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进来的时候,杜云停已经抱着他那一盒子珍藏蹬掉鞋上了床。
他头也埋在被子里,将被子顶的高高的,像一座小山丘。山丘里头亮着手机的灯,有一个杜云停,还有无数个照片上的顾先生。
苏荷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在床头坐下,细白的手隔着厚厚的被褥,摸了摸儿子的头。
“……妈?”
她儿子把脑袋钻了出来,望着她。
“有事?”
苏荷将他一缕飞起来了的额发扒拉回去,淡淡说:“受委屈了?”
她当真是个美人。直到此时近距离地看她,7777才知道杜怂怂的这张脸究竟是从何而来——那真是只挑好的地方长。眉眼俱艳,偏偏说话清清冷冷的,有股顾先生的范儿,和杜云停这种一张嘴就让人想揍他的全然不同,很容易能让人生出征服欲。
杜云停说:“没——谁有那本事欺负我。”
他撒谎向来不打腹稿,况且这个谎撒了也远不止一两次。
苏荷的眼睛望着他,母子两人的眼是一模一样的凤眼,眼波流转时漂亮的很。她没有再向下追问,只站起身来,说:“我给你端了粥。”
厨房虽然说是整改,可甚至没一个人想起再给没吃半口饭的杜云停送点吃的。
杜云停说:“谢谢妈。”
他从苏荷手里头把碗接过来,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白粥,旁边还配着个白煮蛋,不太像是保姆的水准。杜云停抬眼看看苏荷,又有些想笑。
这么多年,他妈还是只会做这个。
门被打开又关上,他慢慢把这一碗粥都吃完了。他剥开那蛋壳,里头的蛋黄有点干,杜云停动了几下喉咙才勉强咽下去。
7777:【就吃这个?】
【这有什么,】杜云停不以为然,【我以前吃过好久。她也不会做别的。】
7777不吭声了,半天才说:【你不生气?】
哪有这样的父母,连孩子究竟喜欢吃什么也不记得。更何况这是生身父母,并不是杜林这种养父。
杜云停摇摇头。
【没什么气好生的。】
他其实半点都不怨苏荷。
苏荷是疼他的,只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疼一个人。
【我妈她啊,从小就被宠惯了。】
小时候有外公把她当心肝宝贝,长大了为了爱情离家出走,又遇到了杜云停的爸,更是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十指不沾阳春水,衣服也没洗过一件,隔壁家老奶奶每一次瞧见他爸出来晾衣服,都相当看不惯。
你又上班,又干家务,你媳妇干嘛?就在家摆着好看?
杜云停他爸就笑笑,只说:“她干不惯,还是我来。”
这一来,就来了好几年,一直到他意外身亡。
直到他不在了,苏荷才头一回踏进厨房。过了半个多月,她才学会给杜云停炖粥喝。
【真没办法,】杜云停说,【她一个人,养不大我。】
所以他也不觉得自己受的这些叫委屈。他小的时候,杜父跟他说过很多次,你就是家里的小小男子汉了,要保护妈妈,给她遮风挡雨——
只是他那时实在太小了,他还撑不起来这个雨棚。苏荷也撑不起来,于是她找了个人,帮着撑。孤儿寡母,不过是想在流言和世道之间找条路活下去。
而且,杜林这个便宜爹也还行,起码还顾及点面子。
7777气哼哼的,说:【哪儿行?】
它看惯怂怂被顾先生当个宝捧着了,这会儿瞧见有人忽视他就莫名心里头来气,愤愤道:【你看他那样!一看就不像是个好父亲!还有你妈妈,也是,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母亲……】
杜云停沉默片刻,忽然说:【二十八。】
7777还以为他要反驳,【怎么了?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不是,】杜怂怂说,【二十八,你太情真意切了——我现在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不想当我儿子了。】
【……?】
杜怂怂终于把心里头出现已久的疑问吐出来了。
【二十八,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当我爸?】
7777:【……】
7777愤然下线,并发誓,它下一次再心疼杜怂怂,它就出现数据故障!全部!全部故障!!!
翌日是个晴天。
保姆上来敲门叫了杜云停几次,杜云停不耐烦,干脆找7777兑了双耳塞带上了,一翻身继续睡。见他死活不起,保姆也没辙,只自己嘟囔了两句,心不甘情不愿下楼去了。
杜云停在床上翻了好几个滚,睡衣边角卷起一点来,露出柔软的白肚皮。
底下杜林心里头也存着不满,可经过昨天晚上那一通闹,偏偏又不好说什么,只耐着性子等。等继子姗姗来迟,踩着拖鞋打着哈欠下楼,杜林只看一眼他这模样,顿时蹙起了眉。
像什么样子!
睡袍挺宽松,他遮盖的也不严实,头毛散乱,秾丽的眉眼在额发底下依然醒目的很,就好像强行注入你眼睛中的艳色。
那下摆底下两截小腿,细细白白,脚踝也生的玲珑。毛拖鞋不好好穿,偏偏要把脚跟踩下去,显得脚只有手掌那么大。
依照杜林他们这一辈的眼光来看,没半点阳刚之气——从那张脸,到这身材,这姿势,都让人不满意。
他忍着气,吩咐:“待会儿吃完饭,和我去顾家一趟。”
杜云停脚底打滑,差点儿从楼梯上绊下去。他握紧了扶手,咽了口唾沫。
“……去顾家?”
去干什么?
“当然去道歉!”杜林说,恨铁不成钢,“你看你那天喝醉了,干的都是什么事——怎么能不去和顾黎道歉?顾黎那人,不是好得罪的,你收拾齐整点,去了别乱说话!”
