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康医院的人找了程几整个晚上。
程女士是从夜间十一点过后突然不行的,心跳逐渐迟缓和微弱,在十二点左右变成轻微的波幅,血压也几乎测不出了。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昏迷,床头的仪器率先发出了警报,医生和护士很快赶到,却发现最应该在的程几不在。
他们拨打他的电话,结果铃声就在程女士枕头边响起。
护士们又寻找这些天与他寸步不离的沈子默,可沈子默受了刺激,早早地关机睡觉去了。
多亏之前护士长答应给王北风介绍女朋友,留了他的微信号,也多亏王北风熬夜追剧,这才算联系上与程几有关的人。
王北风当天休息,赵家锐飞机落地时曾经给他发了条消息,说齐帅帅又任性,非要先去长康医院才肯回家。
王北风迅速致电赵家锐,终于问清楚程几的去向。
“我已经从家里出来了,开到蓝色天际大概十分钟”王北风一边拉开车门一边告诉齐北崧。
齐北崧嗯了一声,回房穿衣,然后拍醒沙发上的程几。
程几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表情颇为无辜。
“起来,跟我走”齐北崧说。
“怎么了”
“长康医院在找你。”
“”程几愣了几秒,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长医院找找我”
“对。”齐北崧将羽绒服披在他肩膀上,“去地下室,王北风会开车来接我们。”
见他受了惊吓不动弹,齐北崧干脆拉起他的手就走,经过门口衣帽架时从拽下一条羊绒围巾围在他脖子上。
“长康医院找我。”程几在电梯里时仍在重复。
“先别哭,还不知道情况怎样呢。”齐北崧说。
程几不想哭,他只是事到临头有些怕,其实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天,每一天都做足准备,可真要直面这一刻,还是会打心底里瑟缩。
他没发送过亲人,上辈子是亲人发送他。
他坐在王北风的车里细细地发着抖,齐北崧坐在副驾驶位,每隔几秒钟就回一次头,满眼担忧。
程几颤声问“你们有烟吗”
齐北崧没带,王北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扔给他。
他从包装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又问有没有火。
齐北崧将车载点烟器递过去,他哆嗦了半天都没点着。
“烟给我。”齐北崧说。
程几从嘴上摘下烟,齐北崧接过,顺理成章地放在自己唇间,点燃了拿手送回。
烟上还残留着湿润,程几就着他的手吸了两大口,说“我有点儿冷能把空调开大些吗”
王北风赶紧照做。
齐北崧知道那不是冷,而是恐惧,他安慰“或许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没有别的情况了。”程几叼着烟望向车外,白皙的面颊血色尽褪,睫毛抖得像风中秋叶,“医生跟我说过,但凡急着找我就只有一种情况。”
“我其实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
他用手臂遮脸,直到烟头燃烧快要接近手指才放下,放下时眼睛通红。
齐北崧后悔没把家里的那瓶洋酒拿来,这种情况下灌他两口酒反倒是好事。
“还不一定呢。”他再度安慰,“医生就是喜欢吓人,你妈绝对能熬过来。你记得有几天她几乎快断气了,后来还不是好转了”
他命令王北风道“什么都别管,全速开。”
王北风摩拳擦掌“我以前在大草原上开东风猛士的,谁飙得过我啊”
“走。”齐北崧催促。
刹车尖啸,车子猛然一个漂移到了长康医院大楼门口,还没停稳程几便冲了下去
为了等他,这个从来不抢救病人的临终关怀医院也对程女士用上了一些延续生命的手段,推了两针阿托品,可惜无济于事,心率已然救不回来,程女士在半小时前彻底停止了呼吸。
程几闯进病房时她的脸已经被白布蒙上,面部轮廓在织物下模糊不清。
医生护士都已经离开,病房里只有一个老年护工,手里拿着笔和登记簿在等待程几办手续,并且快睡着了。
程几往后退了两步,退回走廊,膝盖脊梁发软,被疾步追来的齐北崧托住身体。
“没事没事,我在呢我在呢”齐北崧念叨。
