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第二天去上学,兜里头揣着那只沉甸甸的钢笔。
她把钢笔拿出来时,全班的人都挤过来看。他们好多人手里头握的还是旧笔头,短的捏都捏不住,写字费劲儿,这会儿在她手里看见支漂亮的钢笔,都想讨过来试一试。
“桂花,借我看看。”
“桂花,我先……”
几个人推来搡去,就有人问了,“桂花,这笔你哪儿来的?”
桂花扬着头,说:“我哥给我买的。”
“你哥可真好,”她旁边的小女孩羡慕地说,“不像我哥,别的不会,就知道让我干活……”
她眼巴巴地看着那钢笔,眼睛里的羡慕藏也藏不住。桂花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心里头很舒服,一整天都高昂着头。
她只允许几个说话说的好听的小孩摸这根笔。小孩把这笔前前后后研究了好几遍,又拔掉笔盖,钦羡地问:“这笔尖是不是纯金的?”
“那肯定是,”桂花说,“卖了你都买不起!”
小孩转着笔,看见笔帽上头还刻着一个字。他们认识的字还不多,看了半天也不认识,就问:“桂花,这啥字?”
桂花也不认识,随口道:“是桂花的桂字。”
顿时又激起一片小小的赞叹声,只有其中一个认识的字多点的小孩直撇嘴。净瞎扯,桂花的桂哪儿是这么写的?
一看就是吹牛。
直到放学回去,还有一群人围着桂花,簇拥着她一道往村子里走。还没走进去,倒先看见个没上学的跑出来了,急哄哄的,桂花喊住他,说:“你干嘛去?”
“刚才开大会呢,”那小孩说,“那个知青在会上说,他有个钢笔被偷了,说是上头哪个当官的给颁发的奖品,值钱的很。哎呦,可把支书气坏了……说一定得找出那个坏分子!”
要只是一支笔,那其实没什么值钱的。可是县领导亲自颁发下来当奖品的笔,这意义多少就有点不一样。更何况这时候民风淳朴,都不怎么锁门,村子里头出了小偷,那可是大事,搞不好要连累一村人的脸面。
村支书很当回事,让各家各户回去都留意留意,看看谁那儿有没有见着这钢笔。
上学的小孩却是刚刚才回来的,头一次听到这事。一听见,目光不由得都往桂花那儿飘了飘。胆子大的直接盯着她看,胆子小的不敢直接盯,却也瞟了好几眼。
有男孩直接说:“桂花,你今天就新拿了一根笔。”
桂花从刚才说村支书也知道这事儿后,头就是一阵发懵,眼前发晕。毕竟年纪不大,遇到点事,立马就慌了神,脸上却还没什么表情,强撑着说:“这是我哥给我买的,知青丢了东西,关我什么事儿!”
她说的这么笃定,倒像是胸有成竹。几个小孩盯着她,反而被她瞪了一眼,都嗫嚅不敢再说话。
桂花心里头发虚,不敢再在外面待着了,急急忙忙往家走。家中白建生也在,桂花瞧见他,步伐就往外一转,硬生生扭转过去往外头走。
“站着。”白建生感觉不对,张嘴把她喊住,“桂花,你干嘛去?”
桂花停住脚,说:“……我跟人外头抓知了虫去。”
抓知了虫没什么奇怪,可她这模样慌慌张张却又点怪。白建生皱皱眉,说:“讲实话。”
“……”
桂花的泪珠子在眼眶里头来回打转。
她非得和白建生说实话不可。不然,待会儿随便一个人一问,白建生就会露馅。到了这个时候,桂花真是无比后悔自己说了一个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
她哇地一声哭出来,哆哆嗦嗦掏出那根笔,“哥,是我拿的……我拿的笔怎么办?”
白建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咋办?”桂花哭的更猛了,“哥,我不想被批-斗……哥,你得帮我想法子啊哥!”
白建生沉着脸,干脆把笔塞回自己兜里。
“有多少人知道?”
“好多人都知道,”他妹妹肩膀一耸一耸,“上学的都知道……”
白建生骂了她一句蠢,也没细看,径直把笔装起来。“就说是我给你买的,别对外说,别再让人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没事儿。——一根钢笔,郁知青也不会在乎这点东西。”
桂花仍然打着颤,跟风里头打摆子的柳枝一样。白建生一看到她这样子就心烦,既然没这个胆子,怎么还敢去拿人家东西?