杜怂怂又咽了口唾沫,小腿肚子有点儿发软。他绝望地哀嚎了一声,与7777说:【他为什么要提醒我?】
他本来都快强迫着自己忘了!
7777:【……这你忘不了的。】
杜怂怂目光坚定,说:【可以的。】他给自己催眠,【我那天喝多了,喝到断片——】
7777戳穿他,【你半滴酒都没沾。】
杜怂怂怒斥:【瞎说!】
他就是喝多了!
对,他喝多了,喝的不知道谁是谁了……他不认识顾先生,他怎么会认识顾先生呢……那天就纯粹是酒后失误……
7777:【……这你也就能骗骗自己。】
鬼信呢。
杜云停抹了把脸,很绝望。
早知道这样,他绝对不会在回来的时候兴奋到抱着男人亲一口……
就很后悔,非常后悔。
杜怂怂还没有准备好。
他沉默了会儿,干巴巴说:“那我上去换件衣服吧?”
杜林瞧了一眼他松垮垮的睡袍,眉头一蹙,表示了默许。杜云停三两步蹿回楼上去,打开衣柜,没找衣服,反倒把里头的床单扯出来了,麻利地剪开,开始搓长条。
7777:【……?】
7777:【你干嘛?】
【跑路啊!】杜怂怂说,把俩床单连一起了,从窗户里放下去试了试长度,【差不多,就这就行。】
7777:【……跑什么?】
【你没听他刚说的?】杜云停心有余悸,【要去顾家道歉!】
这还不跑?这不跑还等什么时候?
7777:【……】
它简直恨铁不成钢,【你的勇气呢,你当时凑上去就亲的那股子豪迈呢?】
杜怂怂动作一顿,声音沉痛,【所以我现在不是正在付出代价嘛。】
他就说,不怂果然是没好事的。
系统被他的怂惊呆了,半晌不言,杜云停趁这时候已经飞快把床单拴桌腿上了,像干过很多次的样子,熟练地把另一头系自己腰上,沿着外头管道蹭蹭下去。他落在修剪的干净整洁的草坪上,随即迈开腿,溜之大吉。
7777不出声了,看样子是被宿主的骚操作气死了。
那头的杜林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继子从楼上下来。他耐着性子又在那儿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喊人,“上楼去,看看云停干什么呢。”
这么长时间,重新做件衣服都该够了。
佣人答应一声,正要上楼,却瞧见门口修剪花枝的另一个佣人匆匆跑进来了。
“先生,”他说,“门口有客人来——”
来的人是顾黎。
杜林把他迎进来,吩咐人将上好的茶叶拿出来,又满面堆笑与顾黎寒暄:“不知道顾少来,本该带犬子上门赔罪……”
男人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听。他眉骨生的略高,眼窝又深,不苟言笑时极有威严感,好茶被放在那儿,一下也没碰,杜林有些心惊,生怕触了男人霉头,却听见男人开了口,淡淡道:“贵家公子呢?”
杜林忙答:“还在国外呢,也就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顾黎眉心微微一蹙,眉头上那颗浅浅淡淡的小痣跟着一动。
他手指在茶台上轻叩,“我说的是贵家二少。”
杜林方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杜云停。他心头砰砰一跳,知道这怕是上门算账来了,难免心急,“顾少,犬子那天酒后失德——”
男人眼皮一压,也不知道这话到底听进去没。杜林就不敢再解释,只道:“犬子还在楼上。”
顾黎旋即站起身。杜林揣摩其意,倒像是要亲自上楼去看看。
他并不想带顾黎去,就杜云停那德性,也不是能见得了人的,行动间透着一股小家子的局促气——偏偏这会儿男人显然是不容拒绝的意思,杜林只好硬着头皮,沿着楼梯把人往上带,“这边就是犬子的房间……”
房门在关着,敲了几下也没人开。杜林眉头皱的更深,喊佣人:“拿钥匙来!”
钥匙拧了半天,终于把门打开了。杜林一把将房门推开,没瞧见继子的身影,倒瞧见了一扇大大打开的窗户。雪白的窗帘被从外吹入的风灌的鼓胀,一下下翩飞着,他们走进去再看,只看见一条床单系起的绳子,顺着窗户垂下去。
人?早不见踪影了。
杜林:“……”
杜林还是头一次见这种把戏,往窗台前一扑,又气又急。
这小兔崽子,居然还和他玩畏罪潜逃的这一招!
他简直不敢回头去看顾黎的神情,只咬着牙,勉强说:“犬子不懂事……”
身边男人没回答。半晌后,忽的轻轻一笑。
杜林听见这一声笑,不由得一懵。他还当顾黎是被气糊涂了,平日里从来没个笑脸的人,这会儿居然能被杜云停气的笑出来——这得是多生气!
他道:“顾少……”
顾黎一面笑,一面摇了摇头。
“还是这样。”
这声音里头明显含着些亲近的意味,杜林更懵,怔怔地瞅着他,瞧见男人转了身,道:“走吧。”
杜林:“?”
杜林:“……???”
