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把时间,倒回到十二年前——房灵枢只猜中了事情的关键,但具体的年、月、日,唯有当年经历过的人可以记得。
房正军像一具僵化的行尸走肉,他原地坐在那里,沉思了很久,从他胸腔里发出一阵一阵浓|浊的痰音,那是他压抑了太久的复杂的心情。
他呼吸着,时间在他沉重的呼吸里溯流回去,他离开了长安,回到芝川去、回到金川去,他的老战友梁峰又复活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也许梁峰此时还在射击场上争取荣耀。
所有一切,都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早晨了。
对于十五年前的房正军来说,对于那时候的关中警方来说,“金川案”还是一件十分有希望破获的大案要案。
先从第一次凶|杀案说起。
这起血案发生在金川,卢世刚家,二零零零年的夏天。死者是县拆迁办副主任胡某,他和卢世刚的关系只算是熟识——确切地说,他们近乎有仇。
公|安局接到报案赶去现场,现场的情况令人心悸。胡某已经死亡,他的尸体被五花大绑,跪在床头,卢世刚的妻子张秋玉当时身受重伤,也被五花大绑,跪在床下。
当时金川县沙场村正在拆迁,胡某专门负责这个拆迁项目,因为做得不太厚道,群众对他意见很大。而张秋玉身为居委会主任,和胡某一向走得很近。
报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张秋玉的丈夫卢世刚。而他作为村里反对拆迁的钉子户带头人,和胡某所在的拆迁办有过数次争执乃至械斗。
群众之间更加传言,因为张秋玉和胡某有奸|情,所以卢世刚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不过到底呢一夜夫妻百日恩,卢世刚没舍得对老婆下杀手,张秋玉又被抢救了过来。
张秋月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这个孩子当然流|产了。大家都说,不知道是谁的种呢,卢世刚这一手够狠,留下母的,不清不白的野种嘛,弄死算了。
卢世刚显然有很强的作案动机。当时的金川县派出所所长陈国华,副所长房正军,立刻达成共识,逮捕卢世刚并进行了审讯。
审讯结果有些尴尬——卢世刚因为之前械斗抗拆,被拘留谈话,案发当夜,他刚从拘留所里被放出来,又被房正军抓着教育了好几个小时。
尸检报告则显示,早在卢世刚离开拘留所之前,胡某就已经被害身亡。
卢世刚没有犯案时间。
他在拘留所里自责万分,为了他重伤的妻子痛哭流涕,寻死觅活,只喊“让我死了算了。”拘留所的干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捆又是麻|醉针,才没让他在拘留所里自尽。
因为胡某作风一向不好,因此群众对这个案子意见很大,几次上|访,大家都觉得凶手简直是为民除害,加上公|安局方面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也检不出指纹和脚印,一时间群情激愤。
陈国华和房正军焦头烂额。他们不敢释放卢世刚,又无法举证卢世刚杀人。只能先行拘留,将他作为嫌疑人看管起来。
当时的审讯流程还不是很严谨,卢世刚在拘留所里呆了大半年。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大半年之后,另一起杀人案在金川县爆发了,死者是拆迁办主任杜某。这一次,凶手干脆利索地完善了自己的作案手法——还是五花大绑,但现场更加洁净了,杜某一家三口全部遇害。
卢世刚没有任何嫌疑,他人在拘留所里。
民间愤怒的声音越来越高,大家都觉得这个无名杀手实乃义侠,专杀害人精。金川县那几年的拆迁矛盾异常激化,因此这个案|件从一个连环杀人案,上升到了党群关系的问题上。
房正军原本就坚持疑罪从无,这时候便劝说陈国华:“卢世刚的确无辜,他虽然有作案动机,但是没有作案时间。现在闹得这么大,把他放了吧。”
房正军犹记卢世刚离开拘留所的那天,一步三回头。
“青天,青天。”他流着泪说:“还我清白了。”
当时还有人为房正军鼓掌叫好。就是这样嘛,大快人心,祸害原本就该死,无辜的老百姓为什么要被关起来。
