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黎明
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 先要疏散一大堆围观的群众, 贰零七小区本来就是各种人员杂居,住户们闻风而动, 听说有“强奸案”, 便慌慌张张披着衣服、趿着拖鞋, 都下来看热闹。
及至确认现场没有任何危险,警察都守在那里, 大家就围观得更开心了。一户一户人家的窗口灯全亮了, 每个窗口都扒着一堆好奇的脑袋,手机手电筒的光恨不得雪亮照万里, 又有勇敢的先行者跑回来, 在楼道里说书:“还很年轻的闺女!衣服都被扒光了!唔!血流了一大滩!”
当然也有对立说法:“滚球哦, 老妈子一个,一走近滂臭!”
被害者的形象千变万化,让围观者得到麻木的、嬉笑的乐趣,犯罪者的口味在他们嘴里变幻莫测, 上到六十老妪下到妙龄少女全都不放过。
这就很刺激。
陈国华莅临现场指挥, 他不得已, 只能走来过去的大喝:“不要围观!大家疏散一下!回家睡觉去!”
他恨不得大喊“犯罪凶手就在附近!都把门关好!”
梁旭尚未捉住,不管他平时多有正义感、多有良心,陈国华都不能轻信罪犯,因此更加焦心如焚,警员们不仅要维持现场秩序,打发光速赶场的记者, 还要挨个劝说居民迅速回家。
简直是公开处刑——董丽君一直瘫在地上,身下是冲天的恶臭,直到有手电筒的灯光刺眼地照过来,穿透了蒙在她脸上的衣服。
“我杀人,我有罪。”
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认罪、我认罪。”
警员帮她披上了衣服,她被抬进救护车,那时候才觉到一点茫然的羞耻。
只是羞耻自己穿着内衣,而不是羞耻自己曾经杀过人。
邹凯文和邓云飞两车并驾齐驱,在巷道里飞速穿行,邹凯文驱车在前,邓云飞开着大喇叭在后面警戒:“警务办公!注意避让!警务办公!注意避让!”
他们方向明确,闵文君在监控中心同步指挥:“灵枢,从贰零七大门转向三个出口,梁旭向往东方向的那条树多的路去了,从这个出口再往前,左边是贰零七另外一个入口,右边是一个废弃的出租楼,我这里能调动的监控就到出口为止!”
“明白了,接下来就是用脚搜查。”
“武警和特警派了飞机在附近巡航,直升机无人机都有,我这里所有画面都能看清。”闵文君道:“你们注意安全,只要发现梁旭,我立刻通报。”
房灵枢没说话,他没力气说话,邹凯文在前面朗声答了一句:“了解!”
闵文君倒有心情给FBI打call,他一时想不起FBI到底是哪三个字的缩写,于是大喊一声:“美国友人!德玛西亚!”
同步监听的所有年轻人都笑出声,房灵枢在后面笑骂:“滚你妈,你当他盖伦啊?!”
邹先生面貌英俊又强壮威武,跟游戏里的英雄盖伦确有几分相似。
此刻所有出动的警员,也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游戏术语,但心愿是相同的。
——带来正义。
“灵枢,你觉得梁旭会往哪里逃。”
“我不担心他逃。”房灵枢咬唇道:“我现在怕他自杀。”
罗桂双落网已经是迟早的事情,梁旭留下的那把军刀令房灵枢触目惊心,他在现场确认了那把刀,正是梁峰的遗物。
托付了罗晓宁,又找不到罗桂双,这已经走投无路,梁旭的性格偏激,他将这把随身多年的遗物留下,那很有可能是自杀的前兆。
梁旭身上原本有三件武器——92式、军刀、气枪。
房灵枢推测过这三件武器的意义,92式是从房灵枢身上缴来的,当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洪庆山里邹凯文出手相夺,他根本没作计较。
至于军刀,房灵枢过去认为它象征着梁峰,现在想想,它可能意味着“复仇”。梁旭在洪庆山依然没有放弃复仇的念头,所以他飞刀去射邹凯文,之后还要摘回这把刀。
现在冯翠英被控制了,董丽君也被刀钉下了。
最后余下的那把气枪才是梁峰的象征,梁峰不会将射击馆里的公物携带回家,因此这把气枪,应当是当年获奖的战枪。
军刀留下了,气枪能拿来干什么呢?