就这么就走了?那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了。
杜云停跑出去后,才意识到自己并没什么地方能去。
他不想找那些朋友,就只怔怔在这别墅区里打转,缓过神来,才发现他仍下意识朝着他最熟悉、最安心的地方来了。那一处角落就紧挨着顾家的别墅,相当隐蔽,藏在树丛的后头,寻常人一般不会到这面来。
杜云停怔了片刻,终于抬起脚,朝着这一处走去。
他缩进角落里,折叠起膝盖,把自己完全藏进墙投下来的阴影里。
只有这一处是静的。
他听见顶上树叶摇动的沙沙响,有光被摇碎了,漏了满地。他踩着一块光斑,手轻轻叩着墙。
墙那一面,就是顾家的院子。
杜云停说:【这儿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他走了这么多世界,原本以为,这一处应当已然变了许多了。
7777:【毕竟,这是现实。】
杜云停嗯了声,声音也轻轻的,【对,——这是现实。】
7777:【你好像一直不想承认这一点。】
杜怂怂半天没有回答。他秾丽的眉眼垂着,好像是在盯着虚空之中的某一点,他抱着自己膝盖,慢慢说:【二十八?】
系统说:【怎么?】
【二十八,】怂怂轻声说,【我好像,比以前更害怕了。】
他已经看过了很多次那张脸。看着那张脸亲他、拥抱他,看顾先生爱他——
要是现实中的顾先生不喜欢他呢?
要是现实中的顾先生,根本不在乎他呢?
他其实不怎么敢想,也不想去见。当初那限定的二十分钟带给他的勇气,这会儿已经蒸发了个干净,剩下的更多是难以掩饰的担忧。
要是……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
【二十八,我还能回去吗?】
7777不答反问:【你还想回去吗?】
杜云停说不出。兴许是想,兴许是不想,他的心情连他自己也不懂。
他怔怔地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在视野之中,看见了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
杜云停一愣。
他再抬起眼,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双眼睛轮廓有些深,眉骨很高,在眉骨上头,有一颗轻轻浅浅的小痣。
杜云停的嘴唇动了动,说:“……顾先生?”
男人朝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平展着,是一个典型的、不容拒绝的姿势。
杜云停很茫然地看了一会儿,随即从兜里摸出手机,放男人手上了。
顾黎:“……”
7777:“……”
卧槽,这是干什么?
“你打吧,”杜怂怂蔫头蔫脑地说,“我保证不录像,肯定不报警……”
顾先生嘴唇猛地一动,似是要笑,又似是气,伸手揪着他后领,拎鸡崽子一样将他从墙角拎出来。杜云停哎哎地叫着,垂头丧气的,闭着眼,倒有点视死如归的架势。
“睁眼。”
杜怂怂不睁,还小声和他商量,“别打脸成吗?”
顾先生不容拒绝道:“睁。”
杜云停还不睁,他并不想睁开眼瞧见男人厌恶或反感的神色,因此把眼睛闭的死紧——他怕自己万一真看见了,便真受不住了,杜云停远没之前那样强的承受能力。他被男人捧在手心上过了这么多世,自觉已被养成了一朵娇花,愈发没那个胆子。
7777直叹气,杜怂怂紧闭着眼,听见男人声音淡淡,听起来还有些古怪,“知道错了?”
杜怂怂说:“错了,知道错了——顾先生,我不该亲你——”
他这话说的忐忑,颠三倒四的,“我当时只是太激动……”
男人沉默半晌,问他:“不是真心?”
青年猛然闭了嘴。他无法违心说出“不是真心”这话,眼睫颤了颤,愈发紧地合上眼皮。
面前人没了动静,杜云停听着,只当他是在想什么法子教训自己,铁定是要挨打的。顾黎不是什么好脾气,自己突如其来的强吻定然惹怒了他,只怕他把自己当做了变态,之后都会离自己远远的——
他越想越有些莫名的鼻酸,又是委屈又是气,牙关收紧了点。
却忽然听见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杜云停一愣。
顾先生叹气了?
……因为我?
男人声音低低的,含了些说不出的柔情,问他:“就这么怕?”
“……”
旋即,有什么东西覆了上来,很柔软。那温度有些凉,轻柔地覆盖在他的嘴唇上,杜云停猛然惊诧地睁开眼,瞥见一颗凑近了的痣——那痣在他的眼前晃着,清清淡淡的。
他瞪着眼,骨头却不争气地软下来。男人把他抵在了墙上,不由分说啃着他,杜云停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块肉骨头,要被他整个儿嚼碎了吞吃下腹。
他被这样的狠劲儿弄得有些怕了,甚至感觉到了摆上了货架的可乐瓶。在他少年时期的庇护所里,他的庇护人将他压在墙上,长腿别进他腿间,二话不说把他亲了个痛快。
这场景经常出现,不过都是在杜云停梦里。他如坠云间,几乎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自己睡着了的一个春-梦。
他只能在稍微分开时,下意识喃喃:“顾先生……”
这个称呼让男人一顿,紧接着猛然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中。
“你不知道,”男人咬着牙,声音简直像是从唇缝里头挤出来的,“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这一句如同轰雷,一下子在杜云停耳边上炸开了。他茫然地大睁着眼,下意识去看男人的神色,顾先生却将手覆盖在他眼睑上,随即埋首在他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敢跑一个试试。”
他话音沉沉,分明是威胁的,却又像含了无尽的柔情蜜意。
杜云停不敢跑了,他被男人揽着,心里头仍然扑通狂跳。他不可置信地对着7777喊:【二十八!】
系统说:【怎么?】
【二十八,你看见没?】杜怂怂鬼哭狼嚎,【你看顾先生抱我!】
他实在难以掩饰心中震惊,叫道:【他还亲我!】
太可怕了,顾先生为什么亲我???
7777:【……我没瞎。】
看得一清二楚呢。
杜怂怂仍然无法理解,【可是为什么——】
卧槽,顾先生为什么一副和他很熟的架势?
7777:【……你猜?】
杜怂怂慢慢地咽了口唾沫。他逐渐意识到了一个一直不敢去想的猜测,为此声音都弱气了几分,小声说:【不会吧?】
系统没吭声。
【哈哈哈哈肯定不是的,】杜怂怂强行自我安慰,【怎么会呢?肯定不是一个顾先生,哈哈哈哈……】
系统仍然不吭声,只怜悯地望着他。宿主的笑声一点点小下去了,最终满目绝望地说:【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他可是在任务世界里面兴了不少风作了不少浪的啊!
