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顾拙言逐字阅读,没花费多长时间便看完了。他合上文件夹随手一撂,靠住椅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上,点燃后开始吞吐。

资料上白纸黑字记得分明,庄凡心移民半年后进入一所设计院校,念的是珠宝设计专业,和一直以来的计划与愿景相符。

但仅仅一年后的夏天,庄凡心的爷爷去世了。

珠宝公司由庄显炀打理着,在老爷子离开半年后,因经营不善被洛杉矶当地一家公司收购。

第二年,资料中没有明确的记录,换言之,庄凡心在美国的第二年没有念书。到第三年,庄凡心才继续上学,转去另一所院校念服装设计。

后面的内容逐渐详实,庄凡心在大学期间参与的设计活动和比赛很丰富,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他一边工作一边修了美国艺术史。

至于工作情况,庄凡心先后在三家时装公司做设计师,越走越高,算得上事业有成。家人方面,庄显炀后来创办了一家独立画廊,赵见秋则一直做园艺方面的设计工作。

年头真的很久了,况且远隔重洋,仅仅能查到一些教育和工作,这种明面上的变动。

指间忽觉烧燎,顾拙言才发觉一支烟燃到了尽头,弹进烟灰缸,他曲着修长的手指敲打桌面,以防情不自禁又抽一支。

他想,或许爷爷的去世是源头?

庄凡心遭受打击,休养了一年,随着珠宝公司的转手,他没能完成老人的意愿。原本的梦想变成伤痛,继续的话难免要忍受现实的巨大落差,因此放弃攻读珠宝设计。

这一切都只是顾拙言的猜测,他不能确定,老实说,他甚至有些无法接受。庄凡心的爷爷只捱了一年,庄凡心离开仅一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才十七八岁,又是不扛事的性格,当时怎么能受得了?

顾拙言越想越深,不由得想到那年八月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庄凡心说喜欢上一起念书的同学,他们在一起了。算算时间,那应该是老爷子过世不久。

会否当时太煎熬,那个人体贴地陪伴在庄凡心左右,陪他捱过痛苦,渡过难关,所以他在感激之下动了心?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顾拙言盯着桌面发呆,重逢以来他们每次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庄凡心向他道歉认错,但全然未提移民后的种种。

是没来得及,还是压根儿不想说?

顾拙言也不准备问,至少现在不问。无论如何那段日子是庄凡心的痛处,如果以后变得亲近,庄凡心愿意说出来,他就听着。

顾拙言无奈地笑起来,曾经最亲近的人,隔了十年不曾联系,变成一对陌生人,人心沉浮,哪儿那么容易变回从前的模样。

已经枯坐许久,他站起身:“邦德,走了。”

话音刚落,手机屏幕亮起来,来电显示“温麟”。

顾拙言都把这孩子忘了,说来滑稽,本想着彼此应付差事见个面,随便聊聊,结果也不知他哪句话说得太到位,温麟竟对他挺有好感。

那晚饭后,温麟主动试探他的态度,他一向不喜拖泥带水,便客气但明确地拒绝了。他牵上德牧往外走,接起来:“喂?小温。”

“言哥。”温麟开门见山,估计憋不住了,“你是不是和庄总监有一腿?”

兴师问罪的语气,仿佛捉奸拿双,顾拙言道:“怎么说话呢,我清清白白一单身贵族。”

温麟讲:“总监说他喜欢你,还说要和我公平竞争。”回家琢磨了两天,“你们是高中同学,他又是学画画的,我越想越不对劲,其实他就是你初恋吧?”

顾拙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温麟语气别扭:“他要真是你初恋的话,那我认了。”相貌、能力、感情基础,他没一样能比得过,大爷的,输得还挺服气。

“但是你们有点不地道吧?”他说,“他喜欢你,估计你也知道他的心思,还装成普通同学,你们简直就是在耍我。”

顾拙言取了车:“那我给你道歉?”