——只有自尽。
梁旭根本没有隐匿他的路径,也没有挑选回避摄像头的路线。
越想越心惊。
“以他直男又绅士的行事风格,他不会去小区里自杀,更有可能是去垃圾楼里了断残生。”
他想下去陪梁峰。
房灵枢不肯让他死,法不判他死,梁旭不准死。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李成立指挥强调的重点——梁旭是金川案和曲江案重要的污点证人,他的证言关系到整个连环案的证据链。
“务必活捉梁旭,做他的思想工作,要他协助调查。”李成立在现场调度会上反复强调:“案件影响很大,梁旭已经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他的身份特殊,民众的声音强烈,如果处理不好,让他自杀,那就是我们失职!”
网上早已传言纷纷,关于梁旭身份的揣测、关于他行凶却不杀人的原因,关于他和卢世刚的恩怨情仇,以臆想的形式添油加醋地蔓延开来,加之他外貌英俊,又更加增添了民众不由自主的同情心。
每个人的评价都不一样,舆论往往倾向于同情悲惨者。
而法律有法律的审判。
刑期也许是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但梁旭往后还有很长的人生,不应该成为金川案最后一个牺牲者。
通讯里传来闵文君的声音:“在废弃楼!废弃楼楼顶!”
更多警车闻声而动,向贰零七号小区近旁的废弃楼包围过来。
“等等!灵枢!你跟我换位子!你开车!”邹凯文急急道:“文君,你单独指挥我,给我一条隐蔽的路线!”
通讯两头的三人全部会意——邹凯文要房灵枢正面和梁旭谈判,而自己去背后偷袭拿下他。
这条路线很冒险,是从废弃楼下方直接攀上五层楼顶,房灵枢不肯下车:“这不行,这太危险了。”
“不危险。”Kevin镇静地指挥他:“听话,灵枢,原谅我现在无暇陪你谈情,我的方案是最好的方案——听我的指挥,就像我们在学校里那样。”
——楼顶上空就有武警的直升机,但空中降落目标太大,会被梁旭察觉。从下攀援是最好的突袭方式。
房灵枢看他许久,转头向通讯里直接请示:“我是秦AF6A429,请求武警支援,能否在前方废弃楼下隐蔽地张布防护措施?”
武警小队的队长也是年轻小伙子,声音透着虎劲:“没问题,敢上我们就能保护!我们派遣两名战士和你们一起攀援!”
房正军在通讯里厉声阻止:“不要胡来!外国游客不要参与!”
没人听他的,这帮小兔崽子已经反了,闵文君直接发送了废弃楼的扫描图:“邹哥,有遗弃的脚手架,可以攀爬,你行吗?”
“没问题,我现在下车,你单独指挥我。”
他们在阴影的角落里下车告别,邹凯文仰望不远处的废弃楼:“可以攀爬,宝贝儿,你注意安全,梁旭很有可能会暴动开枪。。”
“我知道。”
房灵枢眼见他快走几步,忽然奔上去抱住他,他什么话也没说,先给了一个紧急的吻。
邹凯文受宠若惊:“……怎么了?”
“Kevin。”房灵枢脸憋得通红:“我信你一定可以,但如果不行,千万不要硬来,武警在天上,没必要冒险。”
Kevin哑然失笑:“我的攀爬技术无须你质疑——你是归国之后就开始瞧不起我?”
房灵枢恨他这时候还说骚话:“我说真的!你看清楚地形,如果不行就叫闵文君转变方案!”
“你的先生我,从来没有不行的时候。”Kevin吻一吻他的嘴唇:“中国人怎么说来着?男人不能说‘不行’。”
——骚话连篇,闵文君在那头又是担心又是想笑。
“别说了宝贝儿,你的热情都被同事现场直播了,为你的脸面着想,再吻我一下,楼顶见。”
房灵枢乖顺地吻他,又听见他骚到没边的致辞:“我的公主,为你赴汤蹈火,我的心愿。”
不再多言,他卷起袖子,纵身隐入黑夜。
车子行到废弃楼脚,所有人都看见梁旭了,但无人看清邹凯文的身影。他穿一身灰色的便服,和钢筋水泥融为一体,在楼道间的暗影里奔走如飞。
此时武警的直升机也在上空盘旋——稍稍盘旋,他们又离开了现场。
从梁旭看不到的视角落下一条软梯,两名武警战士顺着软梯接应从一楼爬上来的邹凯文——他们不敢丢安全带,全靠徒手攀爬,特警亦悄无声息地从后方火速赶来,邹凯文堪堪爬到二楼,已看到楼下安静无声地布开四张防护网。
这不是专为邹凯文而布设的防护网,而是为了预防梁旭跳楼而做下的准备。
——训练有素,进退有度,临危不乱,无将有方。
这一瞬,他也为中国警方的高素质而惊叹,这是在美国也极难看到的高效暴力机关。
他们不是不能代替邹凯文,只是信任他和谈判员房灵枢的默契,因此甘为后勤。
房灵枢连喘带呛,拼命向五楼奔爬:“梁旭!梁旭!”
