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顾惊寒的话一出口,林静水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怒睁的眼睛光线离散,怔怔然拧动脖子,看向顾惊寒。
似有猩红的血,从眼底细密地泛起。
林静水的声音带着残破的嘶哑:“你以为你知道什么?如果不是我,姐姐早就死了……是我救了她,我还能救她第二次!”
“够了!”
林韬突然一把攥住林静水的手腕,将人拽到身前,声音愤怒而压抑,“静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姐姐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清醒点,给我滚回去,听见了吗?!来人,把少爷……”
话音未落,林静水突然甩开林韬的钳制,从脖子上拽下一个红色的木头小人,咬破了手指,不断地用鲜血涂抹小人的身躯,口中喃喃道:“姐姐,姐姐,我是静水啊,你快回来……你快活过来,你是不可能死的……”
容斐贴着顾惊寒的后背,慢慢拔出了枪,准备一旦林静水或者林韬有什么异动,就立刻开枪。
他附在顾惊寒耳畔,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他们林家怎么都是疯子?”
垂在身侧的手向后滑去,顾惊寒摸到容斐的手,轻轻捏了捏,低声道:“林静萱本就不是人。她死的时候应当年纪还小,因为某种原因魂魄不能离开躯体,所以成了没有阳寿的活死人。活死人要想像常人一样拥有心跳呼吸,便需要有人以魂魄和鲜血喂养。”
“起初我还并不确定,直到见到林静水。林静水身上拥有太多林静萱的魂魄气息,他应当是曾用自己的魂魄与鲜血喂养过林静萱。”
顾惊寒说到此处,眼微抬,看向喃喃自语中神情越来越崩溃的林静水。
他方一出现时,还如一个普通少年般,苍白清瘦。
而现在,他神色狰狞,眼耳鼻中慢慢淌出了黑色的血,他浑然不知,兀自捧着小木人念着,随着气力与鲜血的流失,跪倒在了地上。
“你说林静萱是林静水杀的……”容斐蹙眉,心下微寒。
要真是林静萱早就死了,那一直以来混迹名媛之中的,岂不是个死人?这么一想,本就对女人略感恐惧的容少爷,顿时有点冒冷汗。
顾惊寒没有回答容斐的问题,而是转向林韬道:“一个家族的事,无论巨细,怎么会瞒得过家主?林先生,事情已经结束了,警局的人很快就会来。有些事已无法挽救,但至少,结局未定。”
如被重锤一击。
林韬神情怔忪片刻,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膝盖一弯,沉沉坐在了椅子上。
“顾少爷,”声如风嘶,粗粝不堪,林韬眼眶通红,沉声道,“我林某人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天师,若是早能遇见你,我林家或许不会有这么一天。家不成家,人……不是人。”
就算最初请顾惊寒来林家是诚心实意的,但林韬也从未想过,要将这么多年藏下来的阴私,全都鲜血淋漓地掰扯出来。
但眼下,瞒不瞒,其实已无关紧要了。他拼命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假象,终于还是要被戳破了。
“不是人?”容少爷略微挑眉,后脊似乎掠过一丝阴风,“除了林静萱……谁还不是人?”
顾惊寒攥了攥容斐的手,神情淡漠道:“除了林先生和林静水,其余都不是吧。”
“顾少爷果然高明。”林韬面上显出一派心灰意冷的灰败,苦涩道,“那还是萱儿七岁的事了。”
“萱儿七岁那年,不慎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磕破了头,没了命。”
林韬眼中浮现一丝痛苦之色,回忆道:“当时我和夫人都很痛苦,夫人日日以泪洗面,静水那时候才五岁,哭得几度昏死过去。夫人和静水太爱萱儿,不肯相信萱儿已死的事实,对外不让说一字,也不肯让萱儿下葬,办葬礼。我也难受,就放任他们那么做了。”
“但没想到,萱儿在死后的第七天,又睁开了眼睛。”
“她从棺材里爬出来,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但却会说话,可以动,有影子。我当时……有点害怕,想去奉阳观请天师。但静水跟我说,是他救了萱儿。”
顾惊寒低声道:“驱尸术。”
没有听到顾惊寒的低语,林韬陷入了回忆中,目露挣扎,“静水……用血泡着一个木头人,背后刻着萱儿的生辰八字。他说有一个高人告诉他,只要一直用血泡着小木人,萱儿就会慢慢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长大,活下去。”
“哈哈哈哈……”林韬充满苦意地笑起来,“没错,确实没错,萱儿长大了,活下来了,可这里的所有人……却都死了。”
刚开始,是园子里的花草枯萎了。
一夜枯败,一夜生机恢复,春意盎然。
林韬甚至有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花草始终不曾有过什么变化。
但紧跟着,就是家里养的狗死了,血肉干涸,成了一把骨头。然而第二天,狗又如往常一般,出现在了院子里,没有任何改变。
然后就是人,从一个个下人,到林夫人,林静水。
林韬一度以为自己疯了,或者自己早就死了,现在的同样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甚至不敢回家,躲在自己的珠宝行,一夜一夜地不敢闭眼。
但他好像一直没有成为下一个人。