可他不能让这件事流出去。他们家在村里一向很有声望,要是真摊上了这件事,之后还有什么脸?
坏分子和小偷的名号,恐怕摘都摘不掉!
白建生打定了主意,就准备把笔扔进河里。
可在那之前,他还得先探探郁知青的口风。
下午排练时,他去了排练用的土房。高丽正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背词,老远就看见白建生过来,还挺稀奇,“建生同志,你怎么来了?”
白建生笑笑,说:“我来看看你们排的怎么样。”
他探探头,问:“郁知青呢?”
高丽扯高嗓子喊杜云停:“郁涵,白建生同志找你。”
杜云停就在屋里,自己练着脚步。听见这一嗓子,他一抬头,看见渣攻正站在门槛外,笑得温和。
“郁同志,”白建生说,“几天没见你了。”
他坐下来,闲扯了几句家常,但心思不怎么在家常上。杜云停压着腿,漫不经心地听着,白建生憋了很久,终于把话头抛了出来,“我听支书说,你丢了东西?”
来了!
杜云停的心就是一振奋,还有点小激动。
“是,”他说,“丢了根笔。”
白建生笑了笑,温和地说:“听支书说的那么急,我还以为是什么值钱东西。郁知青怎么对一根笔也这么较真?”
郁知青倒像是愣了愣,诧异地瞥着他。
“白同志怎么这么说?”
白建生说:“郁知青不像我们,是这乡土疙瘩里长大的。——咱们村的孩子,用的都还是烂笔头,写字都写不好。郁知青没见过,他们过的不容易。”
杜云停没接这话头,只静静地看着他。白建生也不觉得尴尬,自己接了下去,“可能有哪个孩子看见了,一时间犯糊涂,就拿走看看。郁知青想想他们难处,也体谅体谅他们,何必死抓不放呢?”
杜云停的眼微微眯起来,把白圣父的说辞重复一遍,“拿走看看?”
白建生说:“他们年纪小……”
“真有意思,”杜云停打断了他,“白建生同志说的这么确定,我还以为你知道是谁拿的呢。”
白建生的眉毛拧了拧,随即又若无其事伸展开。他笑笑,“我只是说说,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拿的。”
他坐不下去了,好像这凳子烫人,没多大会儿就站起来,“郁知青继续忙。”
杜云停把一条腿伸展开,压了压,喉咙里发出轻轻的一声笑。
【走,】他站起身,对7777说,【咱们去找支书说道说道。】
7777没懂。
【说道什么?】
杜云停没理,径直去了支书屋子,张嘴就说:“支书,我刚刚想起来,我那根钢笔上,还刻了一个字……”
晚上,新的说法在村子里头传开了。一个小孩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爹娘,他看见桂花她哥给她买的那支钢笔上,也刻着一个字。
“不是桂花的桂,”他比划着,“当时桂花还骗我们呢,我一看那个字就不是那么写的……”
他在纸上画了画,指给大人看。
“一个有什么的有,再加上一个偏旁——”
大人里头有认识字的,点着那张纸,好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这不就是郁知青的姓吗?”
他惊愕道:“难道还真是桂花那孩子拿的?”
记得这件事的小孩不止一个。他们回去告诉爹娘,爹娘在唠嗑的时候也顺嘴说一说,跟着瓜子皮儿一块吐出来,消息就跟长了腿的兔子一样,蹿的飞快。白建生的爹还不知道,正在村子东头处理家长里短、婆媳矛盾。
这家的老太太很刁,钱都在自己手里握着,半分不给人。饶是这样,还一个劲儿骂媳妇从他家偷东西,偷着往自己娘家送。
“心都长歪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
白建生的爹点点头,教育这妇女不要贪钱,别总想着什么东西都往娘家拿。妇女捂着脸,想反驳几句,对方就拿孝道来压,正哭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有气不过的她家亲戚嚷嚷:“别说别人都跟说真的一样,你自己家小孩偷东西你怎么不说!”
白建生的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
他把烟袋子往腰里一别,说:“老四,你怎么总是说瞎话?”
“谁说瞎话?”女方亲戚直冷笑,“大家都知道了。你家妞儿偷了人家郁知青的钢笔,还扯谎说是她哥买给她的——你要不信,就出去问问,看这村子里还有谁不知道?”