要是这些都记得……他在顾先生心里头的形象,得变成个什么样子?
浪里娇-娃??
7777慢吞吞说:【我有劝过你收敛点的。】
基本上每世界都劝,只是你不听。
杜怂怂:【……】
悲伤那么大。
他很悲哀地说:【顾先生会不会嫌弃我,不和我谈生意了?】
“不会。”
杜云停还没反应过来,说:【你怎么知道——】
7777简直想撬开宿主脑子,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它叹了口气,不得不提醒还在给自己挖坑的宿主,【我没说话。】
杜云停:【???】
杜云停:【……】
杜云停顿了顿,僵在那儿了,手微微有点儿发抖。
“嗯,”顾先生淡淡道,声音波澜不惊,“我说的。”
“!!!”
杜云停感觉自己又要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7777都不忍心看了。
【别说了,】它忠告宿主,【也别想——说多错多,想多也错多。】
【这个世界的顾先生,是会读心的。】
杜云停被人拎着领子带回去了。
墙那边就是顾家别墅,他在这角落里呆过挺长时间,却还没真正进过顾家。如今被男人带着从正门走进,才知道这里头设计的十分疏朗,有头发发白的老管家迎上前来,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上西装却仍旧穿的板正严肃、一丝不苟。
他看眼杜云停,没露出什么诧异神色,反倒微微笑道:“这位便是杜二少吧?”
杜云停不奇怪管家认出自己。他在富二代圈子里也算是出了名的,换句话叫恶名远扬,恐怕这别墅区里头住着的人都知道。
可管家分明认出他,却没对他被带回来有任何表示,这就有些奇怪了。
顾黎颔首,仍然没松开拎着的衣领子,提溜的杜云停跟只小鸡似的。
管家说:“先生,刚刚杜总也来了一趟,说是要向您道歉。”
顾黎嗯了声,对这一句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在感觉到手里人不安分地挣扎蠕动后加大了手上力度,硬是又将人拽回来,“别想着跑。”
他绝对不允许这人再跑了。
杜怂怂只好安静下来,讨好地冲着他笑。
“没跑,没跑,”他讪讪道,“我就想看看……”
7777:【这话我都不信。】
杜云停:【你闭嘴,你最没这个资格吭声!】
要不是你们系统不靠谱,说好的二十分钟不算话,他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7777被他的不要脸震惊了,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浪?
杜怂怂更气,【要不是我以为那是npc,我怎么可能会浪!】
7777:【……】
它对宿主的甩锅水平又有了新的认知。
这锅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印度飞饼呢。
【别甩了,】它提醒,【你男人还在呢。】
杜云停这才想起来,赶忙去看顾先生,果然见顾先生侧头向着他,唇角还带着点笑意,像是在听他说话。
杜怂怂:“……”
杜怂怂咽了口唾沫,在那之后全程安静如鸡,并吓得立马在心中试着做了两套数学题,妄图证明自己还是有思想的、是热爱学习的。
顾黎将人带上了楼,进了书房。
他往书桌后一坐,方才将手松开,瞧着杜二少胆战心惊站直了些,又左右看了看。
这里已然是顾黎自己的空间,从上而下的装修都极简单,唯有柜中的书塞得满满当当,布满了几面墙壁。
他打量的时候,顾黎也在望他。杜云停急着跑路,根本不曾换衣服,穿的还是那件白睡袍,领口大的很,底下露出一截白而直的小腿。
顾黎目光在他腿上落了许久,忽的低声一笑。
这一笑,杜怂怂又要腿软了。他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顾先生……”
男人的手松开了点领带,反而问他:“不过来?”
杜怂怂还没反应过来,过去干嘛?
顾先生平静地注视着他,手在自己膝盖上一拍。
“不是说要谈大生意,”他淡淡道,“不来?”
杜怂怂:“……”
杜怂怂简直要被吓尿了,顾先生怎么会知道谈生意?
不。
这个谈生意,一定是单纯意义上的生意。
他站在那儿没动,干巴巴试图挽回点形象:“谈生意嘛——我之前一直想和顾先生一起投资商铺……”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男人唇角又是一勾,显然是被他逗笑了。
男人声音沉沉,说:“投资商铺?”
“是啊,”杜云停心虚地说,“就是那新开的西大街上的店——”
7777都有些不忍直视,低声道:【快别说了。】
越描越黑好吗!
杜怂怂:【卧槽——为什么顾先生看起来知道这么多!】
这不科学,那时候顾先生又没读心术!
7777抹了把脸,绝望地说:【他是没有读心术。】
怂怂咆哮:【那到底是为什么!这不科学!!】
【可是他是我顶头上司啊!】系统提高了嗓门,比他更为绝望,【他刚刚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聊天记录都一键读取了,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你说了那么多的?】
【……】
一瞬间,一人一统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后,杜云停干巴巴说:【你说什么?】
【顶头上司!】7777也干脆不瞒他了,直接道,【我也是才知道,做到它们这个级别的系统,基本上都有固定人形了……】
凭借顾黎的身份,动用下高级权限,轻而易举就能读取它这么个小系统的数据。就在那一秒间,杜云停和系统的聊天记录已经被暴-露完了。
【……】
杜怂怂忽然有点想死。
7777还在尖叫:【你玷污了一整本新华字典!你以为他不知道?他心里明明白白的!】
什么农学啊,种地啊,翻船啊,拔萝卜啊……现在可好,全暴露个一干二净了。
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话:
——让你浪!让你浪!!!
