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栖潮用甘蓝叶子把切成适口大小的烤羊肉卷起来, 塞入口中。虽然加了一些香料, 羊肉的膻味仍未被完全去除,盐也不那么精细, 但整体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虽然甘蓝叶子已经被他强令要求用水焯过了, 仍然带着一点点苦涩的味道,好在和烤羊肉混在一起, 也不那么明显。
原料上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已经是在这个时候能够做到最好的了,崔栖潮严格控制了它的调料比例与烧烤温度、熟度,羊排的部位尤其香嫩。
或许是之前那一餐让崔栖潮的要求放低了很多, 他也不再挑剔小细节了,吃了个七分饱,还余下一些肉。
“再多烤一些,送给管事们和教士。另外。”崔栖潮切下一块, 对厨娘说道,“你把这块吃了, 记住这个味道还有刚才的分量。”
厨娘宛如被馅饼砸中,战战兢兢接过肉块,只含了含, 然后在崔栖潮疑问的目光下, 弱弱说道:“老爷,我想把剩下的带给儿子吃。”
她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心已经没有那样强了,这简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烤肉, 她只含了含,就用了极大的毅力把它们又拿出来。
“……随便。”崔栖潮没有表现出过多情绪。
……
再说教士威廉,和其他管事一样,他收到男爵老爷送来的烤羊肉时,是非常惊讶的。
在第一瞬间,威廉的想法甚至是,不要了,才用过主餐没有多久,表现得贪食会令他感到羞耻。但是,从烤羊肉上传来的香味太过诱人了,威廉眼睛直了,拒绝声怎么也吐不出来。
仆人恭谨地说道:“老爷说这是他喜爱的烤肉,请您品尝,不必去往大厅用餐,您可以自行食用,他不会在意。”
自己私下用餐,显得对主人不尊重,但既然这位男爵阁下不介意,也就没关系了。何况,这块烤肉其实只有女人巴掌那样大而已,用甘蓝叶子包着……
“替我谢谢男爵阁下。”威廉接过了木盘。
当威廉关上门后,那名仆人就再次用舌头在口中转了一圈,仿佛还能够尝到那股香浓的味道——原谅他,那烤肉的味道实在是太过诱人了,他没有忍住,在边角处舔了一下。也幸亏让他单独去送烤肉,否则在后厨那么多人看着,谁也不敢动手,他保证,不止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都嫉妒极了那个幸运的厨娘和她的孩子。
威廉直接捏起了肉,没有理会甘蓝叶子,咬了一口,油滋滋还带着热气的烤羊肉外皮有点儿焦,里头还嫩得很,一嚼肉汁便流出来,还有那一点儿油汪汪的肥肉,还带着些蜂蜜的甜味,又并没有多到过腻。
盐的淡淡咸味,还有豆蔻与胡椒的香味令这烤肉滋味更为迷人。诚然这香料没有多到让人咂舌,但绝对已经够大方,而且头一次让他觉得,香料也有“恰到好处”一说,而非其他贵族炫耀、崇尚的那样,辣到你的客人无法开口。
威廉吃得嘴唇都沾满了油,几乎无法顾及自己的吃相。难怪,难怪男爵老爷在东方待久了后回来用餐都不开心,这样的美味,他在梦里也没有品尝过。
这烤肉的肉质和威廉熟悉的不一样,但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想必是东方的神秘配方。其实只要问问厨房就知道了,这是因为这块羊肉非常新鲜,没有经过吊挂多日来让肉变嫩,也就没有了那种不成熟“熟成肉”技巧带来的味道。
一块肉烤羊肉很快就被威廉吃个精光,他没有过多犹豫,就将沾满了油脂、可能还有一些碎肉的甘蓝叶子也卷起来塞进嘴里。他觉察到这甘蓝叶子似乎被烫过了,不太符合正常的食用方法,但是,管他的呢,这样似乎也不错,偶尔吃得不健康没什么问题的。
大饱口腹之欲后,威廉才仔细地舔干净嘴唇上的油,再擦擦嘴,反省起自己刚才过于贪食了。
因为那块烤肉的缘故,农事官再次去见男爵老爷时,更加恭敬了,为了这难得的美味。这在单调贫乏的生活中,足以令他整整怀念上好几年。
崔栖潮则在那一堆植物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作物,仔细翻找一遍后,他发现了几样自己用得上的作物。来自花园的金光菊,来自灌木丛里的苕子,还有路边的三叶草。
看到崔栖潮把这几样挑了出来,农事官更加纳闷,金光菊是从别的领地换东西时送的种子,栽在花园里观赏,苕子,也就是野豆子,只有穷人才会吃,三叶草就更不起眼了。
崔栖潮则在心里默念,苕子要过几个月才适合播种,三叶草现在种倒是正好……