他们忍了也不是一两天了。这人早就不是村里支书了,可偏偏还倚老卖老,没事儿就好搅和进别人家家事里头,把自己那一套当政策一样要求别人。
也就那些老人给他脸,像他们这种外来的,早就看不惯了。
这怎么还能在村里头厉害这么多年?
白建生他爹还真不信自家妞能去偷东西。可抬眼一看,周围一群人居然都默不吭声,谁也没反驳。
他心中开始觉着不对头了。
“你们是看着我妞偷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老人说:“看倒是没亲眼看见。可村子里的娃娃都说了,亲眼看见桂花拿钢笔去学校的。上头明明写的是郁知青的郁,她还非说是秋字。……这不是骗人么这不是?”
其他的人也跟着应和起来。
“是,我家二狗子也说看见了。”
“家里几个都瞧见了……”
“就是家里娃娃说的,娃娃总不会骗人吧?”
“我看桂花这孩子,十有八-九是真偷了人家东西……”
白建生的爹老脸挂不住了,连喝了好几声,才把这一阵窃窃私语压下去。他虎着脸,说:“不可能的。我们桂花不是这种孩子,等我回去问问。”
他转过身往家走,心却扑腾扑腾直跳。
桂花到底是不是这种孩子?
白建生的爹把烟袋子捏紧了,眼底一片阴沉,像片驱不散的乌云。
他很快就和儿子一块上了门。上门时间是晚上,月黑风高,没什么人留意。
白建生敲敲门,让杜云停出来,“郁涵同志,有些话想和你聊聊。”
他敲了半天,里头杜云停却没什么反应,不得不按着性子又问了一声,“郁涵同志?”
这回门开了。郁涵汲着布鞋,模样倒像是刚刚才睡醒,眼尾处一片殷红。要是平常,白建生会觉得这一幕赏心悦目。毕竟这个小知青生的白,五官又秀气,比起村子里头大多数的姑娘来都要生的好看。他又是喜欢这模样的,看见就觉得舒服。
可这会儿,他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只想着让杜云停出来,“有些事。”
杜云停不走,站在门里打了个哈欠。
“白同志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屋子里还有个和杜云停一起住的男知青,这会儿也醒着,正竖着耳朵听两个人说话。白建生心里不舒服,怎么也没办法在个旁人面前说这件事,“这是私事,还是出去吧。”
谁知对面的小知青居然挑挑眉,没有答应的打算,反而稍稍瞪圆了眼,模样有点诧异。
“我和白同志能有什么私事要谈?”他摇摇头,“就不出去了。”
白建生平日里的温和显些绷不住,咬着牙,看着另一个男知青。
偏偏那男知青也喜欢看热闹,半点没有看颜色从这儿自己走的意思,反而往床头一靠,伸长胳膊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
白建生的额角砰砰直跳,只好进去。他爹也跟着他一起,父子俩坐在杜云停对面,张嘴就说:“郁知青,我们希望你能别再追究钢笔的事。”
杜云停就知道是这种台词,眼睛都没抬。
“这是什么意思?”
白建生咬咬牙,说:“郁知青,桂花她还小……她才十二岁。”
杜云停说:“我三岁就知道,不能偷别人东西。”
“这怎么能叫偷?”白建生摇摇头,眼睛里头好像装了些苦楚,“郁知青,桂花她没见过好东西,她不像你。她才这么大,难道要让她为了这一件小事被打成坏分子,你才满意?”
他苦口婆心,“我相信郁知青不是这样的人。”
杜云停:“……”
这是哪儿来的对他的信心?
白建生的爹一直坐在边上,脸拉的像是鞋底。这会儿他把旱烟一撂,也闷声说:“郁知青,得饶人处且饶人。人不能太认死理。”
杜云停虚心求教:“那怎么才能算不认死理?”
白家父子显然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做人得宽宏,胸襟要广,要能包容人。以后,你家的孩子说起来,也会说你是一个大度的人。”
杜云停往后一靠,像是在听笑话。
白建生的爹说:“桂花小,你让着她点,再给她个机会。就说是你把笔给她了,后来忘了。”
杜云停眉梢挑了挑,问:“这样一来,我成什么人了?村里人岂不会说我?”
