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四年二月,魔道悍然攻打仙道四门,屠灭清凉谷,降服应天川,风陵、丹阳俱作飞鸟,投林而去。
此役过后,四门死伤逾四千,流放约一千,归降弟子约三千,气数尽散,大势已去。
世人皆恶紫夺朱,却又因畏惧魔道势力,不敢妄加评断,四方闲散修士更是心中惴惴,唯恐邪道侵正后狂妄胡为,祸乱人世,闹得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不少人也暗自下定决心,若是真到那时,他们即使拼上一条性命,也决不能令魔道之人倒逆天数!
谁想,在风平浪静数日后,风陵传来了消息:
新任四门之主、原魔道之主九枝灯下令,魔道诸派弟子不得再依往常修行之法,伤人害物,采血补益。
魔道诸分支,只允许修炼包括合欢宗、静心宗、绝欲宗等在内的七种功法,血宗彻底废止,尸宗则要限制修炼,禁止修炼活尸,所有尸修都要约束好其手下的尸奴,若有害人之举,尸修必得承责,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此事一出,且不论那些原本严阵以待的散修,魔道内部已是一片哗然!
尸宗虽有些不满,然而相比血宗而言情况稍好,且并未遭到禁绝,他们也不打算闹得太过难堪,毕竟给新主找麻烦,便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们索性乖乖受了这安排,作壁上观,单等着看血宗的好戏。
魔道中血宗分支绝不在少数,然而零零散散、气数未成,于是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主修血宗的赤练宗,只待赤练宗振臂一挥,大家才好群情激奋。
可不晓得那九枝灯用了什么手段,赤练宗新任宗主孙元洲及其宗派上下,均对此命令毫无反应。
他们的对外说法是前任宗主薨逝,无心理会外事,一切皆由魔道尊主做主。
这话已点得不能再明白:赤练宗全宗已尽数臣服于当今尊主,不欲招惹是非。
于是,关于废除血宗一事,只有几条不怕死的分支闹腾了一场,九枝灯甚至未曾现身,只派了孙元洲,便将纷争平定了下去。
几日后,孙元洲回转,禀报清剿情况,却也同时带回了一个令九枝灯怫然震怒的消息:“何人传此荒谬之语?!”
孙元洲低眉顺眼,禀道:“属下不知,只是听几个被抓来的弟子大喊大叫,说您囚禁徐行之、却不取出他体内的世界书,此时又推行各项禁令,分明是与那徐行之早有勾连,根本不是心向魔道……”
九枝灯脸色难看至极。
“属下听闻后,也觉得是妄言嗔语,但若是放任其流传开来,亦是不妥。属下已令听到此话的弟子不得外传,速来相报,请尊主定夺。”
说到此处,孙元洲抬起眼来,薄唇轻抿片刻后,方道:“属下斗胆问一句,那神器世界书当真存于徐行之身上?”
“一派胡言。”九枝灯冷冷道,“世上若还存有神器,四门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尽了气数?”
孙元洲向来处事圆融,虽不能辨明此话真假,但他至少能从九枝灯神色中得出结论,猜想他并不想谈论此事。
于是,他拱手退让道:“是属下冒昧了。”
在他即将退出殿中时,九枝灯突然道:“去把温雪尘叫来。”
当轮椅声摇进青竹殿殿门的瞬间,一条青石镇纸便朝温雪尘面门直直砸来。
温雪尘抬手接住,然而紧接着迎面而来的一本厚厚竹卷他没能躲过去,卷册边缘擦上了他的额头,蹭出了一道长约一指的血痕。
他根本觉不出痛来,直到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卷册,看清卷侧崩裂的竹丝上沾染的血痕后,温雪尘才摸上自己的额头,摸了一手的湿热。
他亦不生气,淡漠着一张脸,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九枝灯每一字都咬得要渗出血来,“温雪尘,你干了什么!?师兄身携世界书一事,我分明只告诉过你一人!我且问你,这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
温雪尘沾了血的指尖在膝盖上划着圈,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根本不把九枝灯的责难放在心上:“是啊,你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可倘若我单独一个人劝你,你又不会听;倒不如让更多人一齐劝你,你可能才会认真考虑。”
“……考虑什么?”