这些其实都属于肥料,绿肥作物,有菊科,也有豆科。它们能够很好的改善地力,成本又低,那些盐碱地正需要。
轻度盐碱地,可以间种燕麦、甘蓝和绿肥作物。再有,绿肥作物的氮磷钾含量很高,不止是盐碱地需要,其他耕地同样很需要。
氮、磷、钾是植物需要量最高的元素,而且一带走就不还,不会通过残茬返还土地。所含的氮磷钾不够,接下来种植的作物才出现产量降低、矮小发黄等情况。这就是土地肥力不足。
中世纪没有人工肥料,而绿肥作物含有的这些养分,除了氮磷钾还有钙、镁等等,尤其豆科的含氮量最高,几乎和猪粪肥差不多,能使土壤肥力大大提高,种植方便,即使在人工肥料出现后依然在应用。
更别提,有的绿肥还能当做牧草。
正在休耕的土地除了重盐碱地全部种上绿肥作物,而已经播种了的耕地,也和轻度盐碱地一样采取间种,用地养地。
农事官在听完崔栖潮的要求后,已经呆了,在好好的地上种杂草,这是什么古怪念头?难道,也是奇特的东方人方法吗?
崔栖潮无法向农事官解释氮磷钾是什么,农事官也觉得无法向老爷解释自己的难处,半晌才大着胆子道:“农民们恐怕……不敢……”
在他们的概念里,杂草,只会和作物争抢地力啊!
“谁说要给他们了。”崔栖潮面不改色地道,“草籽数量肯定也有限,收集来后一定要优先种在属于我的自用地上,他们,再说吧。”
对于还没学会施肥、只靠休耕养地的中世纪农民来说,肥料令人难以理解。
崔栖潮还准备让农事官把人畜粪便和麦秆等收集起来,好制造堆肥,同时也净化一下环境。堆肥的肥力比绿肥更高,但是那需要长达数个月的降解。
相信在这个降解时间里,他的子民们应该对他产生更多信任了,能允许他好心地把肥料灌溉到他们的地里去。现在就不用想了,在他们心里,那些都是滋生老鼠、虫子的存在。
农事官听到崔栖潮那句话,心里反而生起一些疑虑来,难道,这真的是什么好方法?
诚然土地都是老爷的,那些农奴的份地要交很高的租,可老爷的私地产出才完全属于老爷的,好东西优先哪边,这个道理谁都知道。
不过,就算不是好办法,是老爷要发疯,农事官也只能唯唯诺诺。
他心里又盘算起了万一今年减产了,仓库里的粮食够不够吃。不然,反正那些农民的份地不种草,要是减收了就剥削他们吧。
除此之外,就是那些重度盐碱地了。
这些地因为盐碱化,白白闲置在那里,如果能改良,将会多出一大片耕地!
轻度盐碱地,种上燕麦、甘蓝,再加上一些绿肥还能改善。重度盐碱地,现代人们可以用该碱肥料之类的,现在什么也没有怎么办?纯人工方法其实也有。
比如,深耕,翻个三尺,把盐碱给埋下去,就变成良田了,但是哪有那么多人力可以用。庄园里的农民已经是从早忙到晚,自己的地都不一定全部深耕完,何况那么些盐碱地。
倒是费时短一些的工程还有可能完成,那就是引水改良,在盐碱地周围挖渠,引水,蓄雨水洗盐,盐尽,就变成肥土了。
“让他们把那些无法种植作物的白土旁边挖上蓄水的沟渠。完成这项工作,可以同等减少他们来我地里干活的时间。”崔栖潮说道。
那些农民除了在自己的份地上干活,还要给领主的私地干活,以及庄园一切杂务。他们被重重的农活压得喘不过气,崔栖潮可不是奔着压榨劳动力来的。
“您真是太仁慈了。”农事官鞠了一躬。虽然对于老爷又一项异想天开的点子很不理解,而且用自己的耕地时间作为交换,但好歹老爷知道不能把牛马一次勒死的道理——主要还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
……
农奴迪伦祖祖辈辈生活在诺森伯兰领,没有挪过窝,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全都在这里耕种,他的儿子也将继承他的份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今天的迪伦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他一早带着儿子来到自己的份地,就发现地里长了许多盗枝虫。他浑身一凉,立刻带着儿子们蹲下来捉虫。
这些淡褐色的盗枝虫,就像所有虫子一样,从垃圾、污秽里头平白长出来。而且白天通常不会降生,只在夜晚,它们出生后就在你的田地里祸害,产卵。忽然有一天起来,你的地里就都是幼虫在啃咬你的作物了,会把每一片叶子都咬干净。
指不定哪个春天,它们就生出来咬麦子,也咬蔬菜,吃完了一块地,就到下一块地去,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出现。
“捏死,捏死它们!”迪伦把那些盗枝虫一只只捏死,可是地那么大,他们父子只有三个人,六只手,抓到什么时候才能抓完?