而房正军却对卢世刚的表现起了疑心。他演得太过了,整个人脸上都是大喜过望。他的狂喜仿佛不仅仅来源于沉冤得雪,而似乎是一种侥幸。
这些内情,因为涉及到政|府形象和群众关系,被严密封|锁起来,新闻单位严禁报道。几年过去,无人再提起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它也就逐渐被淡化。加上当时网络还不发达,因此更加无人知晓。
房正军回想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只有“后悔”二字可以形容。他不后悔坚持疑罪从无,但他后悔自己放人放得太轻率。
他那时还年轻,有英雄主义情结,所以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救护无辜的事情。
而更多无辜的生命,在后来的数年里,给他上了血的一课。那些当初为他鼓掌叫好的人,很快震慑于接下来的数起血案,他们的嘴皮一翻,又开始数落起警方的无能。
说到底怪谁?不就是怪放走卢世刚的房所长吗?哎呀,他升官发财,调任到外地去了,不晓得是不是当初收了卢世刚的钱呢。
房正军不在乎美名与骂名,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的无所作为。他的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追凶。
而凶手隐匿无踪。
房正军在那几年里十分神经质,他走在路上,看谁都像凶犯。
房正军还记得接到报案的那个早上,那是二零零贰年的立秋。在接到电话之前,他已经有不祥的预感。
当时他已经调动去了芝川,电话是陈国华打来的。
“老房,你快来阿陵,出事了。”
作为前三个案|件的主要参办人员,房正军责无旁贷,报告之后就立刻驱车赶往阿陵。
连环杀人,还是那样的手法,已经是第四案了。这次的受害者是三口人,一对夫妻和婆婆。
房正军进了现场,头像针扎一样的疼。凶手把犯案现场打扫得这样干净,场面是那样熟悉。
他在嘲笑警方。
是的,你们抓不住我。是的,你们根本不懂我。
尸体已经开始膨|胀,房间内弥漫着臭气。房正军一言不发地戴上手套,检查每个房间,看看是否可以找到遗留的证据。这个房子是自建房,被害者全部集中在二楼的堂屋,房正军一点一滴地搜过去。
忽然地,他在尸臭里,闻到另一种奇怪的气味。那不同于死人的尸气,是一种活人才有的、便溺的气味。
厕所在一楼,这不是厕所传来的气味。
他循着这气味,满屋地打转,最后走到一个矮柜前面——太矮了,很难相信这里会藏着人,也许只是猫或者狗。房正军思量片刻,还是蹲下|身去,打开那扇门。
“……”
门里蜷缩着一个孩子,他在这个柜子里已经呆了不知多久,如果案发当时他就在这个柜子里,那么他已经在柜子里蹲了整整两天两夜。
他下|身实在肮脏不堪,薄薄的短裤上全是屎和尿,湿了又干,变成一条一条黄褐色的痕迹。人已经昏厥了,蜷在柜子里,像是死了一样。
房正军紧急地去试他的鼻息,又试他的脉搏——还活着!还活着!
他一把将这个孩子抱了出来,几乎张口就要喊“还有人活着”,下一秒,他闭上了嘴。
不能让人知道这孩子还活着。
因为凶手可能就隐匿在极近的地方。
他随手脱下衬衫,裹住孩子的脸,另一个人走过来,他们像抬尸体一样,迅速而小心地把这具幼小的“尸体”抬出了案发现场。
抬着这具“尸体”的另一个人,就是现在的长安市公|安局副局长,陈国华。
这个叫做张小兵的孩子,是整个金川连环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也许亦是唯一的目击者。当时他只有十一岁。
他在武|警医院得到了救治,醒来之后,他既不说话,也不会哭,只是大睁着眼睛,向天花板发愣。
房正军耐着性子问他:“孩子,两天前的夜里,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你告诉叔叔。”
张小兵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啊啊”地发出微小的声音,连转动眼珠似乎也十分费力。
当月,参办阿陵案的所有人员,达成了共识:保护证人,不向社会公开。
一旦让凶手知道这个孩子在世,那他恐怕要不计后果地杀人灭口——是的,这个孩子是一个绝佳的钓饵,但怎能用人的性命去钓取罪犯?
