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晴好。
客栈里牵出来的骡马,逶迤成行,伴随着吆喝声与唰唰的马鞭响,就这样渐行渐远,消失在小镇尽头。
“师兄。”陈禾站在释沣身后,望着远行的车队,“我们不用劝师父?”
“他不会答应。”释沣轻声道。
南鸿子一生随性,洒脱不羁,要他在一个地方长住都是千难万难,更不要说如今他尚无修为,跟释沣陈禾离开,等于是活在徒弟的保护下,就是再多一桌羊肉他也不肯。
“你还没告诉师父,我们的事。”陈禾提醒。
释沣侧头,发现师弟一脸忧心忡忡,不由失笑:“怎么,怕吓到他?”
陈禾神情古怪的说:“前世离焰每年都要来黑渊谷一次,心思可能已经被曲鸿看透了,如今重来一回,只怕……”
曲鸿对离焰视若不见。
纵然努力回忆,陈禾也只记得这人冷冷淡淡的目光。
离焰尊者能进到黑渊谷中,是放翻了所有人,但曲鸿不在其中。这人好似从开始就冷眼旁观,而离焰尊者直接无视了他。
“师父当年来迟了,没有见到师兄。”陈禾垂眼。
曲鸿能出现在黑渊谷里,修为至少是化神期。
一个凡人,想要成为高阶修士,正常来说,再快也要两百年。
前世,释沣的死讯根本没有在修真界传开,许多人都以为血魔始终在黑渊谷,而离焰尊者拥有石中火,是火焚云州的元凶这个说法,远远高于他北玄派传承者的身份。外人很难知道离焰尊者功法的来历。
正魔两道战争如火如荼,曲鸿自然会刻意避开,不让自己卷进去,等他来到黑渊谷时,一切都已晚了。
“别想太多。”
释沣低头,对怔怔出神的陈禾说:“…曲鸿未曾与你为敌,你还不明白师父的态度?”
不愿承认离焰,也许还有深深的不喜,但并不憎恨这个令释沣选择死亡的人。
“师父早已猜到,我会怎样。”释沣出神的看着镖局马队离去的方向。
昨日客栈里,曲鸿吃着羊肉包子,轻描淡写的说“我怕我的徒弟死心眼,不想活”——世事如此,南鸿子早有预料。
就算释沣没有在赤风沙漠中遇到陈禾,亦是心死之人。加上曲鸿乃是“借尸还魂”,很难成仙。即使他二人重逢,难道释沣便能断了心结,独自去飞升?
对南鸿子来说,徒弟只是早走一步,尘世阴阳,所隔不远。
他不会憎恶离焰,默认了北玄派留下传承,这样他亦能对得起门派先辈,曲鸿的迁怒与不喜,是因为遗憾。
不知释沣在九泉之下,见到同门,见到早亡的弟子,唯独不见南鸿子,甚至听北玄派诸人说,从未见南鸿子来过,释沣会不会错误的认为“师父魂魄消亡,不复存在”,因此痛苦悔恨呢?
念及此点,曲鸿又怎会离焰尊者好脸色看。
“要是细细说起你我的缘分,师父就该知道他又倒霉的重悟道了一回。”释沣半开玩笑的点了点师弟的额头,“未免师父心情糟糕,影响悟道,这事咱们还是先瞒着。”
“哦。”陈禾想想,觉得很有道理。
河洛派的天衍小道士,一夜回到筑基前,穷得没饭吃,只能抓妖为生,不用说,肯定憋得满心满肺的闷气。
聚合派掌门崔少辛,知道自己遭鱼池之殃,要重新渡劫飞升一次时,就算不记得也抑郁难平,转身就把赵微阳卖了。
曲鸿要重新成为修士,走了悟道的路子,更不可扰他心志。
陈禾刚想信服的对释沣说什么,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好像还是被师兄蒙混了。
“师父就这样独自一人,万一遇到危险呢?”
“师父遇到的危险,比你吃过的包子还多。”
“……”
陈禾被这比喻挤兑得脸都鼓了。
释沣叹口气,带着师弟转身离开。
他们走在冰雪覆盖的小路上,四处的草垛与民舍,都被这场雪覆盖得瞧不见原貌,日光虽好,但寒风刺骨,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重叠了,好像只有一个人。
“只要不与北玄派,不与我们扯上关系,谁又会跟一个凡人过不去?”释沣语气沉重,陈禾一愣,不再吭声。
“财帛动人心,北玄密宝……”
释沣自言自语,又讽刺的笑了声。
眼下整个修真界,都因为陈禾的一句谎言,开始追杀起赵微阳,撵得一个元婴修士活似丧家之犬,到处奔逃。
释沣用了整整两月的时间,将功法重新捋过一遍,期间诸多事情统统交给了师弟。
这次离开豫州,一是听说聚合派已经松口,应允了带上正道各派去抓拿赵微阳,二来则是接应陈禾,至于半途收到师弟求助信函,找到了疑似南鸿子的人,纯粹是意外之喜。
“这赵微阳本事也算不小,他从前是什么人?”释沣随口问。
“他是数百年后聚合派的一位长老。”
陈禾说完,下意识的抬头看天。
释沣哂然:“无事,蛊王早已试过,自从天尊下界后,跟知晓天道回溯秘密的人谈论这些,都不会被雷劈。”
天道这是破罐子破摔?
