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镜是白泽取自身精血, 耗费四千九百年的时间炼制而成, 虽无法知晓未来,却可以看到世间万物过去的相貌。
这个东西曾经对白泽而言, 只是如鸡肋一般的小玩意儿,然而当他被封印在灵气断绝, 方圆几千里都没有任何生灵的大沙漠中以后, 这面镜子竟成了他撑过这两千年难熬时光的重要物件。
身为瑞兽, 他的寿命实在太长了, 他看过大山被海水吞没, 看过深海变成高山,看过山崩地裂,无边陆地被割裂开来。
沧海桑田, 生生死死,一种生物灭亡, 又有新的物种出现, 循环交替,永不断绝。
末法时代的来临, 代表着神妖时代的末日,他本以为自己会平淡的接受身体消亡,然而在他真正被封印在无边沙漠中时, 才发现内心是不甘的。
没有谁愿意无声无息消亡,被无数生灵崇拜的瑞兽也一样。白泽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 自己并没有想象中无欲无求。
“你想查伯廉的转世?”白泽看着桌上的回溯镜, “伯廉命格不凡, 只怕回溯镜不一定能够完全查出来。”
“试试没关系。”封瑞重聚灵气于镜柄,在镜面上写下伯廉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瞬间灵气涌动,镜面发出耀眼的光芒,风吹过后,画面从镜中透射而出,画面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桥归桥,路归路,亡故的魂灵莫回头……”
穿着华丽锦袍的男人走在阴差身后,身边是各种各样的鬼魂,与这些鬼魂不同的是,他身上没有捆锁魄链,四周的鬼魂也不敢离他太近。
“这是伯廉死后被阴差带去冥府……”
院门突然被打开,符离从外面走进来,“白叔……”看到浮现在院子里的画面,符离的脚顿住。
翩翩公子,双目垂下血泪,画面总是震撼的。跟在符离后面进来的庄卿,不需要问符离这是谁,就已经猜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份。以前在环境中看,总有种虚假不真实感,现在看到这个男人行走于各种鬼魂之间,方知他是何等风华。
“小离,你怎么回来了?”封瑞重想要收起回溯镜,可又不好做得太明显,只能尴尬一笑。
“你们在看伯廉?”符离的反应比封瑞重想象中平静,他看着双眼垂泪的男人,嘴唇动了一下。
他在看回溯镜投射出的伯廉,站在旁边的庄卿,在看他。
伯廉被带到了阎王殿,没有哪位阎王敢受他的礼,反而客气的称呼他为伯廉公。
“伯廉公功德不凡,来世必为一世明君,请伯廉公勿要错过吉时,去往人间界。”
“若是往生,今世……”
“往生便是新生,既已新生,今世便是过眼云烟,又何必执着。”
“可有不忘今生之法?”
“无。”
“那转世又有什么意义,想记的记不住,想拥有的不能有。”翩翩公子笑出声来,笑声苦涩中带着凉意,“明君又如何,能让我得到想要得到的?”
“帝王为国之至尊,自然可以得到想要的。”
“可得长生,可得前世所想所念之人?”
“这……”
“那我要这转生又有何用?”
“伯廉君,你若是不愿意转生,人间注定的命运就会被改写,就连你的命盘,也会乱做一团,其中的代价……”
“那又如何?”
阎王无奈,又不能把伯廉当做普通鬼魂对待,只得让他住在阎王殿中。
每一年,阎王都会来劝伯廉,让他早日投胎,他的命盘还能重回正轨,然而伯廉并不答应,只是日日作画,不吵也不闹。
他画了很多的兔子,还有头戴玉冠,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庄卿知道他画的是符离,栩栩如生的兔子是符离,生动鲜活的少年也是符离,上面每一笔每一画,都是思念与爱。这个叫伯廉的人类,对符离有情爱之意。他忍不住转头看符离,符离知道吗?
十年过去,伯廉没有转世。
二十年过去,四十年过去,阎王渐渐地不再劝他,只是他身边叹息道:“伯廉君,你命盘已毁,冥界已经掌握不了你的命格,待你转世之日,唯有自求多福。”
伯廉仍旧只是沉默,在绢布上勾勒出玉冠少年坐在树上的模样,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眼睛亮得像是两盏小太阳。
八十年过去,再没有人劝伯廉投胎转世,然而他却在鬼差口中,听到了有关雾影山的消息。这是他死后,第一次听到有关这座山的事。
“可惜雾影山的那些妖,为了阻拦青龙作恶,全都葬身于青龙之手,就连山都被青龙撞毁了。”
“雾影山上的妖……全都死了?”