温麟说:“道歉有什么用,答应我一个要求呗。”

顾拙言商人思维:“咱两家的合同已经签了,再让利是不可能的,而且公归公私归私。”

“谁跟你说那个了!”温麟嗤之以鼻,而后打起商量,“总监不是喜欢你么,你帮我问问,试用期结束能转正么?”

顾拙言失笑:“万一不能呢?”

温麟恨声道:“祝你们头顶带绿!”

顾拙言气不打一处来,猛踩油门走了。

午后阳光不错,庄凡心网购的花架刚刚送来,散的,他坐在地板上自己组装。裴知坐在双人椅上晒太阳,说:“膝盖不疼么,收拾一整天没休息。”

疼,但能忍。庄凡心想尽快拾掇好,起码设备齐全像个家,那样才好开口待客。快到元旦假期,他打算邀请顾拙言过来,一则道谢帮他找房子,二则谋个相处的机会。

裴知问:“真要再续前缘?”

庄凡心点点头,纠正道:“是我单方面追他。哥,你知道,我一直不敢回国找他,我总想着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唯恐还不够好。这次借着帮你的机会回来,遇见他,够不够好不知道,反正我忍不住了。”

“那……”裴知问个理智又现实的问题,“如果追不回来呢?”

时隔太久太久了,爱情有保质期,人的审美喜好也会变化,不是每个人都念旧。庄凡心想过这一点,他郑重地说:“追不回来,我祝福他,真心的。”

“那你呢?”裴知问。

“我?”庄凡心低头抠饬一包零件,“我觉得少几根螺丝,需要找卖家谈谈或者给个差评。”

他避开了裴知的问题,不会答,孤注一掷地想做点什么时,往往不考虑失败了会怎么办。

将螺丝拧紧,庄凡心扯别的:“我的国内驾照换好了,要不买辆小车?每天搭出租真是够够的了。”

裴知说:“开我的车,正好晚上送我。”请假回来几天,剧组那边三催四喊,再不回去显得没有职业道德。

黄昏,庄凡心换身衣服送裴知去机场,这阵子没开车,路也不熟,

开着导航还绕错了好几次。他脊背出汗,仿佛过了趟火焰山,到机场一熄火,趴方向盘上匀了半天气儿。

裴知被晃得想吐:“你行不行啊?”

“放心。”庄凡心保证,保证完又没什么底,“上着车险呢吧?”

裴知丢下一句“我靠”,拽上行李走了。庄凡心跟在后面进入航站楼,送到安检线外道别,挥挥手,等人进去了,他在大厅里找个空位坐下。

得缓缓,开过来把生命值刷没了。

庄凡心玩手机回血,打开聊天列表,先前办派对加了些生人,布置场地的,音响师,花店老板……他筛选删除,删完了看着顾拙言的头像,本来就醉翁之意不在酒。

点开,他编辑道:“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你帮我,没准儿还没找到合适的。”

发完立刻锁屏,锁住再按亮,回了么,没回,锁屏揣兜里,掏出来看,回了么,还没回。庄凡心就这么来回掂掇,五分钟后,叮,顾拙言回复了。

“温麟今天联系我了。”

什么?那小兔崽子什么意思?顾拙言告诉他又是什么意思?

庄凡心直接拨过去,坐不住了,起身在大厅里踱步,一接通他立刻问:“温麟联系你说什么?他要追你?”

顾拙言答:“他觉得咱们耍他了,有点情绪。”

“我跟他赔礼道歉,哄他,都可以。”庄凡心这么说着,却惶恐到极点,“你的想法呢,会不会改变主意想和他发展试试?”

顾拙言道:“也不是不行。”

庄凡心不知不觉走到咨询台附近,手臂搭在台面上,攥着手机一点点趴下。这时地勤进行广播,飞往纽约的航班因天气原因……

“庄凡心?”顾拙言的声音已经变了,“你在哪儿?”