看来魔修飞升,才是天道秩序的底线。
“赵微阳这人,心机深沉,常常隐在幕后。崔少辛飞升后,聚合派掌门、长老差不多死了一圈,只有他不显山不露水,最后还飞升了。”
一方面赵微阳藏拙,一方面离焰尊者也没将赵微阳放在眼里。
离焰尊者的心思,不在彻底打败正道宗派上,他觉得碍眼的人都死了,那些有脑子又不会找死的,离焰尊者不会特意对付他们。
“现在想来,当初掌握聚合派的人,其实是赵微阳。”
陈禾眯起眼睛,如此说来,赵微阳还是正道的中流砥柱呢!
明明有实力做掌门,赵微阳没当,明明有实力做正道魁首,赵微阳也没干,多么油滑。正魔两道大战,躲在背后出主意拟计划,打得十分积极的人,可能也是赵微阳。
陈禾沮丧的想,离焰尊者还真是无所畏惧啊,连敌人都不太关心。
——反正有他在,正道翻不了盘。
“赵微阳飞升后,正道确实有段时间一蹶不振,几乎是被魔道压着打,离焰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明白赵微阳做过多少事。”
藏得再好也没用,人一走,破绽就出来了。
赵微阳也没想到天道会玩了这么一手,否则他飞升成仙,人间闹成啥样,与他都没关系。
释沣静静听了半晌,方问:“如此说来,他与谁亲近,有什么弱点,你也不知道?”
陈禾有些难堪的点头:“不错,我甚至不知他与离焰有什么仇。”
“这就够了。”释沣微微一笑。
试想一个自负聪明,手段高超的人,被修真界战势逼得不敢出头,不敢明着站出来出谋划策,即使这样小心,赵微阳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招,仅仅让正派魔道维持一个不胜不败的战局,有时候还要吃大亏,再阴毒巧妙的计策,只要对上离焰尊者的实力,立刻挫败。
一力降十会,这换了谁心情也不好。
踌躇满志没法舒展,赵微阳已经算看得开的,没把自己逼死在跟离焰尊者掐胜负的路上,而是收拾心情,努力修行,施施然的飞升了。
“他必定是想,离焰你再厉害又有何用,天道不允,你是魔修,只能永远留在凡世。他脱胎换骨,上天重新去一展抱负了。”释沣摇头,故作玄虚的逗弄师弟:“谁知道——”
“谁知道他在天界安顿下来,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就被天道丢回来了?”陈禾恍然将话接完,随即被这个说法引得笑个不停。
那赵微阳确实够倒霉了。
怨不得他要恨陈禾。
“天道真是害他不浅。”陈禾半真半假的说,“若是没有记忆,重来一次,他就不会这样想不开。”
前世能飞升,这辈子好好窝在聚合派,在崔少辛飞升后做一个幕后掌门,日子好过得很。
“他觉得是你害他不浅,天道是被你逼的。”释沣一本正经的纠正陈禾。
陈禾也一本正经的回答:“原来如此,我心甚悦。”
释沣闻言失笑。
陈禾偷眼看他,发现师兄见过曲鸿后,果然连笑容都轻松了几分。
他很高兴,又有些失落:释沣心中所压的沉重大石,并不是他能排解的,心结还需心药解,南鸿子是一味药,另外一味药又在哪里呢?
陈禾下意识的望了望天。
北玄天尊……
嗯,不对,这味药因是在阴曹地府,那些枉死的北玄派门人身上。
陈禾唇角下抿,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行了,不要让聚合派等得太久,他们门派内讧的戏,我们总得赶上。”释沣伸臂揽住陈禾,御风而行。
“你昨日吩咐属下,照顾一个凡人?”
“他是黄题,前世的属下,恰好遇到。”
陈禾将黄瘦子的事说了一遍,释沣皱了下眉:“竟是这般,如此说来,他们倒是专找你前世的心腹下手,让你减去助力,五毒门的白蜈也是你的属下?”
“她们没有师兄好看。”陈禾认真说。
释沣哂然:“她们?”
“还有一个罗静姝,挺能干。”陈禾想了想,强调他看中的是罗静姝的本事,“我都想把她找来给师兄管事,可惜她现在还是沈玉柏的侍女。”
“……”
“还有詹元秋,只要把事情丢给他,第二天他就能找到一个圆圆满满的借口,将别人打发了,还能将正道糊得团团转。可惜现在浣剑尊者不会让我们使唤他小徒弟。”
陈禾认真的挨个数,“白蜈虽是女子,但行事果决,魔修们都服她,开战让她领头最好,不过她现在只有金丹期。童小真会赚钱,又机灵,从来不吃亏,只是这人在东海。”
释沣好气又好笑:“你能干的属下真不少。”
“没有,我有师兄就够了。”陈禾立刻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