程几倒在他怀里,抬起那双寒星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骤然暴起,在他脸上狠狠地砸了一拳
齐北崧被打得坐在了地上,程几粗重地喘气,沉默。
齐北崧亦是沉默,如同病房里那一方静悄悄的白布。
终于程几说了一个字“走。”
说得很轻,很累。
泪水带着怒意和怨恨从他眼眶中溢出,他指着住院楼入口处大吼一声“滚啊”
说完他走进病房,用尽全身力气摔上门,将齐北崧隔绝在外。
老年护工被他们的动静吓醒,递过登记簿要程几签字,程几几乎拿不住笔,费了极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签了。
护工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节哀顺变,问后事要交给谁去办。
程几前些天明明已经找好了商家,现在却脑子发糊,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脸色灰败至极。
他上辈子也有母亲,可惜只有过两年,他妈妈是一场罪案的受害人。
施害者无差别犯罪,吸了du开着车在大街上胡乱撞人,撞到了他妈。他明白事理后决定当一个警察,就为了尽可能去阻止这些悲剧。
来到这个世界,他见到程女士,尽管她不说不动无知无觉,可还是给了他“有妈妈”的牵挂。
将近一个月,就算是与一只猫或者狗相处也会产生感情,更何况是母亲。
他守了这么多时日只为在最后一刻握紧她的手,与之告别,愿其安息,没想到虎头蛇尾功亏一篑,最终还是让她孤单地去了。
人生就是这样苦,过于执着的东西往往得不到,过于看重的东西则会碎落一地。
居然在今天往前数那么多天他除了受伤住院每天都在,可老天爷偏偏选择今天,仅仅离开几个小时
或许也是他运气差,一个原本只有五句台词的烂角色,还能指望什么命运的优待苟延活着就不错了
不对,那个程几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他,正因为他不肯,不愿,不服,所以才活着。
他蹲在程女士的床前,深深地垂着头,哭得好不甘心
病房门外,王北风将齐北崧扶了起来。
“打电话给郑海平,让他别睡了。”齐北崧擦去嘴角的一点血迹,那里被程几揍破了。
王北风为难道“这三更半夜的,把海哥喊起来干嘛”
齐北崧说“喊他来给咱妈办丧事。”
王北风问“谁的妈”
“都是妈,分那么清干什么。”齐北崧问,“刚才那包烟呢”
“车后座上。”
“去拿来。”
王北风将香烟带回给他,自己出去打电话了。
齐北崧在寒冷的走廊里独自抽着烟,略长的额发垂下挡住了眼睛,雕塑般线条冷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脸颊似乎有了凹陷的阴影。
烟雾弥散,他猛地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打定了主意。
他推开病房门,那里面如果换做任何一个另外的人他都不会进去,可里面是程几,他有话想对他说。
“你身上有钱吗”
程几听到了,无动于衷。
“没有的话我这里有。”
一场过得去的葬礼动辄需要数万元,如果风光大葬,怕是数十万也打不住。
“你有病。”程几背对着他。
齐北崧说“后事什么的你不用担心,我把郑海平叫来了,海哥从小在我爷爷身边长大,无论做什么都妥帖”
“关你什么事儿”
齐北崧住嘴。
程几回头“我妈死了,但这他妈关你什么事儿”
齐北崧说“因为这都是我害的,因为我的缘故你没见着你妈的最后一面,都是我的错。”
“滚吧,和你无关,别瞎揽事儿。”程几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很累,“我不怪你,你出去了咱俩还是朋友。”
齐北崧说“我今天如果从这扇门出去,就不是个男人了。你如果信得过我”
“我信不过你。”
“信不过我也没关系,你等一等海哥我已经派人去接他了,他儿子还小,所以可能来的没那么快,有他在一切都会好很多”
程几起身,拉开病房门请齐北崧出去。
“不管海哥还是天哥,替我谢谢他的好意,但都不用来了,你也不用来了。”
齐北崧伸手就要去抓他,程几翻转手腕躲过,抬臂就是一个侧向肘击,齐北崧格挡,程几的膝盖已经顶上了他的腹部。
