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暗示

房灵枢决定赴约,他向队里简单地打了个报告,反复思量之后,他没有选择佩枪。

路上,他一直回想着昨夜的谈话。

“你可以不去,找理由拒绝他。”Kevin劝阻他:“他身份实在可疑,主动约你,就更加可疑。或者,你应该和你的父亲谈一谈。”

“我得去,要是他真有什么企图,我不去反而更让他起疑。至于我爸那边,我当然会和他谈。”房灵枢说:“梁峰在迁居长安之前,户籍在秦城芝川,那时我爸是芝川的派出所所长。”

沉默良久,Kevin道:“无论梁旭是否犯案,灵枢,你要想清楚,你的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你现在揭破的事情,可能会使他遭受严厉的处分。”

“违规办事就要承担违规办事的后果。我现在跟你谈这些,也一样在违规办事,我也做好了被严厉处分的心理准备。”房灵枢不愿多谈这些,他调转了话头:“要是我们猜得没错,那十五年来关中警方的思路就有了解释,这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这么笃定金川案凶手是一人行凶。”

因为世间还存在活着的目击者。

Kevin知道劝也无用,只是叮嘱他:“我在第一课给你讲过的内容,还记得吗?”

“凶手的意识开关,是吗?”

“对,梁旭的行为模式如此合乎道德,曲江案的犯案手法又凶残而熟练,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么他在很大程度上,会有分裂人格的倾向。”

“你是想说,他的开关,就是孝纱。”

“是的,如果明天他见你,没有佩戴悼|念物,那请你与他保持距离,并随时做好制伏他的准备。”想了想,Kevin补充:“你们约在图书馆,那里人流密度虽然不高,但场所内的人员大多缺乏搏斗能力,你应联络警方,做好安全措施,保护无辜的市民。防止梁将他们挟持为人质。”

“这我知道。只是梁旭现在明面上暂时洗脱嫌疑,没有合适的调动警力的理由。”房灵枢想了又想:“你放心,他虽然高大,但打不过我。”

Kevin无奈地笑了:“自信是好的,但不要过度自信。我相信你能保护自己,我是希望你注重市民的安全。”

“我会注意。”

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

房灵枢赶到的时候,他身上因为紧张而不免带有煞气,而梁旭人不在馆内,房灵枢打了个电话,才看到他的位置。

看见梁旭的那一刻,房灵枢全身都放松下来。

梁旭依然带着孝纱。

他坐在露天的角落,那里四围无人,显然并不适合随手挟持谁。这是小清新们喜欢选择的位子,光线充足,便于摆拍,聊天说话也不会打扰他人。

梁旭带着一个大书包,坐在台阶上,看见房灵枢来了,就向他挥挥手。

他确实长得帅,既能英气勃发也能清新文艺,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浓密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微微的阴影。这场景合乎一切青春文艺片的情调,岁月静好,满目绿意,明媚又忧伤。

房灵枢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有种走错片场的迷之尴尬。

因为来得急,他今天也没有仔细打扮,防晒霜是没时间涂了,头发更是一团糟——他凌晨四点才眯了一会儿,此刻眼下两团乌青,总之整个人是既不精致,也不美丽。

梁旭从未见他如此憔悴的样子,不由愕然地看他。

“你怎么了?”

房灵枢倒不怕他问,反正谎话随口就来:“忙呗,早上跟我爸吵了一架,我没洗脸就出来了。”言罢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梁旭:“你是不是嫌我丑啊?”