在往后的许多年里,这些人慢慢散落在人海,有些人不堪重负,辞职离开,也有些人停薪留职,之后就干脆下海经商去了。
金川案是他们心里抹不去的伤疤,是他们人生失败的标志。而张小兵是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活着,就永远在鞭笞和谴责这些参办干警的良心。他们总在夜里想起,是自己的无能,让这个孩子家|破|人|亡。
没有人能忘记张小兵那时的眼睛,又大又黑,它原本应该充满纯真与欢笑,而他躺在病床上,像完全被抽走了灵魂。
生亦如死。
只有房正军和陈国华,依然留在岗位上。
凶案未破,永不言弃。
张小兵不能长久地留在医院里,医生和法|医给出的建议都是一样的:“他是心理性创伤,所以不肯开口说话。”
法|医则给出了更加明确的建议:“如果是为了破案,当然是越快让他说出实情越好,但如果为了这个孩子的健康考虑,还不如不要提这些事了。”
房正军要带这个孩子远离金川县,那里毕竟危险,熟人太多,于保护不利。商量再三,他把张小兵带到了自己所辖的芝川,安置在芝川福利院。
“怎么办啊,喂饭也不吃,游戏也不做,说话也不说,晚上一直尿床。”福利院院长头疼:“十一岁了也是大孩子了,这是不是弱智啊?”
院长真不知道房所长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个傻孩子,房正军不肯说,只是严厉地告诉他,这孩子十分重要。因此她只能委婉地抱怨:“这要怎么带啊,光是天天给他换床单就晾了一院子。”
房正军二话没说,次日,福利院就收到了二十张床单,和房队长的一张存折:“这是我一年的奖金,陶院长,无论如何,你帮帮这个娃娃,他太可怜了。”
……这说是私生子吧长得也不像,要说是两不相干吧,房所长也太疼这个孩子了。
陶院长无话可说,只是点头。
那半个月里,房正军每天都偷偷摸|摸地往城北福利院跑。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没有这样细心过。
不只是怜悯,还因为自责,因为愧疚。
他不知如何向张小兵开口去问。张小兵甚至无法接受他父母的死讯,他在福利院里发呆和打转,像是等待父母来接他回家,而他盼来的,永远只有房正军。
房正军知道自己对不起儿子,给张小兵买过的东西,房灵枢从来没有得到过,给张小兵换过的尿布,房灵枢从来没有享受过,给张小兵喂的饭、唱的歌,房灵枢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
他无法忘记那天房灵枢拖着书包,在路上哭着找他,几乎要被车撞死,房正军又急又怒,先在他儿子头上痛打几下,又问:“你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在学校等吗?”
房灵枢像个小姑娘一样放声大哭:“你答应我的!学校都关门了!”
“十五了!大孩子了!灵灵,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儿让我不操心?”
房灵枢气得大骂:“你为我|操过心吗?你也配!”
那天他们到底没有去成游乐场,房正军给房灵枢买了一个裱花蛋糕,房灵枢当面把它扔在马路上。
“小孩吃的,谢谢,我不要。”
从那时开始,房灵枢比过去更难说话了,他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眼巴巴地拖着他的童年,一直拖到了十五岁,而房正军终结了这一切。
童年在他生命里完全消失了,他被迫迎来了迟到而叛逆的青春期,他变成一个古怪的少年,张扬又乖僻。
忠孝难两全,房正军想,灵灵好歹还有他亲妈,而张小兵什么也没有了。
或许是因着他的一片诚心,张小兵终于开始自己吃饭,渐渐地,也不尿床了。他逐渐恢复了一个十来岁孩子应有的生理功能,只是依然沉默寡言。
就在那一天,房正军下了班,照样过来看顾张小兵——他从后门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张小兵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玩蜡笔。别的小朋友都在前院做游戏。
见到房正军来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玩蜡笔。他没有黑色,于是用赭石在纸上用力涂抹,赭石里混着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房正军仔细辨认那张画,长头发的,可能是女性,代表母亲,黄头发的,可能是老人,代表祖母,蓝头发的两个,互相交叉着线条状的手。
那也许就是凶手的象征。
但父亲在哪里呢?是否意味着,张小兵窥视到凶手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遇害?