温雪尘淡然道:“……杀了徐行之,取出世界书。”
一瞬间,九枝灯当真有了把此人挫骨扬灰的冲动!
眼见九枝灯眼中蒙上一层薄红厉色,温雪尘才悠悠改口道:“……或者说,让别人以为他死了。”
九枝灯强自抑下胸中翻腾的杀伐之欲:“……为何?”
“‘为何’?”听到九枝灯这般问自己,温雪尘刻薄地勾起了唇,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装傻?你囚禁徐行之,却不杀之,旁人不知真相,只当你是好断袖之风,为了投你所好自然不会劝阻;可你我心里都该清楚,徐行之体内的世界书,于你,于四门,迟早是个祸患!”
九枝灯不语。
他难道不想让这个祸患离开师兄的身体吗?
在监禁师兄后,九枝灯曾试图调运灵力探入其体,想要将世界书取出,然而世界书并无实体定形,根本无法借靠外力抽离而出。
“我知晓其中利弊,但我若提议杀之,你必不会听。”温雪尘道,“……只有我把这件事说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可能才愿意正视吧。”
九枝灯切齿道:“你……”
“其实你该庆幸的。行之直到此事,尚不知道他体内有世界书一事。”温雪尘却并不为九枝灯的愤怒所动,继续他冷冰冰的分析,“……然而此事太过重大,容不得一丝疏漏,有朝一日,他若是知道了自己有如此能力,你能奈他何?神器只要还在徐行之体内一日,他便握有一日的主动,这于你的长治大局不利。”
温雪尘语气极稳,字字如冰,却也准确如刀,让胸臆中气血翻腾的九枝灯稍稍冷静了一些:“你将此事公布出去,不只是为了让我及早正视此事吧?”
温雪尘一牵唇角,竖起三指。
“第一,魔道弟子对你不流放徐行之入蛮荒一事,虽不在明面上抱怨,但私下里颇有微词。你若杀掉徐行之,号称已取出世界书,神器在手,于你树立威望、震慑四方有极大裨益。”
“第二,外面还有不少潜逃的风陵和丹阳弟子,其中不乏崇敬仰慕徐行之之辈,想必他们此时也听到我放出去的风声了。如果让他们知道,徐行之与你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早早合作,共同挫灭了他们夺取神器的计划,他们难免会对徐行之心灰意冷。”
“第三,即使这些人中仍有相信徐行之为人的,得知你杀掉徐行之的消息,怕也会受到极大打击,锐气顿挫。”
温雪尘把三根手指一一纳入掌中,平静道:“加上‘让你尽早正视此事’一条,恰是一箭四雕。”
九枝灯注视着温雪尘。
他记得自己并未向温雪尘灌输过仇恨徐行之的观念,也并未洗去他和徐行之之间的回忆,甚至在涉及偷盗神器之事时,他都授意炼尸人休要把徐行之牵涉其中。
在温雪尘的记忆中,徐行之该是整件事中最无辜之人,且还是他昔年的挚友。
既是如此,他为何还要算计徐行之的生死?
温雪尘见九枝灯打量自己,很快便看破了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我既为你的属下,一应事情便要为你考虑思量。既然决定要为长远谋划,那么天下诸人,于我而言便都是可供利用的工具。”
说到这里,他额头伤口的血流入了眼睫中,刺得他有些不舒服,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绢,擦了擦眼睛:“……现在,要么杀了徐行之,永绝后患;要么假意杀了他,把他悄悄藏起来,叫他一辈子都无从知道自己世界书的身份。……总而言之,你只要能拿出徐行之的‘尸体’便好,至于这尸体是真是假,我便管不着了。”
他把染血的手帕折叠好,准备塞回怀里时,目光却滑过了帕角上的一个金线密绣的“弦”字。
他怔了一瞬,脑中飞鸿似的掠过一张笑颜。
然而他回过神来时,脑海中却连雪泥鸿爪都没有留下,空空如也。
……“弦”?是谁?