梁旭站在楼顶,他看到直升机飞来,并不反抗,他手中握着气枪——对着自己。
听到房灵枢的声音,他眼神稍稍有所触动。
天蒙蒙放亮,可是依然黑暗,是黎明到来前的黑暗——所有路灯都熄灭了,这城市里许多人仍在沉睡。
再怎么华彩又明亮的城市,也有这样黯淡的时刻。
无数鸟雀被直升机的马达惊飞,在黑暗的城市上空发出噪响。
房灵枢用力推开楼顶的铁门——他推得太急,以至于狗吃屎地扑倒在梁旭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吃惊。
梁旭静静地端详他片刻:“你怎么弄成这样。”
“……”
房灵枢一时有些尴尬,确实,他现在形象是糟到不能再糟,头发奇峰忽起,胡子也是几天没刮,皮肤不要谈了自从洪庆山回来就没做过护理,此刻他全身上下都是直男的糙味儿,简直有辱娘gay的脸面。
房灵枢幽怨地看梁旭:“彼此彼此,你也很挫。”
奔波与逃亡真的可以毁掉任何英俊脸蛋,梁旭脸上也不免于昼伏夜行的疲惫,两眼有了血丝——但美人毕竟是美人,跟房灵枢待遇天差地别,是老天爷宠眷的美貌,即便如此憔悴,他看上去依然很帅。
命运只在脸上宠爱他,房灵枢想,梁旭应该长丑一点,或许就不会那么命途多舛。
“我知道你会来。”梁旭说:“可你更应该休息。”
房灵枢疲惫地伏在地上:“话说得好婊啊梁大旭,你要我休息不会去投案自首?”
梁旭缓缓走过来,把他扶起来,又伸手揭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伤口。
房灵枢趴在他怀里吃豆腐:“可怜不可怜?枪给我,我们回去,这就算是态度最好的投案自首。梁旭呀~给我个面子嘛~~”
梁旭没有说话。
他愧对梁峰,愧对罗晓宁,愧对房灵枢,也愧对房正军。
愧对为他付出的所有人。
跟着房灵枢回去,做污点证人,又或者,开枪一死,下去陪梁峰。
两种念头在他心里上上下下地浮动。
“冯翠英抓了吗?”
房灵枢不吭气,他看见梁旭手上戴着孝纱,也看见他手心里仍在流血的伤口。
“梁大旭,你不包扎一下?”
这就是双手利侧的操蛋之处,梁旭右手持刀,左手持枪,因此即便右手受了严重的割伤,也完全不妨碍他开枪。
更操蛋的是杀人好躲,自杀难防,要是梁旭想对房灵枢开枪,房灵枢还真不怕他。现在是梁旭想自杀,房灵枢一时间倒不知道怎么阻止他。
——他虚情假意地往梁旭怀里拱,鬼鬼祟祟想去摸他的枪。
梁旭被他弄笑了:“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歪心眼?”
笑了就好,房灵枢想,别绝望,罗桂双还没被枪毙,大哥你要想开点。
“她是不是不会被判死刑?”
房灵枢心中也在极速思考,从贰零七过来的一路他都在思考——如何说服梁旭?
他的筹码太沉重,以至于很有可能再度激怒梁旭。
也可能将他自己推入极度不利的处境。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其实和梁旭刚一照面,他心中就已经无限愧疚,因为梁旭给他的托付,他一件都没有做到。
罗桂双,没抓到,罗晓宁,没保住。
梁旭见他沉默,便把他扶起来坐在一边。
房灵枢忐忑地看着他。
“晓宁是不是出事了。”
“……”
房灵枢惊呆了,这一刻他相信有情人真的心有灵犀。
真爱真爱,佩服佩服。
调笑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梁旭见他强忍着眼泪,先伸手擦一擦他满溢的泪水:“别哭了,是我一厢情愿,把他当成小傻子——他心里都知道,是不是?”