半小时后,杜林又上了门,这一次还带了东西。
他没能在家里找出那个不成器的继子,欲要派人出去找,方才发觉他对于杜云停半点也不了解,全然不知道对方可能会在何处。家里被派出去的佣人如一群无脑苍蝇,最后只能给杜二少几个狐朋狗友打了电话,朋友都说不知道。
杜林没办法了,只好放下脸面,再登一次门。
顾家如今的发展如日中天,顾黎更是个难得一见的商界天才,杜林不愿真结下仇。
他心里存着气,待管家将他迎进去,便问:“顾少可回来了?”
老管家并未回答他这话,只扭头喊人:“给杜总上茶。”
杜林喝不下去茶,只想着解决眼前这事。他摸出手机,从里头找出杜云停电话,又打了一次。
这一回电话仍然没有接通,但他听见了铃声从外头响起来。再扭头一看,一个手机被从二楼窗子里扔下,掉进草丛里去了。
杜林一愣。
那手机颜色鲜亮的很,挺少见的骚-紫色,他印象之中,只有他那个继子用这个颜色。
为了这,他还训过几句。
“……?”
他扭头看看管家,管家倒是面不改色,吩咐人去将手机捡起来。杜林心里头存着疑惑,也走到窗边看,说:“这——”
“顾先生,手机……”
他骤然听见了声音,就在他头顶上。
二楼书房的窗户并没关,说话的人又被抵在窗边,声音因此听的极清楚。那音色里含着委屈,跟躺在地上耍赖撒娇的猫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紧接着是顾黎的声音,淡淡的,却不容置疑,“专心。”
杜云停好像哽咽了两下。
“可我没法接受这么多融资——”
太多了,不是他这种小成本生意能容纳的!
他一直以为百分之七只是任务世界里头的,可为什么现实世界里也是百分七?!
顾黎按住他,倒好像微微笑了声,“谈生意就是谈生意。”
他手慢慢下滑,额头滑下了滴汗,身上西装倒仍旧齐整,只有领带被扯开,微微露出点喉结。
“生意场上,不存在心慈手软。”
杜怂怂两眼一翻,感觉要完。
底下杜林听着这动静,又是心惊又是肉跳,问:“犬子在上头?”
管家面上颜色丝毫未变,只道:“您不用担心。”
杜林眉心猛地蹙起,说:“胡闹!云停不是谈生意的料子,怎么能真和顾少说这些——他在哪里?我这就带他回去!”
他没听见那些更不同寻常的声响,就算是听见了也没有朝着那处想。顾黎是什么人?他全然不觉得会被杜云停打动。
反倒是杜云停被扯着打一顿,这样的猜测更为真实可信。
杜林误以为继子是在上头顶撞了顾黎,这会儿在挨打,不然怎么哭腔都冒出来了。
这要是再得罪了顾黎怎么办?
他越想越心焦,一转身就要上楼,却被管家拦着,挡在前头。
管家没什么多余的话,只重复道:“贵公子无事,请杜总不要担心。”
他顿了顿,声音忽的有些意味深长,“等事情了结,贵公子自然会回去。”
杜林还没明白这个了结是什么了结。
没人给他再多做解释,管家也不再给他上茶,只扬声道:“来人,送客!”
几个佣人都彬彬有礼做了送客的手势,杜林坐不下去了,只得站起身。他一面朝外走,一面仍旧不受控制地担忧。
了结?……怎么了结?
顾黎若是当真发了怒,会不会对他的生意下手?
杜林回了别墅,眉头仍然未松开。他瞧见苏荷已经起了身,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显然也是听说了杜二少离家出走的消息,神色隐带担忧。
杜林看不得美人蹙眉,却也着实没什么好声气,道:“没丢。”
苏荷说:“找到了?”
“找着了,”杜林愈发烦躁,“在顾黎那儿呢。——说是等事情办完了,就把人放回来。”
他看眼苏荷,终究是忍不住道:“你看云停这,办的都是些什么事!他就算是再不正常,也不应该去招惹顾黎——现在可好,要是顾黎记了仇,之后他准备吃自己?喝自己?”
苏荷细白的手指搭在了一处,说:“顾少那儿?”
她仿佛根本没听见杜林担忧生意的那些话,只问:“顾少为什么将云停留下?”
“我哪儿知道?”杜林将西装外套脱了,皱眉道,“就凭他当时凑上去亲的那一下,顾黎把他腿打断都可能。”
那可是顾黎,不是其他人。顾黎向来不是什么好性子,在生意场上不近人情,手段雷厉风行,平日里也是如此。他身家显赫,模样又如此出挑,倒也不是没人动过商业联姻的念头。
只是这些念头在顾黎那儿,连一日也没存活过,就悉数被抹杀了。
顾黎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脑子里像是根本没有那根弦。无论是富家女,小明星,嫩模,学生妹……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真怀了这心思,反倒会被他打压下去。
他们这些做生意的,平日里酒场宴席上喝个酒,带个女伴,都是再正常不过。唯独顾黎独来独往,从来不曾见他身边有过其他人,永远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长此以往,倒有人说他是个冷冰山,和尚心。动不了心,移不了情,就跟那广场上立着的雕像没两样,注定没法知道这情-爱的好处的。
说的再直白点,就是性-冷淡。
这么多年,杜林也就听说自己继子大胆成这样,居然敢凑上去,强亲一口——
说真的,当时杜云停没挨打,已经很让他惊讶了。
苏荷未吭声,杜林看她一眼,从她脸上读出了些许担忧。
“没事,”他终于说,手搭在了苏荷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拍,“我明天再去一趟。你别担心,嗯?”
