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几很少有这么不警醒的时刻,昨晚实在喝得有些过量。
黄酒就是这样,入口甜蜜绵柔跟糖水似的,骗得你不知不觉多喝,半个小时后才知道其劲头厉害。
程几上辈子有个外号叫做“八四”,意思是白酒喝了八两之后还能灌四瓶啤的,属于酒量不错的那一类,如今换了个身体,八两就别谈了,勉强够得上八钱。
他从晚上十点多一头栽下就没有醒过,当然也就不在乎自己跟谁睡了。
王北风先醒,他拉开程几的手,正迷迷糊糊揉眼睛,突然发现床头黑压压地杵着一个人他吓得短促地嗷了一声,然后问“齐少你怎么来了”
齐北崧揪着他的衣领,猛地用力将他拽下了床
王北风哐当摔在地上,头晕脑胀,稀里糊涂“齐少,你”
齐北崧眼神下掠,刀锋似的割着他“你抱着谁睡觉呢”
王北风转头一看是程几,也吓了一跳,连忙说“啊这个那个程儿,不对不对,姓程的这个人他说你们之间约好了,停战二十四小时,到明天不对,今天天黑之前都在二十四小时范围内所以我才没向你报告,我以为你知道”
“你抱着谁睡觉呢”齐北崧又问一遍。
王北风心想什么情况你不是看见了吗别告诉我你突然不认识他了
“程几啊。”他只好说。
齐北崧冷冷说“你他妈也知道你抱着程几睡觉啊他妈躺在边上都快死了,你他妈还抱着人家睡觉啊你他妈对得起他妈吗”
“”王北风问,“哈”
齐北崧说“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啊你”
哈
王北风说“齐少,我和他不就是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上嘛,什么也没做呀这里就一张空床,我们两个人要是不挤,该睡哪去”
齐北崧问“你他妈不会把床让给人家啊”
“那我上哪儿睡去”
“你他妈也没家可回”
王北风真是一腔冤情无处诉,心想当初是你把我压在这儿不许走,现在又是你质问我为什么不走,你可真难伺候啊老齐
齐北崧说“你回去吧,这里换我。”
“换你”王北风信不过他,首先不信他真能在医院守着,其次不信他真能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动程几。
男人间的感情很多时候是喝酒喝出来的,昨天他与程几喝了大半夜,差不多称兄道弟了,如今程几还醉着,他不能坐视齐北崧乱来,即使老板也不行。
他从地上爬起来说“别呀,你怎么能干这种粗话呢一会儿还得帮程妈妈翻身呢,最近公司不是挺忙嘛,你回公司坐镇去吧”
“你走不走”齐北崧问。
王北风说“我不走。”
齐北崧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不走就给我买早饭去,我只吃听月楼的虾饺和叉烧包。”
“听月楼在海湾那一头,一来一回两小时车程呢”王北风说。
“那你还不快去再晚就赶上早高峰了。”齐北崧把跑车钥匙扔给他,“赶紧趁虾饺刚出锅买,趁热带回来,开我的车去,别瞎踩油门飚太快,否则超速罚单来了我扣你的工资去缴。”
王北风没办法,只得悻悻地接过了车钥匙。
他一离开,齐北崧就反锁上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只剩下四个人,齐北崧自己,程几,程女士,以及靠门病床上的老人,两个活着,两个即将死去,只有一个人清醒。
齐北崧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程几床前,弯腰下来盯着他的脸,神情极为专注。
突然他掀开被子,填补起王北风留下的空缺,躺在了程几身边。
程几侧身而睡,十分安静。
昨天晚上他用两杯黄酒就把自己灌醉了,但他酒品一如既往地好,喝多了不哭不闹不废话,笑了两声就睡,整个晚上动都不动,连呼吸都很轻微。
他一整夜都被王北风挤在床的一角,蜷缩得像只猫,任凭王北风在耳边鼾声如雷,就是不醒。
他大概打翻了一些酒在衣服上,酒气覆盖了他原本的气味,因此闻上去像是刚开了封的一坛女儿红,有一种甜糯的凌冽。
齐北崧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他微微皱着的眉,他浓密而森长的睫毛,他挺直的鼻梁,他紧抿着的唇他长得完全不女气,纯然的青年俊美,嘴唇看上去柔软,但薄而略显无情。
他皮肤很好,光滑白净,只在嘴角处生了一个代表生活烦恼的燎泡。
他的小圆耳朵上居然长了个冻疮,这都怪他冒失地把长发剪了,又不戴帽子,将耳朵暴露在严冬湿冷阴寒的空气中。
齐北崧打量着他,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身体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太好了,他果然不喜欢直男,并且对方还是个以殴打他为乐的直男,上次一定是肉碰肉肢体刺激的缘故。
