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衣服,余皓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
十点四十五,周昇还没回来,宿舍楼到了关门时间。
“上哪儿去?”
手机屏幕映着傅立群那张王力宏一样的帅脸,从侧面看尤其像。
余皓:“买烟。”
傅立群:“你又不抽。”
傅立群自从和岑姗分手后,说话的语气总是这么不悲不喜的,像极了手机里的男Siri。
“哄人。”余皓说,继而穿着短裤拖鞋T恤,到二楼,顺着暖气管溜了下去。
宿舍楼的门禁根本禁不了这伙体育生,尤其最早开发出十点后通路的周昇。
周昇简直深得跑酷门道,跳上跳下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从一楼跳到防盗窗上再一翻就进二楼了。但余皓不行,周昇教了好几次都没教会,最后只得改成教他爬暖气管并予以无情的嘲笑。
余皓给周昇买了包中华,揣在兜里,想起前几天周昇的打火机快没气了,整个宿舍里都是艰难的嚓嚓声,又买了个打火机。
他突然很想拆开,抽一根。
春夜的校园吵吵嚷嚷,众多野狼被荷尔蒙禁锢着男性的肉体里,于走廊上赤膊走来走去,时而干嚎几声,一身青春的力气无处发泄,苦闷无比。
余皓沿着宿舍后的小路走出,逐渐远离宿舍区,世界便安静了下来,春风沉醉的夜晚,唯烟、酒与性可供慰藉,可这三样,他一样也没有。
得让周昇少抽点儿,余皓拆开烟盒,坐在运动场边上,心想练铁人三项还抽烟,对心脏不好。最好找个电子烟,渐渐地给他替了。不过余皓很喜欢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混合着身体的气息,已成了周昇的某种标志。
他拆出一根,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万籁俱寂中,余皓忽然抬头,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笔直地穿过篮球场后的花园,走向操场外侧的宿舍楼。
余皓皱眉抬头看,那人影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平行移动,很快就消失在了宿舍楼后。
余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是教师宿舍楼。没有门禁,但回宿舍楼的人,通常不会特地注意自己的脚步声,竭力不发出脚步声的人只有一种,在掩饰着什么。
余皓起身,从操场的铁丝网朝外看,这次他确实看见了,一个人影进入了宿舍楼,但他没有上楼,也没有开门!只是进了楼梯间下的拐角区域!
余皓顿时一阵背脊发凉,那是谁?宿舍楼楼梯下有个狭隘的三角空间,平时存放扫帚等物,有人在接近十一点时,走进了放扫帚的地方?!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沿着停车场,从另一条路绕到教师宿舍楼后,走向楼梯间。
那个人影背对自己,安静地站着。
余皓:“……”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人影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陈烨凯。
陈烨凯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楼梯间下,犹如一个鬼魂。
“陈老师?”余皓一阵毛骨悚然,声音都快不属于自己了。
外头传来汽车行驶声,明亮的车灯扫过宿舍楼一楼,有车来了,正要照亮余皓站立之处,说时迟那时快,陈烨凯猛地抓住了余皓手腕,强行将他拖进了楼梯间里!
余皓在陈烨凯身上一撞,闻到他外套下、衬衣上残余的酒气。下一刻,陈烨凯抬手,捂住了余皓的手。
“别吭声。”陈烨凯极低声地在余皓耳畔说道。
陈烨凯穿的外套不是今天爬山的那件,挡住了聚餐后的酒气,而余皓浑身的血液凝固了,他不知道陈烨凯想做什么,却本着对他的信任,不发出任何声音。宿舍楼外,汽车熄火,关车门,上报警器,声音接连传来。接着,男人的脚步声朝楼梯不断接近。
“好的,关键在于她一直没醒。”男人在打电话,叹息道,“我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皓感觉到陈烨凯的心跳瞬间上了一百六,他的一只手始终揣在衣服兜里,没有掏出来,此刻,陈烨凯的全身都在发抖。
余皓隔着外套,反手握住了陈烨凯的手,按着他,他摸到了外套衣兜里的一件东西。
“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那就,麻烦您了。”
男人直接从他们身边经过,并未发现躲藏在黑暗中的两人,沿着楼梯走了上去。
“希望吧……”
声音渐远去,三楼电子锁“嘀”一声,关门声响起。
陈烨凯才把手放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依旧在黑暗里站着。余皓握住他的手腕。
“给我,老师。”余皓说。
陈烨凯不住发抖,最终慢慢松开手,任凭余皓把他的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并带出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手术刀透过衣兜,已将余皓的手割出少许血来,染红了陈烨凯衣服的一角。
“余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找到我?”陈烨凯的声音异常平静,“这真的是命运使然么?”