“是啊,全都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那雷劈得啊,大半座山都没了。”
他所思所恋者已亡,然而他却连对方的亡魂都无缘得见,因为人与妖,注定是殊途。
伯廉烧毁了所有的画,地府的人都说他已经疯了。
“若你我皆为妖,若你我皆不是妖……”
奈何桥上,伯廉穿上干净整洁的锦袍,走到了孟婆面前。
“公子想清楚了,若你此时投胎,或许会颠沛流离,一生清苦……”
伯廉摇头,接过孟婆手里的汤碗,仰头饮尽,一行血泪掉进无色无味的汤中,为这碗汤染上了颜色。
“踏上轮回路,前世今生为殊途。”
锦袍男人愣愣的跳进轮回池中,直到他的灵魂消失在池中,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回溯镜准备继续下去时,镜身忽然开始剧烈的颤抖,似乎无法承认强大的灵力,浮在院中的画面变了,隐隐约约像是巍峨的宫殿,但是这个画面仅出现过一瞬,回溯镜便失去了效果,画面彻底消失。
见到画面消失,封瑞重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偷偷松了一口气。让小离的现任恋人,看以前的某个人类怎么喜欢小离,这实在有些不合适。他把回溯镜扔给白泽,哈哈干笑道,“没想到伯廉竟然对小离有这种心思,那时候符离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气氛有几分诡异,符离偷偷看庄卿,莫名觉得有些心虚。明明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干,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太敢直视庄卿。
“那个伯廉,后来的转世是什么?”庄卿握住符离的手,转头去看白泽,想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白泽摇头:“他把自己的命盘毁了,我不知道。”
“白叔也不知道?”庄卿神情平静得有些过头。
白泽与他的视线对上,觉得自己实力大损的事情,可能已经被庄卿猜出来了,他苦笑着摇头:“对,我也不知道。”
“既然他已经投胎转世,后来是什么人,其实也不重要。”符离认真道,“他已经忘记了我,这不是很好?”
那些阴差说得好,踏上了轮回路,前世今生便是殊途,何必再去追究一个肯定的结果。伯廉转世后吃了多少苦,他不知道,也无法再去改变。时间的流逝,永远不能再回头,伯廉也不知道转世投胎多少人生,他身上有功德与紫气,就算命盘被毁,最后也定会化险为夷,成为一方霸主。
他救伯廉,是因为对方有功德之气,他不想这样一个人类死在荒野之地。后来在雾影山上,他与伯廉相处得也很愉快,他给了伯廉很多书籍,治好了他的病,而伯廉也陪伴了他一段欢乐的时光,所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谁欠谁。
他只是不知道,伯廉对他,还曾有过那样的心思。
“你们不是要上班?”康谷岔开话题,“怎么又跑回来了?”
“你跟白叔还没去妖盟登记,我跟庄小龙回来,是打算先带你们去妖盟。”符离道“有了人间界身份通行证,以后在人间界行走也方便。”
“不急不急,过两日再去也一样。”遇到这么尴尬的事,白泽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再与两个小辈一起出去的。
“那好吧,我跟庄卿先出去上班。”符离拉了拉庄卿的袖子,“我们走。”
庄卿默默跟在符离身后,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三位长辈,长辈们纷纷回以最慈祥的笑容。
等两个小辈一走,康谷差点没挽起袖子揍封瑞重:“看看看,你非要看,这下子被庄卿看到这些事,跟小离闹矛盾了怎么办?”
“我说看的时候,你不也挺好奇,这会儿就来怪我,还要不要脸了?”封瑞重不甘示弱,与康谷争吵起来。
白泽默默坐在旁边,等两妖吵得差不多以后,挑眉道:“继续,我看你们在人间界也学了不少骂人新鲜词,我还没听够。”
康谷:“……”
封瑞重:“……”
“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白泽把回溯镜收起来,伸手在石桌上一拍,桌子瞬间四分五裂,弹珠滚了一地。
“刚从天道眼皮子底下活过来,就忘了自己是谁。你们嫌日子过得太舒服,就去旁边折腾自己,别害了小离!”
康谷跟封瑞重不敢说话,等白泽沉着脸离开后,封瑞重才小声道:“回溯镜不是他的吗,他要是不同意,我能用这面镜子?”
“你就闭嘴少说几句吧。”康谷掏出乾坤袋,“也不知道小庄对法宝丹药感不感兴趣,要不我们让小离拿去送给他,让他高兴高兴?”
“小庄是那种为了法宝丹药等俗物才跟小离在一起的妖吗?”封瑞重没好气。
“他虽不稀罕,伴侣之间送东西,总是高兴的事。”
“那……试试?”