他是当真喜欢苏荷,若是不喜欢,也不至于费了这样多的心力与人在一处。
苏荷眉宇间那一缕忧愁仍然未曾散去,只点了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明天云止也回来,”杜林说,“让他和我一起去。”
他在心中叹了一声。
只怕这么一遭,把之后和顾家合作的机会都给断送了。
偏偏还不能与苏荷说,不然,倒显得他这个继父不近人情。
不过话说回来……
杜林回忆起听见的动静,着实又有些想不明白。
杜云停和人谈合作?
就杜云停那样……能谈什么合作???
他不知道,杜云停的那一点小生意成本这会子都快败光了。
他这时候才知晓顾先生记仇的很,可能是因为刚刚读取了7777的记忆,一词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都能背出来。
尤其是农学那几段,背的相当熟。
杜云停其实不怎么想听,因为太羞耻了。可顾先生按着他,又是意味深长一笑。
“想滴灌?”
“……”
杜怂怂抖如糠筛,连连摇头。
“不想,不想。”
“想浇花?”
杜怂怂声音更高,扯着已经哑了的嗓子道:“不想,不想!”
他手环住男人脖子,终于示了弱,脸在男人胸膛处的衣服上蹭了蹭,小声道:“已经不能浇了,要被浇死了……”
他只是株娇花,禁不起狂风暴雨。
杜云停心说,我是需要怜惜的。
男人的手拍着他后背,一下接着一下,未对他这一句话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被他这样撒娇,眉宇之间又缓和了不少。起初显得稍稍有些暴戾的情绪,如今却尽数缓和下来,只把失而复得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就靠在窗前,杜云停慢慢有些困倦。他趴在男人肩上打了个哈欠,目光朦胧着朝外看,却骤地顿了顿。
他从这个角度,竟然看到了自己常去的庇护所。
——那个平日里并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在第二层居然被看得清清楚楚。
杜云停微微一怔。
这是……
男人撩起他一缕额发,在他额头上将嘴唇印了下。
“发现了?”
杜云停的心忽然有些砰砰跳,他道:“什么?”
顾先生望着他,骤然移动了椅子。他抱着杜云停换了个方向,两人便一同望着下面,阳光已然一点点收起了炽热,那里只剩下昏暗一团的树影,笼罩着角落。
“你经常来这里。”
杜云停张张嘴,想问他怎么知道的。他隐约有了猜想,却并不敢说出来,生怕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顾先生却抱紧了他,说:“对的。”
杜怂怂猛地一震颤。
他被男人揽在怀里,万般怜惜地去亲吻他——那吻那样柔和,好像稍微用力些,便能让杜云停碎了。
男人低声说:“乖宝……”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杜云停眼睛忽然有些酸楚。他努力眨了眨眼,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手拽着男人的衣袖,像是忽然之间一脚踏进了糖罐子里的孩子。
这是梦吗?
若是梦,那这当真是最美的梦了
“——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看了你好久了。
顾黎还记得初见杜云停的时候。
他自有了人形之后,在这小世界中也有了身份。依照主神的话说,这也叫体验人生,为的是之后更好地完成任务。
只是顾黎平日里要忙的事多,虽然有了身份,实际上也并不怎么在这副躯体里待。更多时候,这身体中,不过是一个独立运行的数据系统。
那一天是个例外,他难得有了休假,坐在后座,车子匆匆从大道拐入。他瞧见拐角处有几个孩子,像是要做什么坏事,聚在一起晃荡。
顾黎这个名字,从小到大都是家长嘴里头念叨的好学生的典范,院子里的孩子都怕他,瞧见是他简直是老鼠见了猫,顿时像鸟兽一样一哄而散。
前座司机说:“又是赵家那几个,肯定是又堵人了。”
顾黎眉心微微一蹙。
司机是跟顾家久了的人,对这别墅区的情况也都了解,随口说:“赵少听说脾气不太好,学校里头也打过几回人。看这架势,说不定在这儿也欺负别人呢。”
后座的人没接话,司机也不意外,这时候的顾黎尚且才二十出头,可已经相当有上位者的威严了。司机在顾家时间挺长,也算是见多识广,可在顾黎面前,却总莫名觉得压制,说不出什么话来。
方才那两句,是这一周他和顾黎说的唯二两句了。
他往前开了点,即将到达顾家大院,却忽然哎了一声。顾黎把眼睛抬起,听见他说:“顾少,这边居然还有一个。”
顾黎顿了顿,朝窗外看去,果然看见窗外还蹲着一个。
那是个要更瘦小一点的小孩。他看起来已经十几岁,但不知是因为瘦还是因为脸小,缩在树影里时,几乎让人看不见。从顾黎的角度瞧去,能看见他白生生的脸,轮廓不太像个男孩子,倒有股子艳丽的意味。
司机车速放慢了点,瞧见顾黎像是对这孩子感兴趣,便解释:“这应该是杜家的继子。”
出乎意料,后座的人居然给了他回应,“嗯?”