虫害,减产,交不上租……后果在迪伦脑袋里转悠,让他双脚越来越沉重。
就在这个时候,农事官还把他们都叫了去,宣布了一个消息,从明天起,他们去老爷的地里耕作时,要种上一些杂草,还要把老爷的白土旁边都挖出沟渠来。挖渠的时间,可以算在为老爷耕作的时间里,相当于换了一种活儿。
迪伦大着胆子去找农事官老爷,告诉他,自己的地里长了虫子,能不能不去挖沟,留在地里捉虫子。
农事官是管农事的,他可管不了虫子长在哪里,反而要把迪伦抽一顿,告诉他,一定是他的懒惰与污秽令虫子生长,让他快点滚回去捉虫子,如果虫害蔓延开来,耽误了收租,那就等着挨揍吧。
迪伦不敢走,又问:“那我明天还要去吗?”
农事官被迪伦的领悟能力气死了,用木棒又抽了他一下,“不用去了!!”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迪伦跌跌撞撞地跑回去了。
农事官老爷多给了他一天时间,他一定要尽量地捉虫子。
然后迪伦发现,旁边份地的人开始仇视地看着自己,他羞愧地低下头。他知道这是因为虫子在啃了他的地后,可能会跑到隔壁去,谁也不愿意自己地里有盗枝虫。
迪伦催促着儿子们,自己手下的动作也更快了,他的腰和脖子在长时间的弯曲下,仿佛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迪伦发现农事官老爷又来了,他骑在马上踏过田边,险些没有找到迪伦。幸好迪伦没有在其他更远的村庄,否则他得骑上更久的马。
“你这个死猪。”农事官骂道,他下了马,拿出了一袋子的黄色根茎。
迪伦不认识这是什么,也没有注意,他在大声倾诉,自己已经在尽力了,并拿出了一些死虫子给农事官看。
“好了,住嘴。”农事官把黄色的根茎扔了下来,说道,“把这些用水煮一会儿,再将水洒在你的地里。这是男爵老爷吩咐的。”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并不提起这样做是为什么。好在,迪伦也不敢问。
农事官回去后,被男爵老爷问起了刚才的情形,他也告诉了老爷有一名农奴份地里长了虫子,不能去挖沟渠了。
没想到男爵老爷在问过长了什么虫后,就从他交上去的那堆作物里挑了一种,叫他去挖一些根来,再给农奴煮水洒在作物上。
农事官当时又呆了很久,他只听过人吃草药的,没听过农作物也能吃草药。更何况,这个植物到底是不是草药,他也说不上来。
农事官平白多了件事,只好去找那种植物的根茎,可怜当时他当然四处去收集作物,却不能详细记清楚都是生长在哪里,所幸生长得并不远,他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
接下来,就是煮水了。农事官看着地上的影子与日头,看着差不多了就让迪伦把陶罐端下来。
迪伦正在心疼自己的柴,他从家里搬来了陶罐和柴,这些都是他辛辛苦苦捡的。他停止捉虫在这里添柴烧火,可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等水凉一些了,迪伦才把它们都洒在份地里,一罐水,也撒不了太多地方。在迪伦往回走的时候,他听到了儿子的尖叫声。
“父亲,虫子,虫子死掉了!”
什么?!
迪伦缓慢的动作瞬间变得快起来,他的儿子觉得自己从来没见到父亲跑得这么快过。他腾地一下就冲了过去,俯身看起来。
是真的,那些该死的盗枝虫死掉了,还有一些顽强不屈的,也在奄奄一息地逃离他的份地,眼看着命不久矣。
“天啊,我的老天啊……”迪伦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翻看着青苗,猛然想起什么,又到旁边一看,那些没有撒过根煮水的地方,虫子还好好儿的。
迪伦一下子明白了,男爵老爷让农事官老爷送来的块茎,是治这些虫子的!这是什么神奇的医术,连虫病也能治?
