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庄凡心在silhouette逛了一圈,熟悉熟悉环境,顺便去人事部要了份全乎的名单,中途接到裴知的电话,对方刚下机,不太放心他。

“没事儿,你好好忙吧。”他说,“对了,把你家地址发给我,外婆独自在家有事情的话我就过去。”

讲完电话,庄凡心折回设计部,从门口到办公室的距离,他感觉从头到脚都在被人打量。大家无声地、悄然地关注他,模样穿着,姿态神情,甚至想透过这层人皮他看看肚子里,有几斤本事,多少才干。

随着办公室的门关上,消停了。庄凡心喘口气,灌下大半杯白水,北方的过度干燥令他有些不适。

主管敲门进来,抱着一摞文件夹,说:“庄总监,这是您要的资料,纸质的都在这儿了,还有许多我都发到您的邮箱了。”

“谢谢。”庄凡心没什么灵魂地讲客套话,“这点事儿还要麻烦你,辛苦了。”

他意有所指,这些事儿应该助理做,可惜助理不太成。主管听得明白,走近两步征求道:“给您的助理是实习生,什么都不了解,要不重新安排一个?”

身为主管负责这些,直接换好送来就是了,无非是因为总经理程嘉玛安排的实习生,所以他不敢擅作主张。而庄凡心是老板裴知找来的人,也不好得罪,于是他问庄凡心的意思,让庄凡心来做主。

庄凡心心知肚明,偏不:“无妨,那小孩儿挺好的。”

主管道:“那就好,小温也是正儿八经学设计的,人不错。”退开点,“那我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万事开头难,瞧瞧满桌堆叠的文件就明白了,庄凡心马后炮地想,当初一时心软答应裴知究竟正不正确?

不过当下虽头疼,但他不至于后悔。

朋友比原来的工作重要,这些年也习惯四处盘桓停留,还有这一座城市,早就想来看看。庄凡心抛却千头万绪,扎进了文件堆儿里。

讲通俗点,财务部管账,销售部管走货,广告部负责宣传打广,职能都比较统一。而时装公司的核心部门,设计部,人员构成复杂得多,设计师,助理设计师,裁剪师,面料师,分级师……七八种类别都在这儿,围绕之下促成一件服装的产生。

庄凡心高调地亮过相,此刻要安心做事了。

他仔细地了解方方面面,表面上的介绍仍不够,他对照每位设计师的作品看风格,翻出勤记录,记下打样师大概的工作效率,甚至抽取归档几个月的面料,来琢磨面料师的用料变化。

不知不觉快四点钟了,午饭忘记吃,庄凡心忽略了饥肠辘辘,只觉眼球酸涩。他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眼药水,仰脸滴一滴,闭目片刻后按下了内线。

那实习生叫什么来着?他忘了:“来一下。”

温麟进来,对上庄凡心后不禁迷瞪了一秒,被那双湿润如噙泪的眼睛闪了下。“总监,您找我吗?”他慢半拍出声。

庄凡心吩咐:“点点人数,叫些下午茶请同事们吃。”他说着拿钱包,结果咚一声,那小子已经关上门出去数人了。

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德行,庄凡心调出温麟的简历,不太行就尽早结束实习期,让其另谋高就。一瞅,好家伙,从小学画画,法国念的服装设计,作品虽有不足,但刚毕业也算不错了。

等下午茶送来,坐办公室的纷纷出笼,庄凡心去外面和大家一起吃。他请客,所有人那股暗中观察的紧张感散去,一两句玩笑开过,气氛变得轻松。

小恩小惠是最初级的拉拢人心的方式,庄凡心其实没那个意思,主要是想寻个理由都坐下来,他记一记谁是谁。

设计师不必天天坐班,买手和调研员几乎都不在,样衣师组长出差了。庄凡心默默记住,准备下次再请缺席的几位。

填饱肚腹,庄凡心回办公室做整理,他初来乍到,所有事情又多又杂,盖上笔帽时天黑如墨,下班时仿佛已处深夜。

这一天没干什么实质的事儿,却极费心神,庄凡心临走忘记叫车,离开silhouette大楼停在路边招手。

正繁忙的时段,基本瞧不见空车,恰逢一阵耳熟的引擎轰鸣声传来,上午瞥见的那辆帕加尼超跑从面前经过,刹住了。

车窗降落,温麟坐在驾驶位探头:“总监,你等人还是打车啊?”

