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这种毛病,陈禾可不会犯。
他站在画舫上,看到不远处的渡船,只扫了一眼,就发现有个人气宇轩昂,腰背笔直,目光炯炯,与他人惊骇得呆滞软倒的模样截然不同,甚是可疑。
尤其那人极快的意识到什么,立刻把周身那股精神气儿松懈了,羊皮袄耷拉着,泯灭于众人之中,只一双眼睛兀自盯着画舫这边不放。
这种欲盖弥彰的模样,更显蹊跷。
陈禾传音让跟随的魔修在江上查探,然后烧了画舫,悄悄来到这条渡船上。
化神期修士,想瞒过凡人耳目,简直轻而易举。
黄瘦子试图跳船,被众人砸晕,这动静闹得陈禾一眼望去,随即想起这个人他曾见过——离焰尊者在赤风沙漠的记忆里。
因为他是离焰的属下,陈禾在蜃珠里翻找了下,发现另外两段尘封的记忆。
——与师兄出沙漠后,遇到的一群盐贩子。黄瘦子拿着白纸扇,充着不伦不类的军师,被喊作二当家的,趾高气扬。
但在冀州偶遇时,黄瘦子憔悴疲惫,苍老了很多,拼命磕头想“拜师学艺”。
释沣说修士有时杀死凡人,侥幸逃生的人不知实情,就四处苦求。
就算运气好,真的成为修士,等到拥有实力能够报仇的时候,仇人如果没有寿终,必然又晋了一个大境界,还不是无法打败?最终也只有抱憾终生。再者,怀着仇恨来修炼功法,被仇恨主宰心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真心希望徒弟好的修士,都不会应允收下这种弟子,魔修另当别论。
如今陈禾看到的黄瘦子,比冀州所见更显颓然,眼神发直,像癫狂的赌徒,在押上筹码前已经知道必输无疑,却还是不肯回头。
两个粗汉将黄瘦子当破麻袋一样拖进船舱。
陈禾心中有些犹豫,当年离焰浑浑噩噩的从赤风沙漠走出,没有记忆,只有释沣临死前叮嘱的那句话,以及北玄派传承。
最初的落脚地在哪,有没有人帮助?
由于离焰那时没有蜃珠,这些无人知道。
陈禾从破碎的记忆里猜测着,既然黄瘦子是离焰没做魔道尊者前的属下,离焰又在赤风沙漠里伫立寻觅多年,可能正是那群盐贩子在荒石滩上遇到了离焰,收留或者说想结识一个实力非凡的“高手”。
后者还好,若是自离焰十九岁,尚未筑基时,就与那群私盐贩子在一起,这就有恩德情谊在里面了。
可惜离焰尊者真正得到蜃珠时,已是百多年后。这群人里没有资质成为修士的,死了,没有突破筑基期的,也不在了。还有一些人,可能死在各种争斗里,只剩下黄瘦子一个。
正魔两道大战,如火如荼,在离焰的默许下,黄瘦子更是躲得不见人影,以至于留给陈禾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这些人存在的痕迹。
遗失的东西太多了,即使重来一次,也不会圆满。
陈禾默不作声的跟进了船舱,抬眼就看到那个可疑之人,裹着羊皮袍,蹲在几匹驴子旁边皱眉思索什么。
这人满脸的络腮胡,戴着斗笠,一双眼睛亮得叫人心中发虚。有哪怕眼下是蹲着发呆,还是脊背笔直,有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陈禾疑念更深。
他认出对方不是赵微阳,也不是伏烈云。
阴阳宗魔修在江上被杀,附近渡船上多了这么个人,实在蹊跷。以陈禾的眼力,都辨不出对方是修士,还是凡人。
“谁?”
陈禾更惊奇,竟然发现了自己?
接下来就是稀里糊涂的一场交手,眼见情况不对,陈禾覆手一压,灵力随着招数席卷而去,曲爷大惊失色,刀子一丢连滚带爬避过,仍然被余势掀得一头栽倒在地。
——仗着是修士,欺人太甚啊!过招就过招,用什么真元?
曲爷翻身跃起,摸着额头砸出来的红肿,疑惑的盯着陈禾。
陈禾也终于看出对方不是修士,用不了真元灵力,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惊异的又将曲爷重新打量了一遍。
“嘶。”曲爷摸着脑门上的伤,突然想到了什么,警惕的问:“你师父是谁?”
“师父。”
曲爷见陈禾发愣的模样,心里的火更盛,仗着是修士,就不好好说话了?见鬼,他看不透这小子的修为,还真得罪不起!
“咳,你是何人?曲某不曾开罪过你,阁下为何咄咄逼人?”
“师父…”
陈禾一脑门雾水,很没底气,也有些疑惑。
南鸿子尸解转世,至今不过二十多年,这个满脸络腮胡的人,会不会太老了一点?
曲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以为陈禾始终卡在“你师父是谁”的问题上,什么师承来历这么难说?吞吞吐吐不像话。
曲爷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徒弟可能被人坑,但万万没有连招式都被人偷学走的道理。
“你的师父,是不是姓——”
话到嘴边卡住了。
修真界只称释沣为血魔,费劲打听消息,也只能探听到血魔在豫州,血魔是魔道的新尊者这等话。曲爷根本琢磨不出,释沣现在…还用不用释沣这名字了。
鉴于名字本身就是一场针对北玄派的阴谋。
想要相认,还真是件难事。
哪怕将北玄派基础功法念几句出来都没用——北玄心法在修真界是烂大街的货色,想要多少能找到多少本,区别只是大家都不会练,又练不好而已。
更高阶的功法,又怎能轻易泄露?