温雪尘皱紧了眉头。
他极其厌烦这种所思所想不受掌控的感觉,因而在告退离开青竹殿后,他行出殿外,趁着一阵徐来清风,松开了手,任那沾着血的手帕摇摇荡荡飞向空中,消失无踪。
九枝灯在青竹殿闭殿整整三日三夜后,对外宣布,徐行之已死。而他体内的神器世界书已被抽出,现由自己亲自保管。
之前听闻传言的人,在得知这一结局后,既有大呼痛快、拍手交好的,也有切齿拊心、痛哭失声的,当然也有完全不信的。
而且最后一类还为数不少。
这些人有的从一开始就不信“徐行之体内有神器”这等说辞,以为是魔道故意杜撰出来的虚张声势之辞,有的则深知九枝灯与徐行之的关系,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亲手杀掉徐行之。
很快,后者的代表之一拜访了风陵山。
接到属下通报时,九枝灯正在青竹殿间伏首批阅各分支呈递上来的文书。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他稍稍一顿,将蘸满青墨的笔搁在梅枝笔架上,道:“叫他进来。”
很快,那弟子引着卅四进了殿门来。
卅四还是往日的那副懒散模样,进门来后不先招呼,先将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四下里剔了一番。
“以前,就算是行之,也没能让我光明正大进来这风陵山门。”卅四笑道,“原来这里竟这般清雅,真是个练剑修行的好去处。”
九枝灯神情平静道:“表兄若是喜欢此处,我在后山竹林里为你拓出一片空地来,专门练剑便是。”
卅四随意搔搔耳后:“别了别了,少些麻烦。此等仙山福地我可消受不起。再说,我这性子浪荡得很,可不愿在一个地方淹留太久。”
九枝灯并不强求:“也好,表兄做自己愿做之事便是。”
简单招呼过后,卅四便单刀直入道:“我想来见见行之。”
九枝灯早便想到他的来意,并不慌张,神色自若道:“表兄难道没有听说吗?”
“道听途说的东西,我向来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话,口口相传,一耳传一耳,传到最后也会变成假话。……我此来只是想见行之一面,确认他安好。我保证不拉他比剑,也不会同旁人滥嚼舌根。这样可好?”
九枝灯不为所动:“师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
卅四默然。
他向来万事不关心的鸦青色双眸中渐渐浮现出愧悔之色来:“……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剑友。”
九枝灯:“那又如何?”
卅四道:“当初你初返魔道总坛时,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连在外,没能照看好你。”
听他这般说,九枝灯微微凝起眉头,与卅四对视片刻后,方冷声问:“表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气,耸一耸肩,“既是见不到,就麻烦你帮我转告行之,说是我对不起他。若有机会弥补,我愿做任何事。”
九枝灯不答,只以沉默相对。
留下这句话,卅四转身欲走,可在即将踏出殿门时,他停下了脚步,侧眸喊了一声:“……三弟。”
廿载育有三子,九枝灯排行第三,按辈分,卅四合该唤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这称呼黏黏糊糊,要么随徐行之称他为“小灯”,要么称他为“小公子”,像这般叫他还是第一次。
卅四继续道:“入魔之人欲念横流,难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统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为不可为之事呢。”
九枝灯:“我会引领魔道走上正统,不劳表兄费心。”
“……你当真可以吗?”卅四一双笑眼中暗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我记忆里,行之向我炫耀的那个九枝灯,他引以为傲的九枝灯,绝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说完后,卅四这才真正离开了庆祝殿。
但他却并未马上离开风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这山上诸人都知道这生有鸦青色双眼的青年是当年魔神卅罗的侄子,自是没有人阻拦于他。
他从天光璀璨一直转到暮色四合,几乎转遍了风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着碎琼乱玉似的月光,他来到后山,边走边叹气。
……九枝灯个小兔崽子,还挺会藏人。
徐行之那么大一个活人能被他藏到哪里去?
他钻入山间一片被旺盛藤蔓覆盖着的洞里去,查看一番,无果而终。
可当他重又钻出时,刚才还杳无人迹的洞口前,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人!