齐北崧几乎被顶得差点儿当场吐出来,程几着实有些技巧,他膝顶的目标位置比一般人高,正好顶在内脏上。
齐北崧跪地,胃里翻江倒海。
程几说“下回别这样,会被反制的,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
“”齐北崧忍痛说,“你再等一等海哥”
程几在他面前蹲下,脸上泪痕未干,声音却又冷又硬“齐公子,有一个道理你必须要懂你的恶意,别人有资格躲避;你的好意,别人也可以不接受。我不是你家里养的,所以我没必要听你的话。你救过我,我谢谢你,念你的情,但今天我妈死了,往后我和你没关系,再见”
程几就这样把他推出去,关门。
“”
几秒之后齐北崧飞身跃起,一脚踹开了病房门
程几吓了一跳,蓦然回头,与其四目相对。
齐北崧站在门口,胸膛起伏。
“你干什么”程几危险地问。
“让你等海哥你就给我等”齐北崧的嗓音是一下子拔上去的。
“齐北崧”程几指着他,气得泪水满眶,浑身哆嗦,“你想什么呢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呢”
齐北崧也爆发了“我想什么你他妈看不出来啊我要是不想”
王北风从门外闯进来,拽着齐北崧往外拖
“干什么你”齐北崧挣扎着嘶吼。
王北风说“齐少出来,咱们商量个事”
齐北崧吼“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让你找郑海平你找了没有”
“找了找了但海哥今天陪老爷子静山疗养去了,来不了一会儿雷老大来”
齐北崧怒道“我要他来干什么他糙汉一个又不会办丧事”
王北风压不住齐北崧,对程几直使眼色。
程几冷着面孔走近,最后一次关上了病房的门。
王北风毕竟比齐北崧高壮,从身后箍着齐北崧往走廊深处走,小声说“齐少我求你了,你冷静一点儿千万别再进去我懂你对他的心思,但是今天不能说你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情况,你打算让他一辈子恨你吗别逼他了”
齐北崧说“你放开我”
“别啊”
“他生我气了”
“想解释也不急这一时”王北风说,“你真喜欢他就不急这一时”
“我不进去。”齐北崧说。
他挣脱开王北风的手,搓着冰凉的脸,半晌方说“我不进去,我不逼他。”
“你说的对,我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我怎么能这样”
“齐少”
“我走了。”齐北崧为了避免情绪再度失控,果断地决定,“你在这里等雷境,他来之后你们俩守着程几,有什么需要尽量满足。今晚我不睡,有事随时和联系。”
“知道了。”王北风为难地问,“但万一他也不想见我们呢”
“那就偷偷跟着。”齐北崧说。
“还有说话小心些,别刺激他,他在这个世上原本就只剩他妈,现在也没了。”他临走时吩咐。
王北风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别走了。”
齐北崧摇头“我留在这里就是刺激他,我怕万一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王北风愕然“怎么会”
齐北崧苦涩地笑了“你还不明白吗他之所以在得罪我之后却不远走高飞,就是因为他妈病重住院,连带着他也脱不了身。现在他无牵无挂,可以不用和我周旋了,他早就不想见我。”
王北风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跟着他。”
齐北崧沉默,旋即离去。
外间细雪飘舞,他在车里坐了很久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程几颤抖着肩膀无声哭泣的样子仿佛烙印在他视网膜上。
他懊恼,自责,心疼,心乱如麻,但他必须离开,去换更冷静的人来,为了程几。
病房内,程几掀开程女士脸上的白布,端详着她。
终于他垂下长长眼睫,将十指插入发间,嘶哑地说“母子一场,没好好尽孝,您别怪我”
“给您磕头。”
他跪在床前,端端正正,以额抢地,磕了三个头,而程女士一如既往地平静。
“妈,您走好啊。”
“到那边如果遇到我兄弟,就请他们带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