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邃的前半生,还从没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可以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阐述着生死攸关的话语。就好像每每看到电影里掐脖子上吊的场景时,人会感觉自己的脖子也有异物感一样,听到陆商这句话,黎邃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戳了一道口子,刺得疼。大脑中有无数种声音在叫嚣,他却出奇地冷静,单手把陆商扶稳,另一手立即去摸手机。
火速叫了袁叔,黎邃几乎是半抱着把陆商架上了车,一路飞奔到瑞格医院,医生二话没说,直接把人推进了手术室。
“准备急救。”他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就被“咣”的一声阻绝到了门外。
嗡嗡的回音在走廊里响荡,黎邃喘着粗气,低头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衣,跑得太急,胳膊上的伤口渗出了点血,雨水一浸,透到了外面。
走廊上没什么人,安静得好像能听见他汹涌的心跳,黎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焦躁地在门外走来走去。这时候袁叔拿着单子从外面进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袁叔。”他礼貌地点了个头。
“你怎么还在这,”袁叔走过来,“这里不用你,回去休息吧,我让小赵送你。”
黎邃立在原地没动:“他……他的病,严重吗?”
袁叔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这个还是等陆老板醒了你自己去问他吧。”
“我只是担心他。”黎邃低声道。
袁叔注意他胳膊上崩开的伤口,回想起他这一路照顾陆商的各种细节,声音缓了缓:“这是老毛病了。”
“回回惊险,回回又都能挺过来,”袁叔想起陆商的病就直叹气,“他自己都病出经验来了,我们跟着瞎操心也没用,信他吧。”
黎邃盯着袁叔,心中阵阵发酸,难怪陆商淡定得不像个病人,原来早就不是第一次了,不知道过去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手术室门打开,出来一个穿手术服的中年男人,他摘了口罩,露出一张和梁子瑞七八分相似的脸。袁叔把手上的单据拿给他,两个人在门口交谈了一会儿,里面夹杂着不少专业术语,黎邃一个也听不懂,眼睛死死盯着手术服上那一块巴掌大的血迹。
陆商在他心里几乎是完美的,永远都优雅知礼,低调含蓄,如果把人比作收藏品,他也应该是被放在最珍贵的那个玻璃柜里的,黎邃不能接受,开刀流血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感觉到投射过来的视线,黎邃抬起头,那医生远远看了他一眼,回头跟袁叔说了两句,两个人好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接着医生回了手术室,袁叔走过来,领着他去了急诊。
伤口重新包扎要不了多久,他年轻身体好,恢复力快,小护士要给他挂水,被他拒绝了,最后只打了针消炎。袁叔一直守在门外,等他出来,并肩送他出门。
小赵的车停在门前,黎邃抬头看了眼淅淅沥沥的天空,回身对袁叔说:“他什么时候能醒?”
“大概要明天了。”
黎邃:“有人照顾他吗?”
“有护士,有陪护,医生也都认识他,你安心回去吧。”
黎邃还是不放心,纠结半晌,说:“袁叔,我能在这里等他醒吗?”
袁叔那副为难的表情又回来了,这次黎邃没等他开口,径直道:“我可以陪他说话,我还有力气扶他,他不会生气的。”
他低下头,又加了句,“而且,我想,他应该不会太愿意让护士碰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袁叔也不好再拒绝什么,这孩子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陆商一直对进医院这件事特别抵触,但凡是触碰身体的检查项目都反感得无以复加,为这事儿以前没少和梁子瑞骂架。黎邃算得上是唯一和陆商有过身体接触的人,有他在,确实比别人要方便些。
“那……你自己决定吧,不要跑出去了,陆老板醒了找不人,我也不好交待。”袁叔勉强同意。
黎邃找护士要了充电器,把手机充上电,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静等。他平时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读书就是做题,陆商还偶尔会放一些碟片来看,他往往都是看到后来直接睡着了,此时除了静坐也不知该干些什么好。
这家医院人员流动量不大,环境清雅,来来往往的医务人员动作都放得极轻,因此显得分外空荡。不知道要等多久,黎邃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个大面包,看到有卖小米粥的,明明知道陆商一时半会还醒不了,就算醒了也无法进食,他还是打包了一碗上来。
回到走廊,原先坐的位置上来了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似乎在等人。
黎邃在她旁边坐下,把小米粥放在了凳子上。
“小伙子,几点了?”那老太太忽然转头问他。
黎邃拿出手机看了眼:“两点一刻。”
“过两点了,过两点了怎么还不出来呢……”这老太太很老了,脸上全是横纹,神情有些迟钝,但收拾得很干净,衣着讲究,看得出是个被照料得很好的老人。
“您是在等人吗?”黎邃问。
“是啊,大川在里面做手术呢,”老太太显得很着急,“两点了怎么还不出来啊……”
黎邃不由奇怪,这里只有一间手术室,也没有同时做两台手术的情况,他第一反应是在他出去这几分钟,陆商已经手术结束,里面换了人,随即又觉得不可能,去找护士一问,果然不是,里面的人压根儿没出来过。
“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黎邃回来,好心提醒,“这里面好像不是您的家人。”
“不是?”老太太露出不解的表情,“这不是心脏病的手术室吗?”