车里面,符离坐在副驾驶上偷偷看了庄卿好几次,庄卿都没有什么反应。等红绿灯时,庄卿拧开一瓶牛奶递给符离,符离乖乖喝完,平时他都觉得牛奶这种东西不好喝,今天格外配合。
“庄小龙,你生我气了?”
“是别人喜欢你,又不是你喜欢别人,我生什么气?”庄卿几根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来敲去,对京都的交通情况十分不满,等个红绿灯要九十多秒,还堵得不行。
“真的?”
“难道你还要我拿证据证明,我没有生气?”庄卿偏头看他,扬起嘴角,“嗯?!”
符离摇头:“没有没有。”
“那不就得了。”庄卿道,“把空奶瓶放进存物箱里。”
“哦。”符离乖乖把瓶子放好,见庄卿仍旧面无表情,拍着胸口道:“你放心,我对伯廉一点暧昧之意都没有,我活了这么多年,就喜欢过一个妖,他的名字叫庄卿。至于什么伯廉伯富,绝对只是普通朋友,一点其他意思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红绿灯倒计时还有十秒,庄卿心情有些好。
“绝对没有。在我心里,伯廉怎么能跟你比,你绝对绝对是最好的!”符离指天发誓,他终于明白人类电视剧里,男主角为什么那么喜欢发誓了,因为在哄恋人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这一招更好用了。
“他为你等了这么多年,连命盘都毁了,你就没有一点感动?”
“有是有,但……”
“嗯?!”
“没、没有,我都有你了,怎么可能被其他人感动,真的,你相信我。”
车子再次启动,庄卿的豪车在车流中穿梭,他听着符离各种誓言,脑子里浮现出伯廉喝下的那晚血泪孟婆汤。一个人类,为了符离放弃了帝王命格,放弃了舒适的人生,甚至以魂魄的状态流下血泪,这是一份怎样的感情?
他对符离当真一点影响都没有?
“你在我心中是最帅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我沉醉……”
“好了。”庄卿打断符离的话,“这种烂大街的歌词,就不要背了。”
“我这话跟歌词还是有差别的……”
庄卿瞪了他一眼,他不敢说话了。
车子开进管理处,庄卿看符离垂着脑袋跟在他身后,半晌后叹口气,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走路盯着台阶,别乱看。”
“嗯嗯。”符离回牵住庄卿的手,“有你在,所以我才放心嘛。”
“符离,你的嘴巴这么甜,都是跟谁学的?”
“不是嘴甜,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符离指着自己眼睛,“看我真诚的眼睛。”
见他极力睁大眼睛的模样,庄卿笑了。
管他伯廉是谁,已经死去的人,不该成为他与符离感情中的挡路石。反正与符离走在一起的是他,被符离长辈承认的是他,能与符离永远在一起的还是他。
在这场感情战役中,是他这个后来者赢了。
钱禄国是个背包客,也是个摄影师,他去过很多地方,拍过很多漂亮的照片,甚至拿过国际大奖。
这一次,他拿着从当地买来的地图,进入了一座据说有野人的深山。可惜他在山里待了好几天,也没有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就在他准备离开的那一天,他拿起望远镜随意看了一眼,发现密林中有个雪白的身影,像是……像是白色的猩猩在直立行走。只是这头猩猩长得格外高大,浑身的毛也白得诡异,让他莫名想到了野人的传说。
是逃,还是追上去拍照片?
钱禄国仅仅犹豫了一秒,便奔跑着追了上去,然而当他追到白猿出现的地方时,那里什么都没有,连一根白色的毛都没看到。他不死心的四处寻找,但是这里没有任何动物经过的痕迹。
难道是他看花眼了?
忽然,他身后传来枯枝踩断的声音,吓得他立刻回头,却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对方穿的衣服,与他身上的很相似,只是颜色有些许不同。
看了眼对方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钱禄国松口气:“你也是来山里拍野人的?”
“野人?”高大男人微愣,随即握住相机道:“是啊,我在山里找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什么野人。”
“看来这只是传言了。”钱禄国苦笑,“我准备今天就下山,天气预报说,今晚可能会降下大雪,再待在这里会有危险。”
“我跟你一起下山。”
听到男人跟他一起下山,钱禄国更加放心了,光明正大跟他一起出山,至少证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并不是山中的精怪。
男人话不多,但是说出的话都很有道理,看得出是个十分博学的人。跟他分别的时候,钱禄国还有些不舍,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对方。
“你真要去京都投奔你的侄儿?”钱禄国有些担心,现在有些子女对自己都不上心,更别说侄儿。这个男人去投奔侄儿,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欢迎。
“对,我出来就是为了找他的。”
钱禄国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希望对方口中那个被亲手带大的侄儿,还记得这份亲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