房灵枢不敢说话,这一刻他羞愧得无以复加。
轻轻地,梁旭叹了口气。
“我给你做的缝合,哪个医生也没法挑刺,可是现在有渗出。罗桂双还在通缉,你不可能是因为抓他才伤口破裂。”他舒展长腿坐下来,姿态优雅得像伏倒的骏马:“你的脸色这么差,我猜你是吐血了,能把你气到吐血又气崩伤口的,只能是晓宁。”
房灵枢低着头。
“他总是给你添麻烦。”梁旭轻声道。
房灵枢一包眼泪委屈巴巴:“不是的,没有添麻烦。”
梁旭见他哭了,也觉无奈:“你是个警察,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哪怕我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不要像个女孩子,一遇事就哭。”
房灵枢越发哽咽起来,他抓着梁旭的肩膀,开始小言剧情:“那我就是喜欢做女孩子嘛!我要哭!”
戏精本精,这辈子好不了了。
他在这头哭,同时限制了梁旭的手——好的,邹凯文身手真够利索,房灵枢看见他的脑袋了!
——还不止他一个,另有半个脑袋也从下面探出来。
武警的飞机也靠近了!
梁旭给他闹得无法,只好反手抱住他:“行了,别哭了。”
哇梁大旭你什么时候学会主动温柔了?!还会给抱抱?!
这真的要脸红啦!
只是一瞬间的放松,房灵枢忽然觉得很不妙。
——是不妙,梁旭不是抱他,而是死死地挟住了他,这一刻挣扎不得,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梁旭显然是注意到了飞机的距离,他反身将房灵枢推在前面!
身边是建筑垃圾,前面是房灵枢,飞机上的狙击手无法瞄准——瞄脑壳容易,但他现在手持的是麻醉枪,李成立明令“最大限度地努力活捉”——要在摆荡的高空瞄准躲避的肌肉或颈椎,那可就太难了!
没办法了,该给梁旭的机会已经给到了,梁旭不愿把握机会,那房灵枢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一面佯装挣扎,一面以眼神示意邹凯文直接上来拿人。
出乎意料地,邹凯文沉下去了——房灵枢心中大吃一惊,Kevin是不可能爬到五楼又下去的,他退下五楼,只能是一个原因。
他想平行移动,绕路偷袭!
——这冒了极大的风险,因为邹凯文三人原本就是徒手攀爬,现在还要从五楼楼顶平行移动,这是为了生擒梁旭连命也不要了。
他在这头着急,邹凯文在下面却是如鱼得水——要不是不能说话,他恐怕已经骚话连篇给中国警方唱一篇赞美诗了。
两个武警真正精明强干,都是骁勇虎将,他们从未与FBI搭手合作,但同道中人,心意相通,邹凯文连一个手势也没有,两人见他退身平移,也就一同退下几步,沿钢筋脚手架轻身攀援。
鹤鹿行山,猿猱走壁,矫健敏捷,丰采如此。
美国佬完全不care头顶上情人的担心,美国佬现在亢奋得一笔。
房灵枢心中急得七上八下,既想说服梁旭,又担心邹凯文在下面一步踏空——此时不是惊慌的时候,Kevin既然做,就一定有做到的信心。
又见直升机在天上悬空不动,他心知武警立高看远,对攀爬人员的情况必定心中有数,于是稍稍安定。
梁旭的声音平静到了极点:“我等着见你一面,就是想问问你,晓宁怎么样——无论是生是死,灵枢,我们两个,都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他原本身体就不好,如果抢救不来,就不要抢救了。
我给你的托付,你不用一直放在心上,你有你的人生,不要因为我背上包袱。”
他等着房灵枢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句话。
仇恨放下了,牵挂的一切也放下了,梁峰死了,罗晓宁恐怕也要死了,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挂心的事情。
因为信得过房灵枢,所以他不再问罗桂双会否落网。
罗桂双活在这世上一天,就是他心头之钉、眼中之刺,而罗桂双落网枪毙,也会是他和罗晓宁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他渴求一个安宁的、从未有过仇恨的世界,就如同在洪庆山的梦境中一样。
“谢谢你,灵枢。”
直升翼卷起的暴风之中,他轻轻退开了。
房灵枢清晰地听到保险打开的声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放声大喊:“梁旭!”
那喊声掩盖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