黎邃一愣:“是……”
“大川,医生说大川两点钟手术就结束了啊,他怎么还不出来……”老太太是真的焦虑上了,看起来非常激动。
黎邃正想多问几句,一个护士推门进来,看见她,惊讶道:“您怎么又来啦?”说完对黎邃歉意地笑笑,拉起老太太的手就往外走。
黎邃认出这是刚刚借给他充电器的护士,听其他人叫她小敏。
“等等,出什么事了吗?”他上前拦住。
“没事啊。”小敏眨眨眼,看四周无人,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这老太太有老年痴呆。”
“可是她刚刚说,有个叫大川的人在里面做手术?”
小敏看了眼仍在低声念叨的老太太,露出同情的表情:“大川是她丈夫,两年前也在这里做过心脏病手术,当时手术前,医生跟她说最多两点钟手术结束,结果她丈夫年纪大了没挺过来,死在了手术台上。”
黎邃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小敏没留意到他的异样,继续道:“她那时候就是坐在这里等的,结果一直没等到,后来出来了,却是一具尸体,老太太受了刺激,接受不了,就……”她耸耸肩,“成了现在这样了。”
“从那以后,就有护士发现她隔三差五往这里跑,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干,好像她丈夫还在里面做手术似的,说起来也怪可怜。”
“大川,大川呐……”老太太嘴里仍念叨不停。
“我送她出去咯,她家里人应该马上就找来了。”小敏冲他眨了眨眼。
黎邃愣愣地,像是还没从这段叙述里反应过来,看着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被小敏扶出去,出门的那一刹,她回头和黎邃对视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里溺满了悲伤,像一只巨手,掐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其实老太太心里是知道的,她的大川,永远都不会再出来了。
颓然地坐回长椅上,黎邃怎么也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头皮,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心,上面出了不少冷汗。
他从来没想过死亡,更没想过这么冷酷的词汇会和陆商挂上钩,可那人分明就在那道门后,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痛苦。他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慌,前所未有的焦虑席卷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眼眶一阵阵发涩。
好在没过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他倏地站起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几个护士推着医疗床出来,洁白的床单上,陆商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削尖的下巴上沾了一点血迹,被护士用酒精棉球擦掉了。
他正想跟过去,主刀医生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是黎邃吧。”那医生把口罩摘掉,露出一丝笑意,“你好,我是梁启斋,子瑞的叔叔。”
“梁伯伯。”黎邃讷讷地叫了声,心思和眼神全在错身而过的医疗床上。
“他没事,休养两周就可以下床了,”梁医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次虽然危险,好在你们送医及时。”
黎邃这才回过神来,惊道:“很危险吗?”
梁医生看了他一会儿,道:“有惊无险。”
“高强度工作,长期缺乏休息,正常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个先心病人。”
黎邃的肩膀塌了下去,沮丧又自责:“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那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吗?”
“专业上的护理有专人负责,你可以试着帮他放松,他绷得太紧了,身体和精神都是,一直这样下去,对身体是很不利的,”梁医生打了个比方,“人的身体就像弹簧,长期拉得太狠,就会失去弹性。”
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黎邃有所感悟,梁医生又道:“他的病情都是保密的,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对外不要声张,知道吗?”
这点陆商还真没提过,不过他本就不是多嘴的人,想到之前病情发作的时候都要刻意避开人群,多半也是不想被人知道,立即点头应允。