终于,他觉得自己行为不太正常准备离开,偏偏此时程几张开了眼睛。
齐北崧无法避免地与他视线相触,脑袋不自觉往后缩了两寸。
程几困惑而迷茫,看了齐北崧很久,久到齐北崧都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
齐北崧胸膛起伏,呼吸渐重,他不知道程几将作何反应,万一对方忽然挥拳,他还得做好搏斗的准备。
可是半晌之后,程几轻轻嘟囔一句“这酒真是太上头了。”然后抓起被齐北崧掀开的被子角,重新盖回了自己身上,翻身背对着他。
齐北崧一颗心吊到嗓子口,还没来得及落下,程几又翻回来了,再度掀开被子展了一下,将齐北崧也覆盖在内,并在他身上拍了拍,柔声说“大冬天的,别着凉。”
说完他闭上眼睛继续睡,两秒钟之内就呼吸均匀睡熟了,他以为这是梦。
“”
齐北崧慌不择路地逃下了床
他猛地躲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撞在门背后紧紧贴着,甚至都忘了这种动静可能会惊动走廊上的人
他吓死了
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每跳动一下都带着麻痒,像是突然通了电,满屋子都是他的喘气声
“”
可笑可笑,他齐北崧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却被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家伙吓到了
对方甚至还好好地睡着
赶紧走免得丢人现眼
齐北崧拉开病房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程几被门撞在墙上的声音惊醒,蓦地睁开了眼睛。
昨天气象台发布了预警,今天风狂雪暴,是宏城少见的恶劣天气。冰冷的风从大开的门口灌入,虽然房间里窗户关着,但那窗不密封,一旦门开了,窗户便呜呜作响,像个拔风的管道。
程几仰头看了一眼,以为是风把门吹开,刚想起床去关,眉心又是一阵钝痛袭来,让他呻吟出声。
宿醉他无奈地跌回枕头上,把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下去。
两瓶酒三个人喝,自己居然也能醉成这样,真够废的,他闻到衣服上传来的酒精味,有点想吐。
长康医院硬件条件不好,中央空调功率不够,病房里攒了一夜的暖气正在往走廊里泄漏。
程几努力去看一旁程女士,见其从脖子到脚都用棉被蒙着,脸上除了肿胀没有异常,应该不会着凉。
他放下心,觉得困倦无力至极,裹紧被子在脑中幻想自己去关门,想了无数遍,最后还是没挪窝。他想无论如何也要积攒勇气把身体撑起来,努力到一半,发现有人来了。
齐北崧又大步流星地走回了病房,关门落锁,站在他的床头。
程几完全不记得他曾经来过,有些虚弱地望着他,好半天才慢腾腾说“谢谢”
“谢什么”齐北崧极为压迫地问。
“嗯”程几揉着眉心问,“几点了”
齐北崧看表“不到五点半。你谢什么”
竟然才早上五点半,程几很想睡个回笼觉,可齐北崧近距离凶巴巴地瞪着他,叫他怎么睡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不是说好停战二十四小时么”
“停战是指不打,不打不代表不监视。”
程几头痛,闭上眼睛“随便你吧北风呢”
“北风”齐北崧冷声问,“你是在问我的保镖王北风吗你和他这么熟,居然连姓都省了”
“他非让我这么喊,说是连名带姓不亲热。”程几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亲热”齐北崧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把王北风指派到三四十公里外的听月楼去买早点,应该把他空投到南沙群岛去,然后那边还刮飓风闹海潮,三个月无法返航。
他怀疑王北风是个隐藏的深柜,当初指着程几叫帅哥的就是他
对了,王北风吃过程几的亏啊,他被他抢过车。按照“吃亏注意高度注意有感觉”的传统心路历程,王北风搞不好对程几有意思。
看不出来啊,老王居然是个心机表
“我叫齐北崧。”齐北崧说,“你叫我一声北崧听听”
程几本来已经快睡着了,被他吵醒,不满地咕哝一句“北风,北崧,你俩是兄弟么”
“我是他的雇主”齐北崧说。
程几忽的轻笑,微睁开眼“齐雇主,你天还没亮就跑到病房里来,到底想说什么呀不想让我接触你手底下的兄弟,我不碰就是了,现在能让我睡会儿吗”
齐北崧失语,过了片刻,响动很大地拖了一张椅子来坐下。
由于天气太冷,他难得穿了一件羽绒服,但还是敞着,露出里面的薄羊绒衫,裤子欧洲定制裁剪贴身,腰胯直直地对着程几的脸。
“”程几实在没法睡了,别忘他看过齐北崧裸体,甚至此人还出现在他惊悚无比的春梦中。
他只好翻了个身趴着,托腮望着他“齐先生,想干嘛”
齐北崧不想干嘛,就是不甘心走。