梁旭被他雷了一下,踌躇再三,他认真道:“不会,我是以为你生病了。”

“所以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今天颜值至少降低了两分,还鼓起勇气来见你,就问你感动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梁旭无言以对,拿了一瓶绿茶给他:“喝吧。”

房灵枢贴着他坐下,梁旭真不敢动,唯恐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只好默默忍受,让他贴着。

房灵枢见他膝上放着书。

是《基督山伯爵》。

“哇,有品位,大仲马名篇。”无脑吹先来一套。

“以前的版本叫做,《基督山恩仇录》。”梁旭说:“那个名字更好些。”

“说真的,你是学医的,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看小说。”房灵枢笑了:“正常理工男不都看什么诛仙灭世破碎虚空。”

梁旭见他笑,也就微微笑起来:“我都无所谓,好看就会看。”

房灵枢今天是怀着鬼胎而来,他很想当面向梁旭求证对方的身世,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太蠢。他不知道梁旭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按理说,卢世刚死了,梁旭大仇得报。

但金川案真凶未明,他会不会因此报复社会?

除非能让梁旭认为,卢世刚就是金川案的真凶,那么也许他会就此收手。

破案当然是重要的,但房灵枢认同另一个说法,有如中医的“治未病”,若能将凶手的犯罪意图扼杀在摇篮里,使他们悔悟,会比将他们当场抓获更有价值。

判案疑罪从无,破案疑罪从有,不管梁旭到底是不是曲江案的凶手,房灵枢都决定侧面敲打他,但愿能令他悬崖勒马。

他在这头沉思,头已经快扎进梁旭怀里了。

梁旭实在怕了,只好托住他的头:“你要是不舒服,我就送你回去。我不该硬叫你出来。”

房灵枢立刻抬起头来:“不是!我是觉得你今天身上很好闻!”

……你不要这样说啊,你这样更像gаy了啊!还像个痴|汉啊!

要不是梁旭心理素质好,换成别人可能要把房灵枢揍一顿。

梁旭只是腼腆地退后两寸:“我不用香水。”

“你可以用,下次送你一瓶。”

房灵枢只是信口开河,而梁旭听了他这话,倒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堆东西:“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啊?”

梁旭把东西一样一样在膝上摆开——是一套电竞专用的键鼠,还有耳机。东西不贵,但却是游戏迷们喜欢的特典款。

“我爸买给我的。以后我也不玩游戏了。”梁旭抚着键盘:“我没有什么朋友,想起你喜欢打游戏,就送给你了。”

房灵枢有点不知所措,这场景颇有宝剑赠英雄的意味,虽然房灵枢的游戏水准只能算是狗熊——又像是在分配遗产。房灵枢有点警惕,也觉得茫然。

“你爸不是不愿意你打游戏吗?”

“嗯。”梁旭点点头:“他就是这样,虽然不喜欢,但是过生日,还是买给我,送我的时候又告诉我,不许多玩,玩物丧志。”

可怜天下父母心。梁峰是真的对这个养子用了心血。

梁旭拿起耳机,上面绘着九尾狐的标准形象:“狐狸,我记得你喜欢用,也适合你。东西虽然不是新的,但我用得很仔细,你收下吧。”

房灵枢哪敢嫌弃,更何况这设备确实整洁如新,他小心翼翼地拿过来:“真的可以收下吗?会不会不太好?”

“除了你,我也没有其他朋友了,我跟同学来往也不多。”梁旭温和道:“拿着吧。”

他连一点打探消息的意思都没有。

房灵枢的罪恶感又涌上来。他万万没想到梁旭今天叫他出来,是为了送东西给他。可是转念再想,这种处理物品的行为,和他重金聘请私|家|侦|探的行为同样恐怖。

都像是在处理身后事。

他讷讷又问:“你以后真的不玩游戏啦?”

“不是,不在家玩了而已。”梁旭说:“你要是想玩,我可以带你打两局。其实我玩得也不好,我爸说得对,玩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学习工作更重要。”

他倒是真的践行诺言,说不在家玩就不在家玩,设备都送了。

房灵枢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把键盘擦了又擦:“谢谢你,我会小心用的。”

而梁旭沉默片刻,望向房灵枢:“你为什么和你爸吵架?我记得他也是个警|察。”

房灵枢盯着键盘,半天才说:“你想知道?”