司机忍不住一怔。待缓过神,忙与他解释:“杜总刚刚娶了新太太。这应该是新太太带过来的儿子,我当初瞧见过这位新的杜太太,和这位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他忍不住又啧啧了两声,都是美人。
只可惜这美,不一定都是好事。
富二代们的圈子界限清楚的很,在一处玩的,也都是富家子弟,暴发户不怎么入得了他们的眼。
他们和杜家继子,天生就不是一个圈、一条水平线上的。
又怎么会有什么好脸色。
顾黎听着这些,眼睛也朝着那处一瞥。少年浓密的眼睫垂下来,闷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卷裤腿,没什么表情。
他将目光移开了。
那是杜云停加入杜家的第一年,那一年,他十二岁。
十二岁的杜云停没什么怕的。他不怕被说,也不怕被骂,他练出了一双只能听见想听的话的耳朵,练出了两条能远远奔跑的腿。街坊邻居都说,他不是什么好孩子,小小年纪就会砸别人家窗户。
却没人说他为什么要砸。杜云停放学回家,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们嘴里说着的都是什么。
“真是可怜喲,老杜走了才几年……”
“就说长成那样的靠不住——这可就傍大款去了,回头老杜孩子怎么办?那可是颗独苗苗,有了后妈就有后爸——”
“靠着一张脸……”
杜云停背着书包,闷声不响从他们中间穿过。几个碎嘴的街坊大妈分明看见他了,声音没往下降,反而说的更大声了些。
她们拉住他,问:“你就要有后爸了,高不高兴?”
杜云停就低着头,并不吭声。那些人还没放过他,仍然追着问:“你妈带你住大房子——”
杜云停笑了,他把眼睛抬起来,挺漂亮的一双眼直直看着面前女人,说:“刘婶,你别急,我知道你以后肯定也想带你小孩住大房子。”
大妈脸色都变了,手松开,斥责道:“胡说什么呢!你这孩子……”
杜云停从他们中走过去,往前走了很远,才回头看了看。
半夜,他站在楼下,拿着两三块砖头,放在手中掂了掂。
他微微眯起眼,朝着其中一家的玻璃猛地砸去。
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大妈惊慌失措的声音:“干嘛的?干嘛的——怎么回事?”
灯还没亮起来,杜云停已经躲到楼道里去了。他心中前所未有的痛快,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头,微微地笑起来,一抬头,却发现苏荷就站在上头。
他妈举着个红色的手电筒,长发拢在一边肩膀上,静静地看他。
杜云停还以为自己要挨训,但苏荷只是叫他上去,“晚上冷,冻着了。”
再有人说闲话时,苏荷就亲自上了门,客客气气与人商量:“您要是这么看不惯,就先借我们一点钱,我要养孩子,给老杜家保一颗独苗。”
被借钱的大妈脸都绿了,门关的一个比一个快。苏荷挨个儿敲过去,自那之后,再没人敢当着杜云停的面说什么了。
她们只是嚼嚼舌根,还不想真将自己的钱搭进去。
后来杜云停就不需要去砸玻璃了。杜林要脸,哪怕不怎么看重这继子,表面功夫总得做的过去。杜云停开始吃穿不愁,他上了更好的学校,有了许多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也就是在这一年,他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
不是杜林。
是顾黎。
顾先生。
光是念着这三个字,杜云停就安了心。
他经常出现在顾家的这个角落里,起初还担心被人发现,后来意识到这角落偏僻,并不会有人找到这儿,便也放下了心。他常常在这儿坐着,一坐便是大半天,有时候揪揪草叶,发着呆,又或是将自己的耳朵贴在墙上,猜测着墙另一面的男人都在做些什么。
……会在干什么呢?
杜云停想,一定是坐在书桌前,沉稳地握着笔的。
杜云停极向往那样的人。他早早地没了父亲,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带给他半点安全感。苏荷自己尚且是柔弱无助的,杜云停不得不学着强硬起来,帮着她遮风挡雨,自然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安全感。
杜林这个便宜爹更不可能,杜云停心中清楚的很,没了苏荷,他在这便宜爹眼里,甚至不如一根稻草。
唯有顾先生,是个例外。
杜云停很早就知道自己对这人的感情变了质,就像溺水之人寻到了最后一根浮木一样,又是心存向往,想要死死地扒住,又害怕他无法接受自己这样澎湃汹涌的情感,轻而易举地断掉。
他不知道,在他那样想着男人的时候,男人其实也在透过窗子,从上而下地看他。
顾黎看他,起初只是因为有趣。
杜云停是个不老实的人,更何况那时年纪小,坐在那儿不管玩什么都是玩的津津有味的。顾黎第一次从窗户里瞧见他时,他给两群蚂蚁之间建了座堡垒,简直像一座小山。
后来,各式各样的花样开始从杜云停手里冒出来了。他逗这个,招惹那个,分明是爱干净的人,坐下时一定要将地面擦一擦,却偏偏喜欢去祸害虫子或鸟,连麻雀也能被他吓得连蹦带跳。
顾黎还没见过这么鲜活的人,浑身上下都充溢着蓬勃的生命力,毫不遮掩的那种。
偶尔,杜云停也会在角落里做坏事。
比如偷偷摸摸地写举报信,告发欺负他的小孩在厕所里抽烟……
更多时候,杜云停是带着伤的。
伤或大或小,小的时候不过是蹭破了皮,大时却是连额头上都是血。他若无其事在角落拿纸巾擦掉,又掏出随身携带的粉饼,对着那伤口粗暴地盖了盖。额发被散落下来,他手微微一拨弄,恰恰好盖住了伤口。
管家来为顾黎送茶时,也看见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说:“这其实是个好孩子。”
男人未曾答话。
管家又说:“恐怕是不想让父母担心……只是伤口那样处理,容易发炎。”
顾黎站在窗前瞧着他做这些,少年就像完全不知道疼,做的顺手极了。哪怕痛的直吸冷气,
遮盖的动作也半点没停顿。
管家知道男人对于旁人的事情都不上心,只说了两句,便也打算走。却忽的听见男人问:“他叫什么?”
