停被推着压过小花园的石子路,路过湖边时,却瞧见眼前扑腾腾有什么落下了。
他抬起眼,发现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宫一。
杜云停喜道:“宫一!”
然而,宫一的脸上连半点喜色都没有。他打量着杜云停的脸,瞳孔骤然放大又收缩,半天也没说一句话。
杜云停说:“宫一,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是有任务?”
宫一怔怔地望着他,许久才道:“我还当李管家是在骗我。”
杜怂怂茫然。
“——当真是你。”
杜云停不解,不是他又能是谁?
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被顾先生疼宠成这样的了。
宫一又道:“你能走了?……能说话了?”
杜云停说:“能是能,只是走的仍然不稳,再过段时间,应当就全好了。”
宫一不知为何眉头紧蹙,声音也轻轻的。
“你管这个……叫好?”
他的语气,让杜云停忽然有些惶恐。他敏锐地从男人的话里头察觉出不对来,问7777:【我到底忘了什么?】
7777没有吭声。
宫一又向前迈了一步,缓缓道:“你……你,不能再继续了。你会害了将军的。”
他的手有些哆嗦,终究说:“你——”
后头的富贵骤然松开了手。杜云停被宫一抱了起来,他身子骨大不如前,宫一却还是一样的健壮,抱他自是轻而易举,脚尖一点,轻飘飘落在了屋顶上。
“莫要怨我,”宫一低声说,“尘归尘,土归土,该到何处的,终究得归于何处——”
“我为将军效力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
他单手抱着杜云停,另一手却拔出了身上佩戴着的剑。杜云停感觉到不对了,那一点刀锋寒亮如闪电,直直地逼近他的喉咙。
他失声喊:【7777!】
【没事,】7777冷漠道,【死不了,你都死了一回了。】
杜云停怒道:【多少年前的车祸了你还拿出来说事?】
死了一回难道就不怕死了吗?
他说:【兑卡!】
7777:【浪费积分。】
【怎么能叫浪费积分?】怂怂很气,【我不能死啊!】
他说:【我死了,顾先生要怎么办?】
7777凉飕飕道:【大概是给我们不停找麻烦吧。】
杜云停没从它这句话里听出真正的含义来。他终究是匆匆忙忙兑换了一张加速卡,将那剑锋闪躲开来,同时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砍他?总不能是因为他和将军搞断袖吧!
宫一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突如其来就砍他!
他揣测:【难道是他爱上顾先生了?】
所以打算血刃情敌?
7777:【……想象力不错。】
杜云停接连逃过了三次进攻。宫一不知为何,满眼淌着的都是泪,下头已经有下人瞧见了,俱是惊慌失措,但宫一到底是将军府的暗卫,武功远比他们要强得多,这些个普通人也只有在底下看着干着急的份,梯子都来不及架。
杜云停闪避过一道剑锋,终于忍不住怒了。
他有病吗,非得把自己搞死!
他终于准备还手,却听见身后一阵声响,再扭头去看时,竟是宫八宫九不知何时站在了屋檐上。
两人皆持着剑,白衣飒飒,眼中淌泪,手上动作却半点不含糊。
“小七——”
骤然有一道光亮没过他身子。
“对不住了。”
他听见宫八低低道。
杜云停低下头,瞧见那剑只剩下剑柄留在外头。剩余的已然贯-穿了他的肚子,一剑捅了个透心。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几个暗卫都在他面前站着,宫一颤着手,还想去扶他。
“小七……”
杜云停感觉自己也应该发表个临终遗言。他按着自己肚子,终于问:“……你们用的是假剑吗?”
暗卫俱是一怔。
杜云停忍了又忍,终于把那剑一把拔-出来了,“这什么剑,砍人都不带疼的?”
暗卫:“……”
77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