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城门前的官道上半天都瞧不见一个人影。
粗汉们蹲在树荫下,赤膊打着破蒲扇,听着这呼哧呼哧响,一边怨声载道:“你说曲爷是发得什么癫,大热天的,又不缺钱,没有买卖接,咱也不至于来卖西瓜吧!”
“瞧瞧你的德行,不懂了吧。”
一个满脸精明的汉子振振有词的说,“近来道上越来越乱,青州,豫州,扬州……嗨!那些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跟疯了一样,有的直接打起来啦!杀得眼都红了。”
“当真?”
整天在院子小巷里纳凉的闲汉们吃惊得瞪大眼睛。
“要不怎么说你们没见识,也不长进。”精明汉子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凉茶,压低声音说,“我前些天从邻县里回来,看得真真的,哪个虎威刀王家,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还跟官府有点关系,现在呢,满门都教人杀喽!”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大热天的竟是一寒。
他们蹲在这座小城里,有活接的时候曲鸿就带他们出去,没事做时闲得侃这十里八乡的新鲜事,说是镖局,其实做的都是暗路子的买卖。什么私盐贩子红货等等,那种正经的商客,是听不着曲爷名声的。
说起身手,他们倒是都有两下子,算得上练家子,但是距离高手还差得远——当然啦,那些是修士。
这个虎威刀王家,出过一个筑基修士的小族,养气期的弟子不少,跟凡人比起来,他们几乎没什么优势,只是力气大,身手矫健。
筑基期的修士寿数两百,王家如果再不出第二个筑基修士,连那些微末散修也要比不上了,投身为小门派效力,是条不错的出路。
小门派依附大的世族,世族又投靠有元婴修士坐镇的传承宗派,最后归属正道五大门派之一的聚合派,这层层叠叠的复杂关系,就算把聚合派分管此郡势力的长老拉出来,都不知道虎威刀王家的名号。
但是冲突一旦发生,猛兽脚下的蝼蚁,是最先遭殃的。
不止是魔道,不止是正派,整个修真界都在一股沉滞又诡异的气氛里。
粗汉们将西瓜挪到旁边,凑在一起嘀咕:“快说说,王家到底遭了什么煞星,满门都被人灭了。”
“谁知道。”
闲侃消息的人一撇嘴,王家的人横行霸道惯了,仇家能塞满他们这里的城楼子。
谁知道一个过路乘凉的老汉呵呵笑了一声:“这事啊,我晓得。”
众人一惊,转头看这个空着手的老汉。
“王家得意忘形,在别人家里做手脚不算,还拐走了人家的孩子,养在自己家里多年,只等着有朝一日,借这孩子之手窃取别人家的功法呢!这事败露了,还能有活路?”
老汉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是一阵胆寒。
——这也太离谱了,虽说他们跑江湖的有个纷争从不报官,但灭人家满门,这也太过了吧。
“前辈可知王家惹得是什么人,这等煞星,我也好叫兄弟们避避。”
“哼,你们就是想惹,别人也瞧不上。”老汉随口嘲讽了一句,随即自言自语道,“王家是不当死,可是谁家不在火头上,有这么多老鼠,总有逮一只来出气。”
说罢就拂袖而去,晃悠悠的进了城。
粗汉们面面相觑,忽然一拍巴掌:“卖西瓜,咱们接着卖,曲爷就是有见识,在这城门口蹲着,能听到消息,见势不妙还能跑。”
“就是,万一那些煞星跑到这里来呢
“对了,怎么不见曲爷?”
“曲爷前些天得了个话本子,看得着魔呢!从前没发现曲爷好这一口啊!”
他们一本正经的说完,又百无聊赖的嘀咕起前院后巷里谁家娃上房揭瓦,厨房的灶台又坏了,至于私下猜测的躲在他们这里避难的世家子弟(陈禾)跟遗孤(石中火胖墩),他们只字不提。
曲鸿便是一个无论说话声音多低,他都能听到的“高手”,有这个教训在先,粗汉们平日在外面闲话,哪有不注意的。
倒是那个进了城门的修士,一时感概发完牢骚,回想起来,觉得那些汉子很有眼色,发现一个陌生老者插话,也没过来质问,倒是态度恭敬得很。
他再看看简陋普通的房屋,成片树荫下拖着盆给自己娃娃洗澡的妇人,便觉此地安宁,甚是难得,不枉他找借口摆脱愈发紧张的正道魔道对峙。
这修士捋着胡须,踱着四方步,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发现实在没什么像样的酒楼,只好勉强自己走向城东最有样子的一家茶馆。
迎面撞见一个拎着小铁桶的胖墩。
天太热,满城都是只穿肚兜的娃,但胖成这样的,实在少有。
铁桶里有一条鲫鱼,拼命张合着腮。
有路人看了就笑起来:“这谁家的娃,够敦实,力气也不小。”
“西城那边的。”
其他人顿时失了兴致,西城住得都是些外来人,不待上几代,是没法跟这里的百姓彻底相熟起来的,越是偏僻的地方,就越讲究这些。
“听说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粗汉!”
