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驯养

霍明钧摆碟子的手一顿。

然而这个小小的异常很快被行云流水地掩盖过去,他避重就轻地答道:“我们这种人做事,一般不需要什么理由。”

“世上倒霉的人千千万,也没见您一个一个地拎回来教育,”谢观喝了口牛奶,“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不可能直接问霍明钧是不是另有所图,这样太失礼了,只能绕着弯子小心试探。霍明钧当然清楚他在琢磨什么,只是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没完全想明白,现在对谢观说,只会把两人之间本就浅薄的联系彻底搞散。

“翠屏山,还记得吗?”

“嗯。”

霍明钧把点心推到他面前:“你帮我挡飞机时,我不是也没问过你为什么?吃点东西。”

他眼中的温和神色只流露了一瞬,顷刻便收回,换上了惯有的冷淡表情。谢观心知自己不长眼触了对方的逆鳞,当下噤声。

霍明钧是个商人,按理说,只在有利可图时他才愿意投入成本。然而谢观纵观己身,实在没发现什么可榨取的剩余价值。霍明钧又嘴严得跟个珍珠蚌似的,他只好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老老实实地在跟着霍明钧在酒店住下。

隔日清晨,两人一起用过早饭。霍明钧上午没有安排,要留在酒店听B市的工作报告。谢观无处可去,本打算随便干点什么消磨时间,霍明钧却把自己的生活助理方茴从楼下叫上来,让她带谢观出去买两套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方助理昨天没参加接风宴,正深恨错过了一场大戏,多方打听八卦未果,没想到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用请旨的姿势恭恭敬敬地从霍明钧手里接过副卡,揣好,扭头朝谢观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慈祥微笑:“谢先生,我们出发吧。”

谢观让她笑得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朝霍明钧看去,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你不一起去吗?”

方茴脸上的微笑霎时切换成惊恐。

让霍大魔王陪你逛街,少年,你是嫌咱俩命太长了吗?

霍明钧正坐在窗边看平板电脑,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不去。让方茴帮你挑,她眼光还可以。”

方助理腿都软了,干笑道:“呃……谢谢老板夸奖。”

方茴是专门负责照顾霍明钧生活起居的助理,因此对这位老板的脾性了解得十分深刻。霍明钧性格绝对算不上好,冷漠严厉,手腕铁血,尤其在处理家事上心狠手辣的做法常为人诟病。方茴是他的第四个生活助理,据说前三任被炒的原因是“动机不纯”、“嘴碎”,而最倒霉的那个仅仅是因为跟霍明钧的父亲多说了两句话。

以方茴对他的了解,霍明钧对人对己的要求都近乎苛刻,所以方茴听说“老板从三级片拍摄现场捡回一个男人”时吃了一惊,等她看见谢观穿着漏风麻袋一样的地摊货从老板的屋子里晃出来,甚至毫不见外地邀请他一起去逛街时,她彻底幻灭了。

原来大魔王心里住着一个仙度瑞拉吗……

谢观是很好相处的人,方茴很快就发现他对霍明钧几乎是一无所知,根本是误打误撞地撞进了老板的魔掌。

方茴拿不准霍明钧究竟要怎么对谢观,是包养还是日行一善,她不敢对谢观说太多,只好把无处发泄的精力付诸买买买。

谢观艺人出身,身材条件优越,换上合适的衣服简直如同脱胎换骨,看得方茴这个大龄少女不住赞叹,心中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仙度瑞拉”论断。

谢观从售货员手中接过购物袋,方茴正要从沙发上起身,谢观自然地把手伸过去让她扶:“累不累?走了一上午了,找个地方坐下歇一会儿。”

方助理的少女心惊天动地地荡漾了一小下。

她面上微笑着说好,然而内心宛如一条死狗:“妈的,这种好男人竟然都被大魔王抢先了。”

在谢观的坚持下,方茴只挑了两套不太贵的衣服,又按照霍明钧的吩咐去给他买了个手机。回到酒店时还不到午餐时间,霍明钧刚处理完公司发来的文件,见两人进门,眉梢讶异地一抬:“动作挺快。”

方茴没看到他惊艳的表情,有点失望,心中暗自嘀咕这跟说好的结局怎么不一样,只听霍明钧继续道:“不错,顺眼多了。”

谢观难得地有些局促羞赧,低声道谢:“破费了。”

霍明钧又道:“人靠衣装,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视觉动物,别管内在怎么样,起码外在不要露怯。你但凡硬气一点……”他瞥了伸长脖子好奇围观的某人一眼,已经到了嘴边的旧账又咽回去,话锋轻巧一转,“也不至于落在我手里吃教训。”

谢观努力压平嘴角:“没有,您教训得对。”

方茴心想:“我好多余。”