“谢谢男爵老爷,谢谢农事官老爷!”迪伦喊得嗓子都要破了,周围的人都从地里直起腰看过来,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迪伦煮水时,他们就很奇怪了,但是碍于农事官老爷还在,都不敢停止手头的活儿。
事实上,农事官也正震惊着。
原来老爷说得是真的,农作物也能吃草药汁,吃完虫就没了!
可恨他一开始居然将信将疑,这样的方法,周围的领地里都没有过,闻所未闻!
农事官还要做出有成算的样子,说道:“我们的男爵老爷,可是大主教的外甥,从东方游历回来,他大发善心才给了这些。这个是老爷特别炮制过的药,炮制后煮水就能治盗枝虫了。以后你们谁家里生了虫,就到城堡里来买药。”
他说着,赶紧把剩下的都收了起来,心想幸好他只拿了块茎来,不一定认得出,又只有迪伦看到,还被他忽悠了一番。
“农事官老爷,我其他的地还没有撒药哩。”迪伦可怜地说。
“只有那一些是老爷善心送给你的,剩下的就要买了没听到吗?用粮食或者耕作日来买!”农事官强调道,“我会拿回去,更加精密地制作药水,你可以过去买。”
他说完就赶紧走了,脑子里全是如何说服老爷,让这个方法归他一个人来操作。这样一来,他们家就多了一样手艺,专门为老爷的地杀虫。农事官已经畅快地幻想了起来。
现在,他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在心里如何形容男爵老爷的了:异想天开。
……
农事官回到高地上的城堡,亲自将那些块茎煮成水,不叫任何人看到,然后气喘吁吁地去找老爷汇报情况。
崔栖潮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奇怪,平淡地道:“那些块茎和皮都有毒,所以杀死了虫子,但是人和牲畜吃了却会生病,得仔细保存。这个春天雨水比较多,虫子也多了,要让农户们小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农事官的脸胀得通红,搓着手道,“老爷,那么这样的药我们可不能白白给那些农奴啊,也不能告诉他们如何制作,这是老爷赐下的手艺。”
崔栖潮看了农事官一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以后使唤这个人的时候还多了去,得让他尝到一些甜头,“当然,你是我的农事官,杀虫都由你来负责。往后如果有农奴或者自由民的地里生了盗枝虫,就找你要药水,等到收租的时候,每一份药水得多交两碗麦子。”
如果顺利的话,到了收租时,两碗麦子对农奴来说就不是什么大负担了。
农事官两眼发光,也就是说,以后谁的地生虫子,都得来求他杀虫,包括其他管事。农事官高声道谢,恨不得亲吻男爵老爷的脚面。
于是,在农事官的吩咐下,侍从将药水交给了迪伦,并和他约定,收租的时候要多交两碗麦子。
相比起麦草被啃光,颗粒无收,这已经是个好条件了,农奴迪伦忍痛答应。在侍从向其他农奴说明长虫要去报告后,又浑然忘了心痛,大声说男爵老爷的草药有多么管用。
……
这边,崔栖潮又仔细给农事官讲解了一下药水,除了盗枝虫,还有粘虫、卷叶虫等等,都能被杀死。如果没有条件煮开水,或者不想浪费柴火,那就把根茎泡上一整天,药水同样有效。
事实上,这些黄色的块茎属于卫矛科的一种藤木,外表平平无奇,就是随处可见的藤花,本地人没有特意给它命名,只叫它蓝花藤。
崔栖潮不太确定它在中世纪的学名,不过卫矛科有好几属都有毒性,也能入药。它生长在东亚的近亲雷公藤,紫金藤都是古代农民们的天然杀虫药。
农事官听得更加欣喜若狂,看崔栖潮的眼神大不相同,看来这位可敬的男爵老爷在东方游历时搞到真的了。
“喵……”崔栖潮正说着,忽然后头传来猫叫声,连农事官也侧目看去。
崔栖潮顿了一下,问道:“小白?”
一只黑猫从床下钻了出来,“喵。”
农事官:“……”
小白??他不是很懂了。
崔栖潮走过去一看,小白的两个兄弟还在呼呼大睡,只有这只馋猫饿醒了,他给小白喂了一些干豌豆和水。
农事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男爵老爷。老爷们养狗,养马,喂它们吃东西,那是正常的,但是,这个是猫。
崔栖潮立刻对着小白比了个枪毙的姿势,小白气愤地放开豆子,一下倒地,还抽抽了一下。
崔栖潮冷冷一笑,说道:“我正在研究杀虫藤的剂量与毒性。”
农事官浑身一寒,深深埋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