“还有前年豫州遭灾,弃田逃了的流民。”
说到出身,这些端着架子的乡绅俨然高贵起来,摇头晃脑的说:“难怪连孩子都要出来卖力气。”
老者模样的修士一愣,嘀咕这娃不是在耍乐子么?
天这么热,鱼折腾到家估计都没命了,谁家大人会让孩子这样干活?
他听这话心里既不痛快,茶馆也不想进了,不由自主的跟着胖墩走过了半条街。
谁知胖墩竟有所觉,转过头嘚瑟的朝他敲敲铁桶,继续走。
“……”
这娃还真是有趣。
修士兴致上来,就想追向前看他出身何等人家,能不能收去做个徒弟——胖墩太肥,脸上肉挤得面相也看不清,根骨啥的就甭提了,不上手掐着摸,估计都找不着。
结果这胖墩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钻到一片荒废的空地前,熟门熟路的把鱼穿在架子上,然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警惕的瞪修士。
难不成还是护食的?
修士乐呵呵的想,随即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一个穿蓝布单衣的少年站在不远处冷冷望过来。
尽管早已寒暑不侵,修士还是本能的冒出冷汗——这少年形貌非是常人,更准确的说,见过一次就不会记混。
时间还不长,他想忘也难。
就是数年前在云州,那个跟在释沣身后的少年。
可是血魔师兄弟不是跟着船出海去了么?
修士浑身僵硬,尴尬的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身就要跑,这下更好,自断言残壁的那边走来的人,不正是释沣?
石中火抱住陈禾的腿,怒气冲冲的看“跟踪者”。
修士眼前一黑,觉得这下真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释…呃,尊者,陈公子。这是误会!”修士苦着脸,今天出门大概没看黄历,连这种煞星也能遇上。
陈禾盯着他看了许久,蜃珠翻完,又去找青玉球,总算从离开黑渊谷进云州城时的那段记忆里,将这个老者的面容翻了出来。
那时不少修士混在人群中,随便用东西变路引进城,有个老头急得一跺脚,拔了前面妇人的铜钗充数,同样是这个老头,瞧见释沣后,霎时惊住忙不迭的跑了。
今天算是又撞上门?
陈禾深思,他知晓在释沣做魔尊前,修真界认识释沣的人并不多,能一眼将释沣认出来的人,只怕是——
“尊者与聚合派仇怨甚重,但我只是不得已为之。”修士后退两步,恨不得贴在墙上,“实非有意与北玄派作对。”
陈禾望向师兄。
释沣传音说:“此人是关外的一个元婴修士,自来消息灵通,师父他居无定所,你是知道的。当年聚合派布下陷阱抓师父时,就胁迫了他探听消息。聚合派不想泄露机密,原本打算杀他灭口,恰好我前去诛杀聚合派之人,倒让他乘机逃出生天。”
陈禾恍然,再看这修士时,眼神里就带了抹不善。
——仅此而已,这人出卖南鸿子行踪,固然可恶,但聚合派野心勃勃,错过这次,总有下次。他本来跟北玄派就毫无关系,一受胁迫,哪还有什么选择。
陈禾倒未怎样,那修士已经魂不守舍,冷汗直冒。
“去云州,还可说你听到传闻,对三昧真火甚感兴趣,到这偏僻小城,却又是为何?”释沣语气平和的问,对方半晌才缓过神,战战兢兢的回答了一番。
释沣陈禾同时一震,交换了个不可思议的惊愕目光。
——聚合派往魔道阴阳宗派卧底的事,发展到现在,竟然变成各门各派都有问题,全部关起门来查,好点的人人自危,不幸的已经开始出现各种冲突,局势岌岌可危,眼见修真界混战就要爆发。
还不是一般意义的正魔两道大战,因为现在诸多门派,谁也不信谁了。
“关外地广人稀,你躲进中原来,是什么道理?”陈禾弯腰将石中火抱离自己腿上,瞥一眼:要玩就去烤鱼,别来捣乱。
修士眼睛发直的想,他上次在云州见陈禾,对方千真万确是筑基后期,现在他一点也看不透陈禾的修为,尽管修真界传闻说血魔的师弟有化神期修为,可他下意识的觉得,释沣肯定有两个师弟……这才能说得通。
“另有所图?”
“呃!”修士猛地回神,赶紧否认,“不不,没这回事!是大雪山乾坤观那边闹得厉害,不得安宁,我只能远远躲开?”
“怎么说?”
“凉千山的大徒弟要谋害小弟子,事情被揭穿了,大雪山热闹得紧。”修士忍不住撇了撇嘴,“那一窝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说得陈禾稍稍扬眉,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