白建生早已生出不耐烦,这会儿便道:“他们不会说。我和爹管着,他们绝对不敢乱传话。郁知青,你也考虑考虑,桂花的一辈子,不能砸在一根笔上头。”
他爹显然也并没把杜云停放在眼里。一个小知青,要是家里真有权有势,也不至于被下放进这村子里头。既然进了村,就跟被折断翅膀的鸟一样,揉圆搓扁,那还不是任他们使唤。他下了最后通牒,“明儿早上,你就在会上这么说。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男知青一直在后头听着,瓜子儿都忘了嗑,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这到底是脸皮多厚的一家人,才能在自家小孩偷了别人东西后这么理直气壮?
他原本以为是来道歉的,如今看来,却是来逼着让放过的!
杜云停脸上也彻底没了笑意。他坐的直了点,盯着对面两父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吐出两个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字。
“——我不。”
这两个字干脆利落,让白建生父子都有点懵。
“……你不?”
“我不同意,”杜云停好心地补全了,“我不可能帮她撒谎。”
白建生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他咬着牙,说:“这是关系桂花一辈子和我们家脸面的事……”
杜云停有点奇怪,“这关我什么事?”
我又不是你家的。
白建生骤然起身,嗓子里发出了低低的呜呜声,好像一头被捕兽夹困住的野兽。他死死盯着杜云停,眼珠子都泛起了猩红,“你就这么想害我们家?——你就这么想害死我们??”
男知青被唬了一跳,杜云停脸上的表情却连变都没变,定定地与对方对视。
“把我们家定为坏分子,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杜云停说:“当然没什么好处。”
白建生表情总算松动了些,以为他是被说通了,骤然一松。
“——但是也没什么坏处。”杜云停慢腾腾把后一句补完了。
“你!”
“白建生同志,我想你是弄错了什么,”杜云停把他已经扬起来的手打下去,“就算你妹妹真的被打成了坏分子,那也不是因为我告状,而是因为她做了错事。”
“做错了事,就该被惩罚,这么简单而已。跟年龄,跟一辈子,都没什么关系。”
白建生的爹脸色也青白起来,冷笑道:“郁知青还是年纪小,不懂事。你们来了村里,以后能不能回城都说不准,没有村里批,你们就回不去!”
他把最后一句撂下,“郁知青还是再想想。”
杜云停张张嘴,还未回答,却忽然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他没必要再想了。”
杜怂怂往门口一看,登时喜出望外。
站在门口的是顾黎。男人像是刚从县城里回来,肩上还背着包,里头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
顾黎将包从肩头上卸下,大跨步走了过来。白建生冷眼看着,对面小知青的表情骤然就温和了,眉眼的笑意消都消不去,声音也轻软起来,“顾二哥怎么来了?”
那一声顾二哥,叫的软又糯,比奶糖都甜。
顾黎嗯了声,手迟疑了下,还是落在对方脑袋上,揉了揉他的头发。
“看你还没睡。”
他有些怕小知青是因为被蚊子咬,睡不着,这才过来看一看。没想到走到门口,却听见了里头传过来的声音,白家父子正咄咄逼人,逼着小知青把桂花偷东西这件事应付过去。
顾黎给自己倒杯水,抬起眼来看对面两人。“白叔。”
白建生有些怕他,一声也没有吭。他爹应了一声,也莫名有些发憷。
顾黎声音平静,问:“刚刚白叔是在和郁涵说什么事?”
白家父子彼此望了一眼,站起身。
“没什么,”白建生讪讪道,“我们这就走了。”
也许是当过军官的缘故,顾黎身上的气息与平常人的并不同,压迫感极强。他们在这样的人面前坐着,总觉着喘不过气,刚刚的话也怎么都没办法再说出口。
况且男人也并不听他们的话。
顾黎把杯子放回桌子上,当啷一声,唬了两人一跳。
“那就好,”他说,“我还以为,白叔这是在向坏分子靠拢,仗势欺人。”
白建生说:“怎么会?只是来商量点事……”
他推着自己爹往外走,不再停留。男知青刚刚看了这一场,半天才从震惊里头回过神,心里头怒火蹭蹭烧起来了,虽然平常和杜云停并没有多亲近,这会儿也生起气来,“他们是真不把咱知青队当回事。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他越想越气,干脆从床上起身披衣服,“不行,我得找他们几个说说去。”
不管怎么说,知青队目前都是一体的,没有看着人受欺负的道理。
他走后,顾黎这才把目光移回来,顿了顿,将包中的衣服掏了出来。
杜云停有点诧异,“……顾二哥?”
“嗯,”顾黎沉声说,“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