这种诡异的死亡与复生好像停止了,林韬为了实验,招了些新的下人进门,就是死掉的那三个丫鬟。三个小丫鬟一直平安无事,林韬便慢慢放松了警惕,搬回了家中。而这些死去过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他们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恢复,拥有体温和影子,林韬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把现实与梦境搞混了,那些诡异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但林静水脖子上悬挂的,渐渐被鲜血泡成暗红色的小木人,却一直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幢白色的小楼里,只有四个活人。
林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他日复一日在这里生活下来。
他竟然真的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连夜去奉阳观求的护身符驱鬼符全无效果,被他扔进了护城河。他接受不了这样家破人亡的诡谲,甘愿撑起这样一副虚伪的假象。
直到两个月前,第一个丫鬟死亡。
不像他最初说的。他其实亲眼看见了那个丫鬟死去的过程。
他白日里清丽温婉的女儿,在夜晚长发披散,面色惨白,如僵尸一般伸长了手臂蹦跳着,撕碎了闻声赶来看看情况的小丫鬟的咽喉。
林韬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目眦欲裂。
攥着小木人跑过来的林静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在嘴里不停低喊着姐姐,抱住林静萱往后拖。
林静萱在林静水靠近的刹那,奇异地平静下来,任由少年将她拖回了卧房。
林韬知道自己不该再躲藏下去了,便走出去,跟进了林静萱的卧房。
床边,林静水浑身都在颤抖,苍白着脸恐惧地看着林韬:“爸……我……我控制不住了……姐姐,姐姐她杀人了……她在说话……她说她要吃人……”
一声“爸”,让林韬混沌战栗的脑子陡然清醒过来。
他狠狠抱了抱林静水,擦着林静水额上的冷汗,稳住声音道:“静水别怕,没事的,咱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今晚……你跟爸爸睡,走,咱们一起出去。”
林韬起身,抖着手给林静萱拉好被子,半抱着林静水走出了房间。
走了没几步,林静水身上的冷汗湿透了衬衫,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散碎,轻轻贴在林韬耳边:“爸……爸,尸体……没有了……”
林韬猛然回头,只见幽长的走廊,几盏昏黄的灯下,方才大片的血渍还残留在地,但躺在血污里的丫鬟尸体,却不翼而飞。
真的要疯了。
林韬和林静水疯狂地找了一夜,几乎将整个林家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丫鬟的尸体。
但是第二天,被剥去脸皮的尸体,出现在了林静萱的床头,而林静萱,根本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
一步错,步步错。
从十三年前,林韬选择瞒下林家的诡异事开始,这处泥沼,就已然将他,将整个林家,吞没。
第二个丫鬟是林静水杀的。因为她和第一个丫鬟是姐妹,姐姐失踪了,妹妹感到事情蹊跷,悄悄追查下去,发现了奇怪之处。
而同样是为了姐姐,林静水将即将拿到林静萱杀人线索的丫鬟杀掉了。
尸体再次消失,又在早上,再次出现在林静萱的床头。
然后是第三个,本以为是丫鬟,却是林韬的女儿,林静萱。
“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林韬捂住脸,整个人瞬间苍老了许多,身躯微微佝偻着,垂下了头。
容斐默然,纵使一贯万事不萦心,此时也不由为这个男人感到些许悲哀。
为了维持一个家,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可恨,还是可怜?
“你是错了,”顾惊寒又将他的小罗盘掏了出来,垂眸扫了眼疯狂转动的磁针,凝声道,“但你林家此难,一半人祸,一半天灾。”
林韬蓦然抬头,直直地看着顾惊寒,“你的意思是……”
“林小姐的卧房之下,应当是一楼一处空地吧,”顾惊寒淡声道,“若种花草,则寸草不生,若有人经过,则愈感寒冷。这是一处极阴之穴,起尸之地。林小姐滚下楼梯时,应恰好落在了一楼那处。那时林小姐其实并未身亡,只是阴气入体,暂时假死。”
“但你的儿子,在此时施展了驱尸术,彻底杀死了林小姐,锁住魂魄,将她变成了活死人。”
林韬神色怔然,一旁状若疯癫的林静水也猛然僵住。
“告知林静水邪术之人,开发了此处极阴之地。生活在此方圆数十丈者,俱会慢慢死亡,转生为死,又化死为生,变为行尸走肉。阴阳颠倒,生死模糊,是违背天理之事。林小姐失控,在所难免。”顾惊寒道。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还有救吗?”林韬猛地直起身,急声问道。
顾惊寒漠然看他一眼,道:“有人挖走了极阴之地的阴眼,放回原处,或可一试。”
林韬一愣,颓然弯下了腰。
他连听都没听过,去哪里找什么阴眼?
“我知道……”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林静水转过头来,脸上似哭似笑,黑血流淌,“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是他教了我救活姐姐的办法,他戴着白色的无脸面具,身上……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
香气?
顾惊寒与容斐对视一眼,神色齐齐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