“在机场。”

“在机场干什么?”顾拙言像是逼问,“你要走?”

庄凡心回答:“我不走,我来送裴知。”他能察觉顾拙言的情绪变化,紧绷,愠怒,似乎更有一种不可经历的敏感。

他心疼且内疚,立即转身朝大厅外跑去,外面仅余风声,他说:“我现在就回家。”

手机里一段长长的沉默,要不是听得见呼吸,还以为已经挂了。良久,顾拙言才道:“温麟托我问问他转正的事儿。”

庄凡心驶离机场,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不确定是单纯开车累的,还是因为顾拙言的来电搔到了他的神经。

他又何尝没触到对方的?

从前都是顾拙言哄他,如今他想哄一哄对方。

星期一早晨是最忙的,庄凡心一到公司先开大例会,再回部门开小会,刚消肿的嘴角差点二度上火。

实习生没有参会资格,庄凡心始终没和温麟照面,等所有事项安排完,进办公室之前他瞧了下对方的位置。许是他目光带钩,温麟有所感知般抬脸回望,挤出个笑容。

庄凡心勾勾手指,把孩子那点笑容也给吓没了。

进办公室关上门,隔着桌面四目相对,庄凡心笑起来:“你紧张什么,我又没给你小鞋穿,一直挺关照你的吧?”

温麟支吾不答,庄凡心便继续说:“其实以你的家世,何必出来打工呢,创办一个自己品牌比普通人容易多了。”

“我不想那样。”温麟出声,“我已经沾了不少家庭的便利,既然不愁吃穿,那工作上我想靠自己试试,看看我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话挺实在的,但庄凡心反问:“既然靠自己,干吗让顾拙言问我?”

“……问问也不行啊。”温麟心虚道,“不给问就算了。”

庄凡心说:“实习期还没结束,现在操心能不能转正为时尚早,只要你不违反公司规定,努力工作,公司没理由不留下你。”

温麟高兴了点:“我最近挺努力的。”

庄凡心都看在眼里,顿了顿,他说:“小温,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以后可以带你。”不止为那点私事,他们都是初来乍到,程嘉玛拿实习生敷衍他,其实也好,一进公司就跟着他反而亲近。

温麟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着庄凡心:“真的?”

部门总监哪有空理会小助理,干得不好炒了就是,可带着的话就大不一样,设计会指点,工作上会提携,犹如师生关系。

庄凡心点头:“不过也看你个人意愿。”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温麟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谢谢总监,不是,谢谢庄老师!”

庄凡心说:“叫职务就行。”他也站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沓图稿,“我把你的设计从老徐那儿要来了,也改完了,去剪裁室比划比划?”

庄凡心推着温麟朝外走,挨得近了,温麟一脸欢喜地看他。他笑意温柔,低着嗓子说道:“叫了老师,以后就别再惦记师母。”

温麟一惊:“这么快就好上了?”

庄凡心瞎吹:“我一出手,八/九不离十。”

顾拙言刚从顾士伯的办公室出来,回自己那层,进去后发觉手底下的人都悄悄看他,他放慢脚步摸了把脸,莫名其妙。

走到办公室门口,周强站在那儿:“总经理,有您的花,传达室签收完送上来了。”

顾拙言皱眉:“我的什么?花?”

他推开门,望见宽大的办公桌中央,一捧比口铁锅还大的玫瑰花墩在上面,艳红如火,花香满溢,一共九十九朵。

再回头,一众员工笑得眉飞色舞,混不正经。

顾拙言的脸色红白变幻,进去踹上门,大步走到桌前站定。玫瑰花中间插着一张卡片,外壳写着顾拙言收,是庄凡心的字迹。

他摘下来,猜不到里面写着什么话,但九十九朵红玫瑰都送了,想必是情啊爱啊,那些肉麻的句子。

好歹也是个海归,怎么这么俗,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

顾拙言心理活动了半天,终于屏息打开,里面只有一行小字——提前祝您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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