他无声无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视着卅四,叫卅四惊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卅四记得这个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过他,来找他比剑时,如若见到一个坐轮椅的人走来走去,一定要避着他点儿。此人名唤温白毛,最厌恶非道之人,万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负责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这最厌恶非道之人的左下锁骨位置,烙着一枚赤色标记。
这枚标记只代表着一种可能:他是一具醒尸。
他干咳一声,试探着自我介绍:“……卅四。”
温雪尘颔首:“温雪尘。……卅公子深夜来此处,是来找什么东西吗?”
卅四:“我?随便逛逛而已。……温公子来此是?”
温雪尘平静道:“我前几日丢了一样东西,我想它可能飘到后山来了吧。”
卅四自不会信温雪尘的说辞,只以为他是九枝灯派来跟随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两三句,便脚底抹油溜了开去。
一无所获的感觉并不好。
卅四在一处寸草不生的山崖间踱过几个来回,心里闷得很,索性抬脚将一颗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谁想片刻之后,一道沙哑的低唤从崖底传了上来:“行之……”
卅四登时铁青了一张脸。
初始,他没听清那含糊声音在说些什么,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连着撞上两只鬼,着实倒霉。
少顷,崖底又传来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声响,人声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
待听清了那两个字,卅四一愕,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无人后,才翻身遁入断崖之下。
一具修长如青松的身躯仰卧在嶙峋乱石之上,一脸魇住了的表情。
借着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发现此人长得还算清秀,眉眼间竟还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身来,先抓住他的手腕,号上一号,发现经脉运转已停,口唇冰凉绛紫,后背的青色尸斑已蔓延到肩膀处,但他双眼仍紧盯着卅四,或者说是盯着卅四背后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呓语着些什么。
又是一具醒尸?
卅四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行之。”
卅四追问:“你认得徐行之?”
这话好像触动了眼前人隐秘的痛处,他突然大吸一口气,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认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惊喜起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问及最重要的问题,此人却不吭声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么沉稳性子,气得不行,直接伸手把他的脸拍打得啪啪作响:“哎,说话啊!”
见他还不做声,卅四心下一横,歃地拔出一截腰间佩剑,横腕在刃处划了一记,鲜血立时间涌了出来。
嗅到血腥气,地上死狗似的人总算是有了反应,扬着脖子,一脸急切地左顾右盼,寻找着血的来源。
卅四主动将手腕凑过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挣扎着抬起一臂,抓紧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硬的舌尖在伤口上反复舔弄。
卅四以前从未以血哺育过醒尸,咬牙直抽冷气,眼看这人小狗似的逮着自己的伤口又啃又咬,一盏茶的血都被他啜尽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提在手里晃了晃:“你他妈吸够没?”
徐平生本是无主醒尸,被新鲜血气侵入身体,他浑浊的眼睛像是被清洗过,单眸变成了乌沉沉的鸦青色。
……他被烙上了属于卅四的标记。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龇牙咧嘴地抚着他的侧脸问:“徐行之现在哪里?”
他顿了片刻,才哑着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芜的记忆中艰难地翻找出一个重要的词汇:“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着这个地名:“九枝灯把他关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里?”
见此人昏昏然再说不出成句的话来,卅四便想把他拉起来,让他为自己引路,可当他刚站立起来又软趴趴栽回地上时,卅四定睛一望,才发现他的腿竟是断为了三截,朝四个方向支离破碎地扭曲着。
……他这是捡了个什么破烂?!
卅四用左手沿着衣袖撕下一圈布条,一端衔于口中,利索地将自己右腕伤口包扎止血后,才发力将那破破烂烂的醒尸扛在肩上,将剑抛出,一足踏上剑身,御剑往且末山赶去。
是夜,温雪尘披挂着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却发现九枝灯正坐于阶前,仍穿着风陵山一应素白服饰,却未戴发冠,一头墨云长发顺势倾泻,眉间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细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见温雪尘,九枝灯问道:“你去哪里了?”
温雪尘掖紧了找了几日几夜,才从一棵松枝上拾回的手帕:“无事,随便走一走。发生何事了?”