这张简单的涂鸦,含|着难以尽述的恐怖氛围。它远远偏离了一个十岁孩子应有的绘画技巧,显得过于笨拙,甚至有些低智,但它表现得这样强烈,让人一眼就联想到阿陵案的现场情况。
画面里没有灯光的表现,却仔细地还原出了凶案现场的家具格式。人物表情一片混乱,那也许就是张小兵内心的投射。
房正军看得出了神。
他俯下|身去:“孩子,在画什么呢?”
张小兵全身哆嗦了一下,他捂住那张画,在纸上乱涂起来。
房正军于是掏出一兜橘子,先去洗了毛巾,给张小兵擦手,又给他围上干毛巾:“不看不看,叔叔不看,叔叔喂你吃橘子,好吧?这橘子可好吃了。”
张小兵任由他摆布,只是不张嘴。
房正军耐心道:“张嘴,啊,张嘴,你看陶阿姨都说你会吃饭了,橘子吃了对身体好——听话啊,张嘴。”
张小兵忽然转头看他。
房正军被他乌黑的眼睛骤然一瞧,居然心头发震。
“叔叔,我爸爸……我妈妈……是不是死了。”
橘子从房正军手里滚下来。
“还有,我奶奶。”
房正军慌张地捡起橘子,大声问他:“孩子,你是想起什么了?”
张小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过了许久,眼泪逐渐从他眼眶里漫出来,孩子的睫毛格外浓长,这眼泪曲折地悬在睫毛上,又大颗地掉下来。
房正军什么也管不了了,他跪在地上,抱住张小兵:“孩子,你那天到底看见什么了,你一五一十都告诉叔叔,你得说出来。”
张小兵被他吓住了,张着嘴,瞪着眼,哭不出声音。
房正军又急又痛:“你说啊,到底看见什么了,我的好孩子,你不能光是哭,你告诉叔叔啊!”
张小兵真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哭了,两人乱做一团,阿姨从前面跑过来:“我的命啊房所长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儿刚好一点你来捣什么乱呢?!”
房正军大吼一声:“你前面去!不许过来!”
阿姨被吓走了。这里房正军连哄带劝:“好宝宝,小兵,不哭,你别哭,你看叔叔嘴笨又不会说话,你擦擦眼泪,你想一想,就你为什么要蹲那个柜子里,是谁到你们家来了?”
张小兵哭得抽抽噎噎,房正军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模模糊糊地听到他说:“他在笑,吓人。”
——他在笑?
“什么人在笑?”
“我捉迷藏……他就进来了。”
房正军一头雾水,只好继续追问:“是谁进来了?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张小兵摇头。
所以是没有看到凶手的脸——也对,如果孩子当时和他四目交接,恐怕现在已经没命活着了。
“他把我,爸爸,推倒了,就脖子……”
张小兵断断续续地说。
房正军紧急地总结这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所以张小兵是当时正在捉迷藏,凶手破门而入,张小兵没有动,因此免于被凶手发现。
凶手在这个孩子面前行凶,杀死了他所有亲人。
“那你仔细想想,他们是几个人,几个人到你家来?两个人,三个人?”
“一个……”张小兵哭着说:“一个。”
“男人还是女人?”
张小兵哭了半天,哑着嗓子说:“是,是叔叔。”
“多高?你跟叔叔比划比划,有多高?!”
张小兵又看他半天,把手伸向房正军的耳朵:“比你矮。”
“……”
孩子当时可能遭受了巨大的惊吓,他对犯人体型特征的描述也许并不完全准确。但凶手是一人独自行凶,这是决计不会错的。
房正军在心中勾勒着这个杀手的形象,又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张已经毁掉的涂鸦——性别、高矮,这和卢世刚,真的太像了。
那么巧,张小兵死去的母亲,当时也和张秋玉一样,怀着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