他这人性格上有缺点,也有优点,最大的优点便是永不逃避,执着专注,当然从反面来讲就是控制欲极强,不但对别人,也对自身。
还记得原来的那本三流叫做狂情虐爱吗齐北崧理应是个套路化的强攻,冷峻、霸道、残忍,没事各种虐,最后各种宠溺,以满足广大小清新群众变态的爱好。
虽然现在他不是个纸片人了,但个性会延续,对于想要的东西,他会不惜代价,不计成本,紧追不放
“等时间到,然后找你干架。”齐北崧傲慢地说。
程几哭笑不得“你还真是锲而不舍,你掌管着那么大的集团,除了等我就没别的事了吗”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
“能好好上班挣钱都是福气,”程几嘟囔,“生活不容易,你得惜福。”
“我哪儿不惜福了”
“你说呢”
“别打岔,我不会放过你的”齐北崧的台词永远这么糟糕。
程几气得想笑,抖开棉被盖上,背对着他。
“你别想跑,跑不了”
程几真笑了,轻轻的嗤地一声,然后说“停战二十四小时。”
说完这句后他就开始装睡,任凭齐北崧在他身边弄出声响。
齐北崧也没呆多久,坐了会儿觉得没趣,便自行回公司补眠去了,走时还没忘记走廊上有冷风,细心地带上了门。
听到门锁响,程几终于松口气,闭着眼睛小声抱怨“这些有钱人成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齐北崧大步往长康医院外走着,完全无视身后小护士们倾慕的眼神,出门看见风雪交加才想起自己的车已经被王北风开走。
今年的气候有个学名叫做“拉尼娜”,意思是海面温度持续异常偏冷,所带来的则是寒流和雪灾。宏城宏省位处版图东南,今年冬季还未过半,降雪量已经比往年多出百分之七八十,雪灾正考验着整片地区的承受能力。
齐北崧往雪中走去,随手给保镖打电话“在哪儿来长康医院附近接我。”
往常他都是在公事间隙办私事,这些天追着程几跑,反而把公司的一些事情都耽搁了,是该回去了。
一直在公司呆到夜间,朋友赵小敬又喊吃饭,他嫌烦不肯去。赵小敬保证没别人,只有几个发小,他才勉为其难去了。
赵小敬五毒俱全绝对不是好人,为人做事也不地道,可对齐北崧真情实意,两个人在同一个大院里出生,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没少一起打过群架。
饭桌上赵小敬见他心情不佳,问到底怎么了。
齐北崧自然不会全盘吐露,只说了前几天的事儿,被程几报假警阴去公安局什么的。
赵小敬大吃一惊“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你都敢阴”
齐北崧苦笑。
“是谁叫什么名字有照片吗哪家的他爸是谁”赵小敬一叠声地问。
“谁都不是。”齐北崧被缠得受不了,便把手机里那张程几的照片给他看。
赵小敬看了以后问“就这娘们唧唧的小子他敢阴你”
齐北崧眯眼看手机“你从哪儿看出来他娘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
“他干什么的”赵小敬问。
水月山庄的b,但这一点打死齐北崧也不会说。
“不干什么。”
赵小敬说“他能阴你,你就不会阴他”
齐北崧放下脸说“别乱来,我还犯不着和他计较。”
“那你把照片发给我,我和他计较计较”赵小敬主动请缨。
齐北崧断然拒绝,喝了几口酒便走了,这些年他和赵小敬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已经渐行渐远。
他走后,赵小敬喊了几个小明星网红来作陪,酒一喝多头脑就发热,拍着胸脯喊“他齐公子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赵小敬忍不下这口气,我来想办法治治那小子”
其余人起哄“去你妈的你就是一臭纨绔,你有什么办法别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赵小敬醉醺醺说,“我这叫为朋友两肋插刀”
他扬言“他敢阴齐北崧,我要叫他后悔一辈子”
齐北崧不肯透露程几的个人信息,但他身边的人警惕性就没有这么高了,赵小敬不怎么费力就打听到了齐北崧最近经常往一个叫做“长康”的临终关怀医院跑。
这实在不像他以往的做派,赵小敬喊人到长康医院打听,顿时一切明了,都怪程几是该院近期的名人,每天都有帅哥指名道姓要找。
“还他妈是个交际花”赵小敬评价程几。
打听消息的人用二百块钱贿赂了某个护工,偷拍了两三张程几的照片回来,赵小敬看了说“这也就是中等偏上嘛。”
“真人比这好看,我去病房里瞧过了。”拍照的说,“那护工怕被发现,所以手抖没拍好。”
“好看有什么用他要是真好看怎么还不去爬齐北崧的床”赵小敬说,“再说今天好看,明天就不一定喽”
于是在二十四小时停战协定结束后没多久,程几就收到了一份不怀好意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