九枝灯平声道:“母亲薨逝了。”
温雪尘凝眉片刻:“……节哀顺变。”
当年,自从前往风陵接回九枝灯后,石屏风石夫人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她是从胎里落下的不足之症,产下九枝灯时更是添了一层病状,刚过不惑,便病得记不清事情,成日里醒醒睡睡,就像一只活到了暮年的瘦猫。
她病得痛苦,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个轻松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后传来的。
因为石夫人早就有时日无多之兆,为避免事到临头才来慌乱,棺木已备好多时,只待有人进去将它填满。
死讯传来时,九枝灯心中并无慌乱,他回到总坛,陪着那面色灰黑的女人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深夜,才将她送入棺中,等待着停棺三日,再将其埋入土中,此生再不相见。
弟子们忙着处理后事,而他在慌乱中慢慢回到风陵山,坐在这阶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
见了温雪尘,他才提起了些说话的力气,抬手指向山门处耸立的通天柱,道:“我离开风陵那日,我母亲就站在柱下,六云鹤站在她的旁边,用同命符挟持于她,逼我回坛。”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脚踏入深渊,清流变浊,零落成泥,再无回头的可能。
回去总坛后,六云鹤一直未曾解开自己加诸在石夫人身上的同命符,直到入冬之时,石夫人发病,性命垂危,他才迫于无奈解开了这咒术。
听九枝灯提起六云鹤,温雪尘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见过他。”
九枝灯笑:“一个活死人。”
他已令专人看管六云鹤,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笼里,从他身上割下一片肉来,不多不少,只是薄如蝉翼的一片。
由于有灵药吊着,他被割了一年有余的肉,却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从一开始的气焰嚣张,到现在的痛不欲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这期间,九枝灯从未去看过他一次,今后也不打算去见他。
他将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九枝灯所说之话的深意。
“活着,难道不比死了难过万倍”?
九枝灯立起身来,对温雪尘道:“……进来。”
温雪尘顺从地随他摇进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刚刚停下轮椅,九枝灯便伸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砚,温雪尘只觉眼前诸物像是被骤然泼上了一层浓墨,一阵长风迎面扑来过后,他睁开眼睛,却见眼前转换成了一条俗世长街:万家灯火从各家窗棂间涌入眼中,街面上人影交错,每张面容看起来都是那般真实有趣。空气中有股独特的杏花甜味儿,滋润舒适。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又吵嚷,又动人。
他们立在一间瓦舍前,一群孩子欢跳着从温雪尘身后互相追逐而过,还将他的轮椅撞得拐过了半个弯去。
温雪尘面带疑色,抬头看向九枝灯,试图从他的眼中寻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进入瓦舍中后,他在卧房里看到了一个玉雕粉砌的小男孩,铺得厚实柔软的床榻像极了一朵云,把他温柔地托举着。床边的小桌上则摆着一只盛满木屑的小桶,和一只渐成雏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宁静,就像此处是他真正的家一样。
温雪尘看到那孩子的眼眉,轮廓,无一不是缩小过后的徐行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九枝灯徐徐开口道:“封其灵脉后,再闭锁元婴、凝化其形,师兄便变成了现在这样。”
温雪尘将轮椅摇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透粉的脸颊:“……前尘往事,尽皆忘了?”
九枝灯反问:“你可听说过鬼族的洗魂之术?”
温雪尘明白了。
他点一点头:“……尽忘了也好。从头开始,一无所愁。”
但温雪尘很快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据我所知,洗魂之术只是贴覆掉原先的记忆,并不能彻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渐渐长大,看到自己这张脸,唤起过往记忆,又该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热了,呓语两句,测过身来,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缠着厚厚的白纱,显然是虚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后,再重新装上。
九枝灯走上前来,将那只手轻轻搁回被中,细致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脸,不会是这张脸。”
温雪尘又道:“他得有一个新名字。”
“……徐屏。”九枝灯几乎是未经思考,便将这名字脱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风的屏。”
言罢,他动作极轻地在床边坐下,似是怕床动声搅扰了孩子的好梦,话音也随之轻和了不少:“以后,四门间若有什么重要事情,就通过那只朱砂砚,来此处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脸颊。
因为忘记了一切,他面上再不会现出痛楚难捱的绝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个人的徐屏。
师兄小时候受过诸多苦楚,这一回,他会让师兄度过无比幸福、无垢无尘的一生。
温雪尘注视着注视徐行之的九枝灯,脑中却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留下拥有世界书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还是孽?