余皓低声道:“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当它是。好了,没事了,老师,这把刀现在由我保管。什么也别想,忘了它吧。”
这些天里,陈烨凯话中的隐喻、细小的表情与动作,仿佛随着这夜的行为,而豁然开朗了。
余皓拈着刀,示意陈烨凯上去,回宿舍。
陈烨凯道:“上来喝杯咖啡吧。”
余皓答道:“明天再说,我困了,晚安。”
陈烨凯:“晚安。”
余皓在黑暗里看不清陈烨凯的表情,但他知道今晚一定在某个程度上,彻头彻尾地改变了陈烨凯的整个人生。
“上哪去了?”
余皓心事重重地走过操场,又被周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周昇喝了不少酒,静静站在篮球架下。
“问你话呢。”周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说话!”
余皓说:“我……给你买烟去了。”
“买烟买到这儿来?”周昇明显不信。
余皓说:“睡不着,顺便出来走走。”
周昇:“烟呢?”
余皓摸出烟递给他,周昇“嘿”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叼了根,做了个按打火机的手势,余皓又拿出一个打火机。
周昇侧着头看余皓,似笑非笑,说:“点烟啊,傻站着做什么?”
“喝醉了。”余皓说,“先回去吧。”
周昇挡在余皓面前,余皓无奈,只得给他点烟。
“咔”一声,火苗照亮了余皓与周昇的脸庞,周昇凑过来时,眼睛突然睁大,看见余皓拿打火机的手上,全是血。
“余皓——!”周昇那声咆哮,顿时震醒了深夜里的前后三座宿舍楼。
余皓:“别激动!”
周昇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解释清楚!”
半小时后,学校外的小旅馆的标间里。
“你疯了啊!”余皓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无论如何要反抗一次,再不怼周昇自己都要憋炸了。
“我真不知道!”周昇的酒醒了一半,说,“我看见血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割脉!”
余皓:“我有毛病啊我干吗割脉!”
周昇:“你不是一向这样的么?”
余皓:“我哪里这样了!”
余皓拿着枕头抽周昇,周昇不住躲,最后余皓愤怒地把枕头扔了,知道周昇只是让着自己,毕竟别人是可以一个人单挑对方整个寝室的。
“别动!”周昇怂了不少,站在另一张床上的角落里,讪讪道,“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当心绷带脱了!”
余皓手掌上缠了绷带,想死的心都有了,手机正在“噔噔噔”地响,微信群Q|Q群一堆消息,整个年级所有的寝室都听见了,周昇半夜三更,在操场上发神经一样大喊余皓的名字。
傅立群打了个电话给余皓,问:“找着人了吧?”
余皓告诉傅立群经过,才知道原来周昇喝醉了,先是回寝室,知道余皓不在以后,又翻出来找他。
“刚才是他喊你名字吧。”傅立群问。
“是我!”周昇道。
傅立群道:“你别发酒疯了,赶紧回来睡吧,人呢?在哪儿?我下来接?”
“我带他出来开房了。”余皓说,示意周昇别多说,周昇便点点头。
傅立群说:“行,那我真睡了。”说着挂了电话,剩余皓与周昇面面相觑。末了周昇起身,收拾用过的碘酒与绷带。余皓又道:“割脉有割手掌的么?你来一个我看看?”
周昇拿起手术刀端详,说:“大半夜的,我哪儿看得清楚你割了什么地方!”