庄凡心顿觉邪门,我国的经济发展得这么快吗?刚毕业的大学生都开超跑了?微微俯身,他回答:“打车。”

“高峰期很难打的。”温麟解锁,“我送你吧。”

庄凡心完全是屈服于刀子似的西北风,上车,从广阔的路边陷入逼仄的车厢,刚系好安全带,整辆超跑以超猛的速度蹿了出去。

温麟问:“总监,你去哪儿?”

“索菲酒店。”庄凡心说。

“啊……那我得掉个头。”温麟望着前方,在路口打方向盘拐弯。

庄凡心发觉对方和白天时没什么两样,不干不脆的,哪怕疾驰在路也是紧抿着唇,貌似刚拿驾照的新手。他多问一句:“驾龄几年了?”

“三年。”温麟快速地看他一下,“怎么了总监?”

庄凡心道:“不怎么,你紧张什么?”

“我有点怕你。”温麟小声说。

庄凡心大概明白,他今天高调亮相,甚至有点浮夸,所以给人的感觉很难相处。他故意的,他爷爷说过,人能否领导旁人,说俗了,一股厉害劲儿很重要,再加诸其他才能,进而演化成“威严”。

况且,以后他帮裴知一起打理设计部,总要有个唱黑脸的不是?

看庄凡心不吭声,温麟愈发忐忑:“总监,我今天一问三不知……你会让我干过试用期吗?”

庄凡心也扭头快速地看了温麟一下,不知怎的,他恍惚看见许多年前的自己,拖沓,怯懦,声不高地嘀嘀咕咕,都很像。

他没接对方的话茬,能不能留下要看表现,合格就留,不合格回家找自己的爹妈讨安慰去。想起那份简历,他说:“你念的服装设计,学校不错,怎么做普通助理了?”

温麟噘噘嘴:“我应聘的是助理设计师,但不知道怎么安排的,成设计师助理了。”

庄凡心失笑,眼前这孩子一股娇惯气儿,开名车,穿名牌,随便给同事叫一顿下午茶花费几千块,典型的富家小少爷。他不免纳闷儿,既然养尊处优的,变成助理也心甘情愿地干下去?

温麟说:“我念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silhouette,silhouette每一季衣服,裴老师设计的我都买了。而且,我也不在乎薪水多少,反正都不够保养车的。”

凡是沾染个人审美的东西都讲求共鸣,伯牙遇子期是音乐上的,美术,设计也是一样,碰上喜欢的,就会关注、欣赏甚至是努力靠拢。

闲聊几句到了索菲酒店,庄凡心说:“不用开进去了,靠边停车就行。”

温麟照办,停下后乖巧地笑:“总监,明天见。”

庄凡心解开安全带,一路猛蹿搞得他有点晕车想吐,开门时含着恶心丢了一句,拜拜,路上慢点。

车门刚关上,温麟的手机响起铃声,陌生的本地号码,他一边接听一边隔着挡风玻璃向庄凡心挥了挥手。

“你好,哪位?”

“你好,我是顾拙言。”

温麟被那把略沉的嗓子唤回神,从上一种紧张投入新的紧张,自我介绍时显得嘴笨:“啊,言、言哥,我是温麟。”

两人寒暄了几句,尴尬渐浓时,手机中飘出一声低笑,淡淡的,大概是觉得无奈和荒唐。温麟握着方向盘:“言哥,你没时间的话就算了……”

顾拙言问:“这几天晚上,你哪天有空?”

“我都有。”温麟说。他也觉得父母的安排太扯淡,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妨痛快些,“明天晚上可以吗?”

“好。”顾拙言答应,“定好地方通知你。”