只看现在安然祥和的场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而与此同时,蛮荒各处发生着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无头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溅霜,沙滩被洗刷得明镜般平坦,待潮水退却后,被海水充盈的粗粝砂石间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只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满泡沫的海潮间探出,将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了两个紧紧拥抱着的透湿人形。
其中一个人身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护体金光,尽管咸涩的海水不间断地涌上,冲刷过他的口鼻,然而却都并未能够进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着,秀气又白净的面庞安心又信赖地贴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况却比他狼狈得多,他怀拥着那安睡着的人,抓握着泥沙,缓慢蠕动上岸。
他留下的沙迹和手印,被身后不断袭来的潮水冲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会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曲驰才抱紧陶闲,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海水顺着他透湿的额发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乱的呼吸恢复正常,曲驰看着那无日无月、只有一层淡淡光轮的天际,微微歪了歪头。
……这里是哪里?
……他是谁?
……他为何会到这里来?
许多声响在他耳边海螺似的嗡嗡响成一片,可他一个声音也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即使他费尽全力地认真倾听,可却连精神都集中不了,一会儿去看身侧爬过的沙虫,一会儿去看天际飞过的怪鸟。
……这些都是什么呢。
少顷,怀中人发出的一声低哼把他一直难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现实。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样身着朱衣的文弱少年,脑中所有的问号就在这一瞬,化为了第一个成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丢,要保护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驰想不通为何这个人会那么重要,然而身体已经先于他的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抱紧了冷得发抖的少年,身体却也跟着发起抖来。
他就像一只雏鸟,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睛,即使对眼前的世界充满恐惧,却先本能地张开翅膀,维护身侧那颗还未破壳的蛋。
——要保护好他。
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涧,周弦卧在一方窄小山洞间,身下稻草杂乱,显然是痛极挣扎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顺着面颊滚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着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温柔笑脸来:“兄长,莫要忧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难以支撑……”
外面刀兵相摧之声嘈嘈切切,周弦极力压抑的喘息声声入耳,两相逼迫下,周北南脸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劝他:“兄长,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将周弦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仔细别至耳后:“小弦儿,忍耐一下,我马上便回来陪你。”
语罢,周北南向后喝道:“程顶,守好她!”
那昔日张扬跋扈的青年如今身处这泥污遍布的小山洞间,连站都不很能站直身体,但听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旧有滔滔的意气光芒:“是,师兄!只要程顶身在,师姐就安然无恙!”
话一出口,程顶方觉这话有点说满了,在周北南转身出洞后又几步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师兄,师姐这……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着他,示意他有话快说。
程顶支支吾吾道:“……我没学过呀。师姐这刚满八个月,我听人家说什么‘七活八不活……’”
话说到这儿,他也知道自己乌鸦嘴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子。
周北南心中忧急,又听了这么不吉利的话,张口就骂:“你没学过我他妈学过?!什么活不活?我告诉你,你死了小弦儿都不会死!你——”
这蛮荒里无医无药,最要命的是他们身边连个女弟子都找不着!
周北南本来就为着这个着急上火,程顶这没头没脑地一问恰好触动了他心里头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时间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还没等他发难,就听见周弦强忍痛楚的轻言安慰:“尘哥以前教过我,莫怕,兄长……”
周北南顿觉羞愧,自己一个大男人,竟还要濒临生产的妹妹安慰才能勉强定下心神来。
他抽出钢炼长·枪来,在掌间提了两提:“……等我回来。”
周弦注视着周北南横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顶跪回到周弦身侧,面对魔道军马亦不曾抖过一下的双手现如今连搁放在哪儿都忘记了:“师姐……”
周弦微笑着抚上作动不已的孕腹,习惯地安慰道:“……别怕。”
这话她是对程顶说,亦是对腹中胎儿说的。
……别怕,慢慢来。
渐渐的,她清澈温柔的笑颜间蒙上了一分难言的忧悒。
尘哥,她来了,你知道吗。
在更远处的蛮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脚矮一脚,踉跄独行在这白草黄沙、荒烟野蔓之中,厉声唤道:“师兄!”