管家一怔。
“您是说——”
顾黎仍然注视着角落。
管家心中猜想被印证,道:“他应该是杜总的继子,叫杜云停。”
……云停。
顾黎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再低头去看,心里头泛上了一丝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滋味。
系统本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不过是数据。顾黎甚至不知晓,这种情绪或滋味究竟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在看见少年这样时,心中并不舒服。
不止是不舒服,甚至隐隐生出了怒气。
只是这怒意究竟该朝着何处去,他也不明白。但他在面对杜林这几个人类时,那情绪就像是活了,要从他心口上蹿出来。
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
顾黎回家的频率慢慢高起来,撞见杜云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次,他瞧见少年踉踉跄跄往角落里去,双方打了个照面,少年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神色一下子慌张起来,二话不说掉转过身就走。
就那么一瞬间,顾黎还是看清楚了。他腿上有伤,血浸透了牛仔裤。
“……”
顾黎眉头蹙的更紧,只盯着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
他忽的说:“王军。”
司机应声扭头,瞧见老板盯着窗外,神情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半晌后,顾黎说:“去。给他送点药。”
别墅里就有常备的医药箱,司机拿了药和绷带,匆匆忙跑上前去,将东西递了过去。顾黎在后头看着,抿了抿唇。
他不是很能分辨这异样的情绪。
他和那些老总们提起,说起他们的儿子欺负人。那些老总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众这样被说,简直脸面都丢了个一干二净。更何况有顾家的威信在,有人便讪讪表示,之后一定会好好教育孩子,不让他们再出去四处滋事。
顾黎也不知道这是否有用,他本不该插手凡人事,但少年受伤的次数,的确越来越少了。
他渐渐少看到少年了。少年好像已经被接纳,真正成了这圈子里的杜二少。那个被欺侮到无处可去、只能在他家墙外寻找到片僻静地方当庇护所的少年,似乎已经被岁月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真正的富家子弟,玩车,玩花样,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追随者,
顾黎也慢慢恢复了寻常的生活。管理小系统,做生意……
他只是仍然会不自觉地立在窗前。角落里没有了人,空空荡荡的。
他不知为何,心中竟然也有些空荡荡了。
这真是荒唐。——他是一个系统,又哪里来的心。
顾黎往自己的数据库里塞了更多数据,又让自己忙起来。他经常在各个社交场所听见少年的消息,大多是不怎么好的,伴随着“不学无术”“一事无成”这样的标签。
没人关心这孩子得费多少努力才能融入这个圈子,又得花多少心思才能存活下去。那些苦难,没几个人看得到,他们只看得到表面展现出来的这些。
只有顾黎知道少年聪明。在角落里看书时,杜云停的速度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快。
他分明拥有超凡的记忆力,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是为了藏拙。
后来,顾黎接到了电话。
电话的那一端一发出声音,顾黎便知道是谁了。——分明是少年。
可那声音听起来慌张极了,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害羞,呼吸都是乱的。喊了一句“顾先生”,便半天无言,之后语无伦次问他考不考虑人寿保险,又问他是否愿意投资商铺。
顾黎听了许久,听见少年身份暴露了却仍然结结巴巴,不知为何,自己眼睛里头也带上了笑意。
他张张嘴,想要回答。可少年挂断电话的速度太快了,连回答一句话的机会也不给他。
顾黎觉着有趣。
这孩子,心中到底想着什么?
他忽的有些想去见少年了。他寻了个理由,准备去杜家拜访,在杜家等了许久,却都没看见少年回来。
等来的是有人匆忙跑进门来,对着杜林和苏荷说:“出事了,二少出事了——”
那一瞬间,顾黎的数据库忽然一片空白。
他站起身来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好在是没有人注意他的,苏荷睁大了眼睛,已经一头倒在了地上;杜林抱着妻子,连声喊人把苏荷送医院——
这会儿,杜家没人去问杜二少到底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慌乱着忙着把苏荷抬上车,只有顾黎站在那儿,不知为何,腿竟然有些发颤。他扶着墙,慢慢走出门。
他第一次动用了自己的权限,寻到了人。他瞧见少年时,少年躺在冰冷的地上,底下是一大滩的血,两只手臂却举起来,在头顶上比划出了一颗心。
“……”
顾黎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他立在那儿,连一动也动不得了。
他好像被病毒入侵了,所有的程序都悉数崩盘,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剩下。他分明站着,却半个动作也无法做,好像有一双手,将他的什么东西抽走了。
……怎么会?
茫茫然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怎么会?
顾黎知道人类寿命短,但那些人,大多仍旧能活上七八十年。
可少年——少年才多大?
他不过二十出头。……他就死了?
这样,死了?
这是不在顾黎想象之中的,他怔怔地盯着人,直到警察问他:“你是家属吗?……请问,你是家属?”
男人没有回答,他已经无法回答了。
警察看了眼记录,还想再问什么,却骤然在男人眼角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亮亮的,转瞬滴到地上去了。
顾黎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系统空间。但主神看见他时,显然极为诧异,问他:“怎么哭了?”
顾黎抹了把自己的眼睛,湿的。
这就叫哭么?
主神说:“你在哭。”
他又问:“怎么了?”
顾黎沉默了半晌,向他说:“我想请您帮一个忙。”
主神微微露出了个讶异的神色。
顾黎把少年的名字说给他听。
“他该有机会。——他不该这样死去。”
主神一面听,一面打量着他的神色,最终缓缓道:“我能帮你。”
顾黎心神一松。
“但,”主神又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吗?”
“……”
这个问题,顾黎回答不了。
主神说:“你也该去试一试。你会找到答案的。等你彻底明白答案的那一天,我会让他再活过来的。”
于是顾黎自己也进了系统。他在那里头一次次遇见这个人,从春,到夏,到秋,到冬。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样的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答案是如此明显,他甚至不明白之前为何一直未能看出来。
他独一无二的乖宝——
他心甘情愿,做他一辈子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