余皓左手拿了手机滑开,果不其然,里头全在他:周昇在楼下叫你名字呢。快把人领回去。周昇喊你呢喊你呢。给我解释清楚……余皓心里怒吼道:我听见了!不用你们提醒!接着把手机关了。
周昇收拾完,把身份证放好,一头倒在床上,疲惫不堪。
余皓道:“你还听我解释么?”
周昇以枕头盖着脸,从被子下伸出手指,朝余皓床上一指。
“睡。”周昇的声音带着几分冷酷,仿佛恢复了将军的身份,“困了,梦里说。”
这是在施坭事件结束的四个月后,余皓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再次主动进入了梦境世界里。
他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梦中宫殿正中央的王座上,两侧全是武官。背后则是一副巨大的屏风,上头现出浮云与群山,正是白天爬过的天青山。
宫殿内以金、红、银材质装饰得华丽辉煌,滑动的红漆雕花大门依次自动打开,一层层现出殿外的鎏金地毯。余皓低头,发现自己衣着十分违和,并非王袍而是一身黑执事的制服。而周昇身穿红黑色龙鳞甲胄,背着一面盾牌,腰畔佩一把三寸长的金铁长棍,阔步走了进来。
“恭迎将军!”两侧武官齐齐单膝跪地。
余皓:“……”
“哟,装修得挺漂亮。”周昇把宫殿一侧书架上的《线性代数(下)》抽出来,翻了翻,“梦里还念书呢。”
余皓:“我的NPC,为什么要朝你下跪?”
周昇:“他们崇拜我不行吗?”
余皓:“臭屁吧你。”
周昇:“想打架?”
余皓:“在这儿你打得过我?”
周昇:“那可说不准,练练?”
周昇走到王座前,余皓以为周昇这神经病真要动手,他左拳按在右胸前,朝余皓行了个礼,稍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小狐狸,出门走走?”
“我哪里像狐狸了!”
余皓这才起来,跟随周昇离开宫殿,前往天台上。梦里的都城比起上一次,又发生了少许改变,灯笼、焰火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阳光,以及春季明媚的鲜花。
意识世界里的景色,仿佛随着现实中的四季感受而产生变化。而宫殿群落外,面朝群山的平台上,则毫无征兆地多出了一座吊桥,吊桥通往云端,正是余皓白天走过的地方。
“回忆事情经过。”周昇朝余皓说,“想象你面前有个屏幕,让我看看,不介意吧?”
余皓与周昇面前投射出了一段记忆映像,展现的是以余皓视角,在深夜里宿舍楼下窥见的全过程。
“就这样。”余皓说。
周昇安静了好半晌,余皓侧头看他,问:“怎么办?”
“能怎么办?”周昇喃喃道,“他想杀人啊。”
余皓道:“我不敢问,刀还在房间里呢。他对林教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仇恨?他们不是师生么?”
“那你得问他去。”周昇嘲道,“我又怎么知道?”
余皓怀疑地打量周昇,周昇说:“这是梦里,就不用使眼色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余皓问。
周昇沉吟片刻,余皓本以为他在思考,周昇却道:“看啊。”
余皓才发现,周昇面前的空间,也展开了一幅屏幕,上面跳动着以周昇视角,看见的医院内的情形。
周昇面前,出现了面目狰狞的林寻教授,正听周昇说话。
“什么时候?”余皓大多数时候都和周昇在一起,他不记得他们一起见过林寻。
“交自行车报名比赛那天。”周昇说,“我在医院里守着梁老师,刚好这家伙来了。”
余皓想起来了,那天他发现周昇脸色有点儿不对,原来是因为这事?
“怎么了?周昇同学,有什么困难就说。”
“那个……”周昇诚恳的声音道,“不如我便宜卖您个沙包?我们拳击社团里头有好多呢,花钱买一个也不贵啊,天天拿老婆当沙包练手,不好的!林教授!”
“你怎么到哪儿都找人吵架?”余皓无奈道。
周昇无所谓地说:“我不过刺了他两句,问他平时在家里打不打老婆。”
余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