九枝灯有可能欺瞒于他,但若是师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没有骗人……
孟重光越想越惊怕,呼喊声带了浓重的哭腔:“师兄!重光在此处,求求你出来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发誓再也不逼师兄,再也不骗师兄了!师兄去哪里,重光便跟着去……求求你出来啊——”
他像是因为太过顽皮被抛弃的孩子,只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讨饶,妄图乞得一丝心安。
远远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树间挂着一条飘飞的缥碧发带。
那是风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着“师兄”狂奔了过去,然而到了那枯树边,他顿时直了双眼。
死树旁生了一方滋滋冒着酸泡的水潭,有两人足印延伸至水潭边,却没有离开,酸潭四周浮土遍布,而有一大块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显然,曾有两人来过此处,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驰援,然而四周浮土遍布,施救之人未能站稳,随前者一道滚落了这酸潭之中。
万一是师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点不加犹豫,袍袖一挥,那酸潭瞬间丝丝蒸干,露出了一个约五尺见方的漆黑烂坑,坑底躺着两具骸骨。
其实准确说来,尚存的完整骸骨只剩了一具,另一具只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护体金光流转,大约是跌入潭中时本能设护于自己,但却还是没能阻挡住这泼面而来的酸水腐蚀。
而保命的强烈渴望,让她在腐身蚀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诵念心诀,维持住了护体之术。
孟重光跃入坑中,试了一试,好在这骷髅骨间流转的灵脉尚是完整,他立即调动灵力,将她的灵脉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补全所有重伤之处。
然而她这一身皮肉却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骷髅恢复知觉,待那骨人咯咯地响过两声,似是醒转过后,他立时迫不及待地问:“你可有看见风陵徐行之?”
骸骨张开口,但能够助她发出声响的声带已被烧毁,她只能催逼丹元,艰难发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师弟……”
即使常年对旁人漠不关心,听到这声呼唤,孟重光还是难免失了失神:“……元师姐?!”
蛮荒那轮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只半眯半开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蛮荒,看着在其间发生的一切,又无能为力。
约三日后。
伤势稍有些痊愈的曲驰御剑带陶闲自无头之海离开。
陶闲十分畏高,却不敢言说,生怕拖累曲驰的行进之速,直到难忍胸腔里煎熬翻滚的呕意盖过了意志力,曲驰才慌乱地带他降落至虎跳涧。
在一处山洞附近,他们发现了一个被长·枪贯胸、挑入半空间,衣襟旗帜般在风中飘飞的青年。
洞内倒卧着一名早就断了气息的女子,和一个尚存一息的女婴,满地鲜血早已凝结成了陈旧的赭色。
曲驰有限的记忆中还存有这女子的容颜,他跪在她的尸首边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来,却被陶闲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还有一口活气的女婴。
曲驰和陶闲一直在研究该用谁的血来哺喂孩子,而未曾发现,距离洞口数百步开外,有一个深黑的灰坑。
半月后,一个戴着鬼面的矮小青年从附近路过,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将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残缺的魂核后,他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跋涉而去。
数月之后,一座高塔在蛮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里握着一块木头,用铁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彻底化为骨女的元如昼抱着刚刚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边归来,看见他的动作,便问:“你又在做什么?”
孟重光并不理会于她。
元如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以待,转眼看见曲驰坐在塔边,手里牵着一个形影不离、正在埋头用木针和兽皮缝制衣物的陶闲,便问:“他在干什么?”
陶闲摇头,曲驰便也跟着用一样的幅度摇头。
坐在塔沿边的周北南颇不耐烦地对元如昼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昼刚想张口再问些什么,便见陆御九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内走出。陆御九一看到元如昼,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元师姐,你快来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讽道:“你那张脸,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昼接过孩子,哦哦地哄了起来。
而对于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孟重光连头也不抬一下。
蛮荒潮湿,多虫多怪。师兄的右手若是腐蚀了,生出虫子来,师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尽快做出一只新手来,尽快。
说不准师兄明日就能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