“梁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孤儿的感觉。”

梁旭没有应声,房灵枢以余光目视身侧,梁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能说起来你不信,我长这么大,活得就像半个孤儿。金川案如果还有遗孤在世,我想我会跟他很有共同语言。”

房灵枢不再去看梁旭,他拧开绿茶,灌了一口。

“我爸爸以前是当兵的,军婚,所以小时候很少见到我爸。我妈说,等我爸复员了,他就可以经常来陪我。”

“我小的时候经常趴在阳台上,数芝麻,数绿豆,就从厨房里抓一大把,然后告诉自己,这么多芝麻绿豆我都能数清,肯定特别了不起,等我爸回来,他会表扬我的。”

“我爸始终很少回家。”

“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开始练习其他表演。没人管我,我妈是护士,时间也少得很,我就自己琢磨能学点什么。我背书,背英语,背圆周率,家里凡能有点儿什么破东西我全背下来,整个家里只要是带字的,我都倒背如流。十几年前的电视机说明书我现在能给你默写下来。”

梁旭像是有些触动,而终于又没有说话。

“我爸转业了,去了公|安局,成了警|察。刚开始那两年真的特别开心啊。他也觉得我很聪明,就那两年、只有那两年,他下班会带着我,去儿童乐园玩。我真的特别渴望父母能陪陪我。梁旭,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跟小孩吃糖一样,要么干脆一辈子别让我明白糖是什么滋味,要么你就让我吃个够啊。你不能说让我舔一口,然后整整一年你一颗糖都不给我。那真的太难受了。”

“他还是很忙?”梁旭问。

“不是,我上初中那年,金川出案子了。我爸那一整年几乎就没沾过家。他跟我们母子说,破了这个案子,带我们去北京旅游。”

房灵枢惨淡地笑起来:“北京我去了,不过不是和他一起。也不是小时候,等我自己长大了,高中毕业的暑假,我和同学一起,参加的暑期夏令营。而我爸,还在为金川案到处跑。”

他转头望着梁旭:“从小到大,没有带我旅游过一次,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从来没在我的作业本上签过字。你说他这个爹是不是当得很便宜?隔壁老王都比他关心我要多。”

梁旭的眉头拧起又松开。

房灵枢用一根指头敲着键盘:“这么多年来,我,还有陈局的女儿,许多参办刑警的家属,我们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我妈受不了,等我上了大学,就跟我爸离婚了。我觉得她做得对,她离得晚了,早就该去找个对她好的男人。”

房灵枢真的恨金川案的凶手,这恨意不会弱于任何一个受害者,在他年幼的心灵中,先是出于正义,恨这凶手的灭|绝|人|性,很快地,那种恨又变成对警方无能的愤懑。

而警方不是别人,就是他奔波在外的亲生父亲。

“我明白,他干了这一行,即便没有金川案,也还会有银川案、铜川案,但是人生就是这样,那是我始终过不去的一道坎。我没有办法摆正心态去看它,它毁了我的童年,不要说该拥有什么而我没得到,就是侮辱和嘲笑就让人难以接受。”

房正军一力坚持疑罪从无,令卢世刚无罪释放,房灵枢到现在都记得学校里有人说他爸爸贪污受贿,还有不知身份的人骂上门来:“你们家迟早要遭报应。”

他变成了学校里的怪物,连带他喜欢打扮的性格也受人嘲笑。

房灵枢此时若抬眼去看梁旭,他会看到一张极其痛苦的脸。

而他没有抬头。

“昨天我妈发微信给我,问我,我爸说去宝鸡看她,为什么又没去了。我说我爸正在查案。结果我爸把我骂了一顿,说我瞎传话。”

这话半真半假。昨天是没有这回事的,但房正军和他妻子为了这些事情争吵,殃及房灵枢,也不是第一次了。

“又想做英雄,想破案,又想我妈等着他,千万别和其他男人跑了——你不觉得我爸这个人很自私吗?”