两人在船舱里木木的看了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
陈禾作为修士,不擅长看骨龄,但也错不到哪去,他细细打量一番后,觉得就算把那满脸的络腮胡剃了,这人也该有三十了。
陈禾心有疑虑,曲爷的疑虑比他更深——南鸿子才“死”了二十五年不到,释沣哪里捡来的徒弟,修为高深得可以驱使诸多魔修,让他们心悦诚服?
这么短的时间里,也教不出来啊!
两人不约而同的摇头,肯定不是我师父我徒孙!
这时船舱外传来了吆喝声:“到岸啦!”
船舱门立刻被打开,粗汉们争着进来牵骡马上岸继续赶路。曲爷一晃神,已经不见了陈禾踪影,只能捡起刀藏回靴中。
“哎哟!吓死我了!”一个汉子大惊小怪的嚷:“曲爷,您老刚才炼飞刀吶!”
“……”
还有把刀明晃晃的插在舱板上。
曲爷没好气的走过去拔,结果刀卡得太死,费了他好一阵功夫,周围人还以为他故意如此,以入木三分来显示飞刀技力,拼命的奉承叫好,嚷得曲爷差点恼羞成怒。
船工苦着脸,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拿去补块结实的木板吧!”曲爷黑着脸,从腰里摸出一串铜子丢过去。
破的地方是舱壁,只要江上不起大风浪,倒也没有漏水的危险,只是漏风罢了。
几个船工大喜:“谢曲爷!”
“等等,那黄瘦子呢?”
曲爷这才发现船舱里少得不止一人。
“是啊,人呢?”车马行的人也在外面嚷嚷。
渡船上的人说上岸了吧,岸上的人说没见到,最后大家看着曲爷,黄瘦子明明被丢在船舱里,怎会不见了?
“我拔刀呢,船一到岸,你们这样闹哄哄的,我哪里注意到他?”曲爷只能含糊的说。“只觉得没瞧见他,这问了这么一句。”
大家又在渡船上一阵翻找,最后还是车马行的人说:“这小子该不会跳江去找那些高人了吧!”
船工们纷纷赌咒发誓,没听见有人落水,而且船舱只有一道门,连窗都没有。
岸上还有等着搭船过江的人,不耐烦的连声催促,车马行也不能停在这里等一个黄瘦子,于是大家只能满腹疑惑的收拾东西,三三两两的上路了。
眼见与别人都拉开了距离,与曲爷同行走镖的人里,立刻有个家伙凑上来问:
“曲爷,那黄瘦子…”
“好了!这事都不许再提!”
曲爷脸色难看,在风雪中紧了紧羊皮袄,忍不住想自己的徒弟,还有那披着吉光裘身形仿如少年的家伙,到底是谁。
被他喝止后,镖局的人全都闭上嘴,不敢吭声。
雪到傍晚时分停了,曲爷只让找了个路边野店打尖,没有休息,又催促着连夜赶路,所有人心中叫苦不迭,等次日正午,摇摇晃晃来到一座小镇上准备歇息时,大家又纷纷感叹起曲爷有先见之明。
无他,天气晴好,积雪开始融化。
如果他们在野店住一晚,第二天起早赶路,必然满脚泥泞,湿滑不堪,因雪融后,寒风一吹,背阳的地方到处是冰,只怕又得摔个半死。
现在到了镇上,舒舒服服歇个一日夜,等路好了再走,简直妙极。
粗汉们睡到晚间,饥肠辘辘的爬起来找吃的,恰好客栈里炖了一大锅羊肉,来点热汤下面,走镖不敢喝酒,也只能这样祭五脏庙。
客栈是个南来北往的地方,兴头起了,谁都能搭话。
就有人说起了江上遇到画舫,武林高人踏水而过的事,这边粗汉们言辞凿凿,大惊小怪,而客栈里一阵哄笑,皆是不信。
“兄弟,你们比说书还夸张呢,改行吃嘴皮子饭吧!”
粗汉被说得脸色涨红,拍桌子跟人理论。
“曲爷,您说话有分量,您给这些孤陋寡闻的人说说!”
“逞个什么能,他信了又怎样,不信你能少块肉?”曲爷捏着筷子,满满的夹起面,漫不经心的教训手下。
雾气升腾,香味扑鼻。
曲爷吃着面,感慨的想,当年不愁饿死的日子,真是太好了,哪像如今,吃了一碗怕是不够,又得费钱叫点别的填肚子。
低头看面汤里的大块羊肉,又感叹:可怜,一碗面就四块羊肉,还多是骨头,留在最后吃。惜福,做凡人才知道惜福啊!
他对着羊肉伸筷子时,忽然身边的人小声提醒:“曲爷!”
“什么事,不能等吃完再说?”曲爷呵斥。
旁边的人顿时不敢吭声了,曲爷刚捞起羊肉,也发现不对,好像面前多了一人?
他抬头一看,顿时羊肉跌回碗里,筷子卡在手中,要落不落。
曲爷可笑的张着嘴,瞠目结舌的看着一袭红衣,眉眼殊丽,乌发似漆,浑不似世间应有之相,红尘能觅之貌的人,站在桌前。
“你,你…”
释沣默不吭声,抽走曲爷手里的筷子,又低头看桌上的碗。
他从容坦然的举箸,将碗里的羊肉尽数吃了,然后搁下碗,别有深意的说:
“现在吃完了,我们可以谈了。”
“……”
曲爷一脸深仇大恨,无法言表的憋屈。
“啪!”他拍桌而起,“谁让你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