讲好私人的约,顾拙言拿上外套赴公家的约,GSG做地产生意起家,而后做多方投资,买卖大,生意伙伴和白道盟友也多,总有谈不完的事情。

这两年,顾拙言明白了顾士伯和薛曼姿从前的不易,许多场合的确脱不开身,许多工作无法耽搁分秒。就说喝酒吧,他也没那么爱喝,架不住应酬起来讲究个把酒言欢。

散场已近凌晨,顾拙言没再通知温麟,太晚了。

庄凡心却还没睡,终于抱着电脑看完资料,脑中各色信息杂糅相融,黏成了一锅粥。他躺倒,随意点开一个房源网站,不能总住酒店,得尽快租一套房子。

人困马乏手抽筋,手机砸脸上,砸中他身体的按钮似的,眼一闭自动关机,还不忘伸手捞一把蒙奇奇。

庄凡心订了一周的接送服务,清晨利落地通勤,看阳光不错便壮着胆子穿了条薄牛仔,脚踝也若隐若现,结果坐车搓了一路的大腿。真他妈冷。

一回生二回熟,他第二天露面就比昨日熟稔,设计部的大伙儿也热情许多,望见个空位置,他那助理还没到。

庄凡心交接来裴知手头的项目,正梳理着,温麟迟到十分钟姗姗来迟,敲开门主动领活儿:“总监,有吩咐吗?”

庄凡心说:“把我的入职材料送人事部。”

温麟取上材料离开,去人事部办完,一出电梯接到顾拙言的电话。他没什么小职员的意识,接听走进设计部,讲着私人电话就回到了位子上,完全没发现主管白了他一眼。

“言哥?”他道,“我刚上班。”

顾拙言说:“找到工作了?”

“嗯,实习。”温麟忽来兴致,想告诉顾拙言他在silhouette上班,还想和人家聊聊这个喜欢的牌子。

然而顾拙言没那份领悟,下一句就说:“晚上七点半,维晶餐厅6037。”

温麟撕一张便利贴记下,肩膀被人一拍,扭脸看是庄凡心,这时顾拙言已经在手机里说了“再见”。

“拜拜。”他结束通话,“总监,你叫我?”

庄凡心发现少一份成衣的辅料测试报告,样衣师曹组长负责,出差去下面跑厂子了,他联系过,傍晚的飞机回本市。他打算直接和对方吃顿饭,除却报告,还有其他问题想聊聊。

但四下皆不熟,庄凡心问:“有没有不错的餐厅?”

温麟一时脑空,顺嘴答:“维晶餐厅。”

庄凡心说:“订个位子,晚上七点半。”

温麟只好应承下来,打电话订位子,又撕一张便利贴记下,6073。

还没来及给庄凡心送,另一位徐设计师叫他,分派给他一丁点设计的活儿,说是庄总监的意思。他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着手做设计,已经忍不住幻想他设计的衣服贴上他喜欢的品牌。

激动好半天,十分钟后温麟推开门:“总监,我给你泡了咖啡。”端进来,特别感恩地说,“谢谢总监赏识我,给我这个机会。”

庄凡心自始至终没吭声,他并无赏识,只是谢谢昨晚送他一程罢了。热咖啡冒着气,他撕下杯子上贴的纸条,上面写着,维晶餐厅6037。

这一整天都没喘口长气儿,午休时间庄凡心和裴知视频,就手头的设计聊了许久。一下午也没动弹,临下班的时候程嘉玛来了一趟,想为他接风洗尘。

庄凡心自然是拒绝,六点半下班离开,去餐厅的路上很堵,幸好那位曹组长的飞机要晚点才到。

顾拙言已经停好车,餐厅是秘书订的,他没试过,上去后才发现是新中式装潢。房间内青瓷白梅,纱灯团枕,一扇蝶恋花的小折屏风,一桌一椅都拿捏着雅致。

刚落座,温麟打来,被设计师留下加班,暂时走不了。设计行业加班是常事,顾拙言没说什么,心底隐隐地还松了松。

他先叫一壶茶喝,烫,移到沙发看茶几上的棋局,棋盘旁边还放着本解闷儿的《浮生六记》。他在房内自得其乐地转悠一遭,希望温麟再晚点来。

门开,服务生端来两盘茶点,搁下后退出去。

门刚关上,貌似又开了。

顾拙言望向门口,看不分明,依稀识别出身型清瘦。

庄凡心携着冷风过来,被引领到6037,一进门入眼乳白纱、双面绣的雕花屏风。他本以为同事没到,伴着绰绰灯影,却望见房内有一人轮廓。

庄凡心朝内走,绕过屏风,看清桌后的面孔。

顾拙言也已抬眸,正对来人眼睛。

时空万物犹如刹那止息。

他们一同怔住,清淡的茶香里,十年孤鸿断雁,三千多个日夜的寂寞凌迟,封存蜡注于心底的过往爱恨……在四目相望中全部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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