长久地静默后,梁旭说:“你至少还有父母在世。”

房灵枢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

片刻,房灵枢低下头去:“对不起,我没考虑你的心情。我今天情绪真的很不好。”

梁旭犹豫着,终于伸出手去,拍了拍房灵枢的肩膀,再犹豫片刻,他握住房灵枢的手:“能理解。”

房灵枢亦回握于他,梁旭的手心叠着潮|湿的一层凉汗。

“你做警|察,是为了你父亲吗?”

“也算,也不算。”房灵枢道:“我要亲手抓|住金川案的真凶,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要是来得及,先把他暴打一顿。”他忽然看向梁旭:“你是不是不信警方能破案?”

梁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一瞬间,他抽回了手:“这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也可以发表看法啊。”房灵枢歪了歪脑袋:“言论自|由嘛。”

“不清楚,不知道。”梁旭说:“房警官……房灵枢,如果,如果你的朋友,跟你关系很好,但又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这话就很有戏了。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劈腿的话就当是我魅力不够吧。”房灵枢卖了个萌:“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

“……不是谈恋爱。”梁旭调转了视线,他走去台阶边上,远望马路对面的绿地公园。

这是非常宁和的下午,他们视线所及之处,是长安日复一日的平静的日常。人们从图书馆里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留下轻柔的而匆忙的脚步声,那声音越过车流彼岸,去向这城市的各个角落。

可以想见,日薄西山的时候,他们应如归巢之燕,各自投巢返家。

只是未必每只燕子都有巢可归。

房灵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梁旭徘徊片刻,回过头来,极平和地问:“房灵枢,我们算不算朋友?”

房灵枢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他。

梁旭于是又问:“如果我令你无法原谅,而我身处险境,你会救我,还是杀我?”

“这是什么问题?”房灵枢不再卖萌,他站起来问他:“你有什么危险?”

而梁旭退后了,他从房灵枢身边走开,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是的,我就是随口问问。想起小说里的情节,所以问问你。”

“基督山里有这个情节?”

梁旭更退后两步:“只是问问。”他垂下眼睛:“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

房灵枢抓|住他的手。

“梁旭,我知道你有很多事,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谁都有秘密。”他握着梁旭的手,握得极紧:“虽然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你肯相信我,我也就会同样地相信你。无论你做过什么、做错什么,我都相信你有回头的余地。”

梁旭看着他,那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像是忧郁,又像是难言的痛苦。

“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危险,我都会救你。只要你肯告诉我。”

“谢谢你,灵枢。”梁旭抽回了手:“我也是一样。”

从远远的草地上,传来孩子笑闹的声音。

房灵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思绪万千。

今天这场戏,他演得真情实感,应该说,不是演戏,他是真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这些事,邹凯文是第一个听到的,梁旭是第二个。

“你要先面对真实的自我,才能有勇气去追寻真实。”

这是Kevin当初告诉他的话。

从那时开始,他试着去做真正的自己。

房灵枢相信,梁旭会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现在还不懂梁旭的言外之意。他已经真心实意地想去打动梁旭,梁旭显然也有所触动,但他们的对话到底交换了什么信息呢?

一路上,他都在急速思考下午的谈话——梁旭在暗示他什么?

无法原谅的事,那也许是指曲江案,梁旭是否在含蓄地承认他是曲江案的凶手?但是“身处险境”又指什么?

有人在胁迫梁旭杀人吗?

一瞬间,就在这一瞬,他脑中忽然雷电般地闪过许多画面,针眼监控中看到的男人,他和梁旭打球时闪过的影子,以及——

翠微花园的那个警卫。

“——就上个月中,这个人老在小区外面晃。”

他最先指证梁旭出没在凶案现场,那时房灵枢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这的确没有什么不对,但此人为何会出现在梁旭家的楼道里?他为什么又要尾随梁旭?

电话响了,他接起来,是房正军。

“你今天又不回家吃饭?”

“正好,爸,我有些事想要问你。”房灵枢说:“饭你先吃,我晚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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