下午霍明钧出门见隆丰集团的代表,谢观买了一张电话卡,把各种社交软件装到新手机上。微信找回十分麻烦,好在微博还能登陆,一上线私信铺天盖地,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王若伦的咆哮。

【人呢?在吗?】

【怎么突然跟公司解约了?出什么事了?】

【接电话!】

【妈的你多大了还玩人间蒸发,别吓我!给我回个电话!】

【老子要报警了!!!】

【我马上要去外景地,山里没信号,你如果看到留言就打这个电话。】

最近消息是在前天早晨6点,大概是王若伦出发前匆匆写下的,可能是被谢观逼急了眼,居然把剧组的联系方式都留下了。

他看着满屏杀气四溢的感叹号,一星温热从心尖上蔓延开,忽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霍明钧,王若伦,深夜等在车里的聂总,给过他多次机会的何导……这个世界上并不尽是王哲张总之流,他为了逃避重重压顶的阴云,如惊弓之鸟一头栽进死胡同,可就算跟公司解约又能怎么样,在B市没戏拍不代表他一定会饿死——中国有多大中国演艺圈就有多大,区区一个投资商,真能一手遮天吗?

他究竟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为这种人抛弃了自己近十年的坚持。

谢观给王若伦回了一条信息:“我在港岛,手机丢了一直没看到你的消息。我挺好的,别担心,过段时间就回去。”

霍明钧一直在外应酬,快到十点才回酒店。电视里正播着TVB的武侠剧,谢观听见开门的动静,回头望过来,随即起身相迎:“回来了。”

他还是不太习惯跟霍明钧相处,显得有些拘谨,但到底是主动开了口。霍明钧何等敏锐,一眼看出他与往日不同,心知他这是终于想开了。他“嗯”了一声,正要说话,嗓子里突然泛起钻心的干痒,喉结微动,登时爆发出一阵剧咳,

“怎么,呛着了?”谢观见他以手掩口,咳得停不下来,脸颊晕开一层浅浅血色,倒了杯水递过去,“来喝口水压一压,没事吧?”

他凑得近了,闻到霍明钧西装上沾的淡淡烟味,便起身去开了换气,回来后在霍明钧背上用掌根轻轻一敲:“外套脱掉。你是不是得过咽炎,方助理带常用药了吗?”

霍明钧由着他给自己脱了西装,谢观顺手把领带也扯了,解开衬衫最顶端两颗扣子,让他能呼吸得更顺畅一点。

放在平时,敢上手解霍明钧扣子的人在碰到他之前就得被掀飞出去二百米。然而此时此刻,或许是谢观照顾人的手法出乎意料地娴熟温柔,霍明钧甚至无暇思考他这么做是否越界,只感觉到一丝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妥帖。

与对助理的信赖不同,他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谢观,不是基于利益关系,而是潜意识里知道他会在谢观那里得到全心全意的照料。

因为谢观念着他的恩。

从他决定拉谢观一把的时候,这段关系便悄然无声地建立起来,他从未想过得到回报,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陡然意识到它的存在,并在不知不觉中把它排在了“可以依赖”的首位。

热水熨平了干涩的喉咙,清淡的浴液香味萦绕在鼻尖。霍明钧终于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一口气,接过谢观递来的纸巾,哑声说:“老毛病了,没事。”

谢观皱眉:“咳了快十分钟还叫没事?我去问问有没有药。”

霍明钧摆手示意不用,清了清嗓子:“不是病,就是今晚饭局上有人抽烟,刺激嗓子,过一会儿就好了。”

谢观叹了口气:“你还是别说话了,喝水。”

突如其来的手忙脚乱打破了最初的尴尬气氛,一旦安静下来,那种局促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电视剧播至片尾,意境苍凉的粤语歌在房间里回荡,虽然两个人并肩而坐,却莫名显得客厅过分空旷。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霍明钧:“后天回程。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要买的东西,明天可以让方茴陪你去逛。”

谢观忙道不用麻烦,霍明钧却说:“你来港岛这些天,估计没心思好好了解这里。既然有机会,去走一走也好。”

他眼底掠过一丝揶揄笑意,“虽然这段旅途的开头实在不怎么样,不过好歹还能留下点美好回忆做结尾。免得你以后想起来,只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把你骂哭的。”

谢观没料到他居然翻旧账,想起那晚丢的人,整个人窘得像个刚从锅里蒸出来的大闸蟹。

然而他没回嘴,捏着鼻子地容忍了霍明钧逗他玩的举动,与第一天那个一点就炸炮仗脾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层心防似乎融化了。

霍明钧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就像捡回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动物,冒着被挠几爪子的风险给它洗涮干净,顺毛安抚,再抱起来,小东西就知道认主了。

然而这种变化不仅产生在谢观身上,他自己又何尝没有松动软化呢?

人与人间的关系,不就是相互驯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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